第15章
第十五章
高翠明穿着一個紫色翻領的大衣,戴着一頂紫色的貝雷帽,臉上描眉畫目,畫了一個很精致的妝容。田成芸則是穿着一身灰色的貂絨大氅,臉上也塗脂抹粉,畫了一個很用心的妝容。
翠明手裏拎着兩個紅色鐵罐子,高玉衡認得,那是裝糖果的盒子。
她們一下車,看見高玉衡和簡鴻豫就驚得目瞪口呆,愣了片刻,兩個人才走到他們跟前來。
田成芸先跟簡鴻豫打了個招呼。“簡公子好啊!這是要出去嗎?”
“高太太好,高小姐好。”簡鴻豫禮貌地微笑說:“我送送高公子。”
田成芸和高翠明都驚異地看了一眼高玉衡,田成芸問高玉衡,“你怎麽在這兒?”她的聲音明顯變得低了,語氣變得冷硬了。
“我就走了。”高玉衡答非所問。他偏不告訴她為什麽。他就要讓她猜,就要讓她和高翠明去胡思亂想。
田成芸的臉色一沉,轉臉對簡鴻豫局促地展演一笑,“哦,真是的,這麽巧,沒想到我家玉衡也在府上。我都不知道,這孩子整天到處亂跑,也不跟家裏說一聲。”
“天緣湊巧,昨天在外面碰到了令公子,所以就邀令公子到家裏來做客了。”簡鴻豫微笑着說。
高玉衡驚訝又欣慰地看了簡鴻豫一眼,想不到他這麽機智,幫着他撒了個謊。
“昨天?”高翠明震驚地重複着。
“你從昨天到現在都在簡公子府上?”田成芸也很震驚,瞪着高玉衡問。
“嗯。”高玉衡支吾了一聲,點了一個頭。
田成芸和高翠明兩雙眼睛在他們的臉上,看來看去,那樣子看似還是很難以置信。高玉衡明白,她們肯定想不到他跟簡鴻豫能走得這樣近。
“哦。”田成芸勉強地笑了笑,神情有些失望。她悄悄打量了簡鴻豫一眼,就對高翠明說:“跟簡公子打招呼啊!別這麽腼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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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翠明這才上前一步,扭扭捏捏地對簡鴻豫說:“廠裏新出的水果糖,拿點給府上嘗嘗,桔子味的,可好吃了!”說着,她就把手上拎着的盒子舉給簡鴻豫看看。
“這怎麽好意思呢。”簡鴻豫局促地說,回頭指指身後的大門。“你們快請進去坐吧!我先送送玉衡,一會兒再回來招待二位。”
“不用了。”高玉衡說:“你們都進去吧,我先走了。”
“不,我送你!”簡鴻豫很堅持地說,然後,他又對田成芸和高翠明說:“不好意思,你們先進去吧,我送一趟玉衡。回來再見。”
“你也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他阻止簡鴻豫說。
說完,他就啓步走了。
“等一下,我送你!”簡鴻豫說着就跟了上來。“我說好要送你的,走那麽快幹什麽?”
高玉衡笑了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田成芸和高翠明還遠遠地看着他們。回過頭來,他一邊走,一邊問簡鴻豫,“翠明來了,你不陪他嗎?”
“你希望我陪她?”簡鴻豫有些怃然,語氣頗為冷淡。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高玉衡有心地問:“難道你不想陪她嗎?”
他不是很喜歡高翠明嗎?為什麽卻不着急去陪她?反而還堅持送他回家。高玉衡默默地思忖着。
簡鴻豫皺皺眉頭,眼睛彷徨地瞟向遠處,然後,他就拉住了高玉衡,兩個人一起停下了腳步。
“我先送你回去再說。你等一等,我去開車子。”
高玉衡沒有再拒絕。簡鴻豫回去開車子了。
回去的路上,簡鴻豫駕駛着車子,高玉衡坐在副駕上,兩個人一路都沒有說話。簡鴻豫面色凝肅,好像有什麽心事,高玉衡把一只胳膊搭在車門上,靜靜地望着車窗外,好像也在想着什麽心事。
他的确是在心事,他在想昨晚的事,想高立山要掐死他的事。他就這麽回去,是不是太冒險了?高立山會不會故技重施?還要掐死他?他一路想着,不由得心驚膽戰。
車子駛過熱鬧的街道,一條接着一條的街道,最後,就來到了高家門口。車子停下了,高玉衡還有點恍惚,他回過神來,對簡鴻豫說:“謝謝你送我回來。你家裏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簡鴻豫悒然地看着他,沒有答話,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他困惑地看着簡鴻豫,不明白簡鴻豫的情緒為什麽突然變得這麽低落。是因為他?還是因為高翠明?但,他也沒有得罪他的地方,高翠明剛才的言談舉止也沒有什麽冒失之處,那麽,簡鴻豫究竟在因為什麽而不快?
他深深地看了簡鴻豫一眼,也沒敢多問,只好又說了句:“再見!”
簡鴻豫悶悶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卻看也不看他。
他又惴惴地看了簡鴻豫一眼,就下車關上了車門。
立刻,簡鴻豫就駕駛着車子走了。一息之間,車子已經滑出去很遠。看起來好像迫不及待地要離開。怔怔地望着遠去的車子,高玉衡一面感到很困惑,一面不禁有些悵然。
真奇怪!簡鴻豫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就臉色大變,變得這麽冷漠無情。
管他呢!他又想,他現在是自身難保,還得應付家裏的事。沒有心思去想這個。
轉身進了院子,他不禁緊張了起來,但願高立山現在不在家,雖然他知道高立山現在多半是不在家的,但這棟房子到處都充斥着高立山的影子,好像是高立山的化身,跟高立山一樣壓抑,一樣恐怖。
有一瞬間,他幾乎想回頭再逃走。但是,逃走了又怎樣,他轉念又想。終究還是要回來的,他和這棟房子的宿怨還沒了結,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天荒地老,他都還是要回來的。這裏有他未報的仇,未化解的恩怨。他沒有資格逃走。
他硬着頭皮進了屋內。
屋子裏寂無人聲,空無一人,他稍稍松了一口氣,就踩着樓梯上了樓。當他快走到二樓的時候,隐約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笑得咯咯咯的,隔着房門,聲音很輕。聽上去像是蘇寶華在笑。
蘇寶華笑成這樣,不是在跟高翠輝笑,就是在跟高立山笑,高立山在家?他緊張得渾身都緊繃了起來。停下了腳步,他豎起耳朵仔細去辨聽蘇寶華到底是跟誰在笑,結果卻聽到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這不是高立山的聲音。他的心跳驟然加速,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據他所知,蘇寶華沒有什麽男性親友來過高家,這男人是誰?他更仔細地辨聽着,然後,就聽到一個開門的聲音,很快,蘇寶華和那個男人就出現在了樓梯口,兩個人笑呵呵的,臉頰上有着同樣的潮紅,眼神明亮而暧昧,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克制卻又放縱的情愫。
看到高玉衡,兩人頃刻間就怔住了。
高玉衡也怔住了,“大哥?”他驚駭地喊。原來蘇寶華是跟高玉沙在笑。
高玉沙的臉上明顯現出一種慌亂的神情,“玉衡。”他呓語般地回應,“你……你怎麽在家?”說着,他就倉促地往旁邊移動了腳步,與蘇寶華拉開了距離。
蘇寶華慌亂地看了高玉沙一眼,臉色還是惶然的。
高玉衡緊緊地盯着他們,覺得兩人之間,有一種暗昧的,說不清也見不得人的氣氛在。他的心跳更加快了。
“我剛回來。”高玉衡如實地說,他已經想不起要撒謊了。
“哦,我……我來爸爸這裏找本書看。”高玉沙說,他舉了舉手中拿着的一本書,那的确是本書,高玉衡看得很清楚,蒼藍色的書封上,寫着“納蘭詞”幾個字。
“哦。”高玉衡答應了一聲,“爸爸在嗎?”他故意問。
“你爸爸早就上班去了。”蘇寶華回答他,臉色還是慌亂的。
“大哥今天怎麽沒上班?”高玉衡又故意問,眼神還是直接而又懷疑地盯着他們。
“我等會兒就去。”高玉沙有些怯懦地回答說,完全沒有以往的威風了。“我得趕緊走了。”他又說。然後,就踏下樓梯,逃一般地噔噔噔跑下樓去了。
目送他消失在樓梯下,高玉衡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回過頭來,高玉衡銳利地看了蘇寶華一眼。蘇寶華倉促地笑了笑,就轉過身去,回她自己的房間了。
高玉衡愣在樓梯上,忽然覺得是他自己多心了。應該是他多心了,高玉沙來高立山書房裏找本書是再正常不過的,蘇寶華在家正好幫着找找,也是再正常不過的,那他們說說笑笑,又有什麽不正常的呢?
但為什麽他的感覺就那麽奇怪呢?
他煩躁地折返到樓下,去一樓的傭人房間去找秦媽,秦媽看見他,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像是看見失而複得的寶物似的,左看右看,前看後看,又連忙問他昨天一整晚去了哪裏,昨晚跟高立山是怎麽回事。
高玉衡怕她擔心,本不想告訴她的,無奈她一直問個不停,于是,高玉衡就帶着她回到三樓的房間,就把昨晚和高立山争吵的情形,全部告訴了她。
聽完後,秦媽驚駭地問:“什麽?老爺要掐死你?”
高玉衡點了點頭,解下了脖子上的圍巾,露出了脖子上的瘀痕。
秦媽駭然地盯着他的脖子,驚恐地叫:“我的老天爺呀!你這脖子怎麽都紫了?”她兩手支棱着不敢觸碰高玉衡的脖子,“老爺也太狠心了!他是怎麽下得了手的!”
說着,秦媽的眼圈就紅了。高玉衡的鼻子也一酸,連忙止住了眼淚,“別難過,秦媽!都過去了!我沒事了!”
秦媽從口袋裏抹除一只灰藍色的手帕,拭了拭眼淚,語重心長地說:“二少爺!往後別跟老爺吵架了!吵來吵去,都是你吃虧。不值得!”她廢然地搖搖頭。“老爺他們一直都這樣,你再吵也改變不了什麽,還是保護好自己比較要緊。”
高玉衡默不作聲,這不是他能決定的,他們都在逼他,就算他不想吵也沒辦法。
秦媽又說:“那你今天還回來幹什麽?怎麽不在外面多躲幾天。老爺今天回來又要找你怎麽辦?”她臉上滿是驚恐的神色。
是啊,怎麽辦?高玉衡心裏也在犯嘀咕。他知道高立山不會輕易放過他的。他相信高立山是真的要掐死他,是真的憎惡他這個兒子。
但他能躲到哪兒去?再者說,躲就能躲掉嗎?況且,他也不想躲呀!他得抗争,得報仇呀!事已至此,他只有抗争到底。他現在已經無牽無挂,孑然一身,他有什麽好怕的。大不了魚死網破。
“随便吧。”他不耐煩地說:“他愛找不找。”
“你又怄氣!”秦媽說:“你明知道老爺的性子,應該少說幾句的,你讓他多說幾句又怎樣。”
“他擺明了是想折磨我,他折磨死了我媽,現在又來折磨我。他就算是個啞巴,他也不會放過我的。”
“哎!”秦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
高玉衡話鋒一轉,“秦媽,大哥什麽時候來的?”他還惦記着剛才的事。
“來了不久。你見到了?”秦媽說。
“嗯,他來找一本爸爸的書。”高玉衡別有深意地說。
“是的。”秦媽說:“三姨太帶他去找的。”
“哦。”高玉衡答應着,心裏頓時平靜了下來。看來,真的是他多疑了。
秦媽卻又嘆氣,“哎!我真擔心啊。老爺回來又找你算賬該怎麽辦!”
高玉衡無言以對。怎麽辦?他也不知道。
不過,他的這些擔心是多餘的,高立山沒有再找他的麻煩,這件事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從此煙消雲散。
高玉衡很疑惑,高立山為什麽這麽一反常态,突然變得這麽寬宏大量,宅心仁厚。直到他發現田成芸和高翠明也悄悄地發生了變化,待他比從前明顯客氣了許多,也對他比從前“關心”了許多。
田成芸會讓秦媽送些好吃好喝的給他,會想着給他添置衣服,也不再逼着他同意她給他介紹的那些對象。高翠明會給他笑臉了,有時還會喊他一聲“二哥”。
這三人的反常,非但沒讓高玉衡領情,反而還使他感到毛骨悚然,警惕萬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們不知道在鬧什麽妖。他暗暗地琢磨着。但,很快,他這個疑慮就被打消了。
這天是周末,他休息在家。田成芸專程跑到樓上來,對他說:“玉衡,怎麽休息就在家裏悶着?可以邀簡公子來家裏喝喝茶,聊聊天呀。”
邀簡公子來家裏喝茶談天?高玉衡醍醐灌頂,頓時明白了這些天來,這幾個人為什麽這麽反常,原來都是因為簡鴻豫。因為簡鴻豫,田成芸和高翠明所以善待他,因為善待他,所以,田成芸給高立山吹了耳邊風,讓高立山放過了他。
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簡鴻豫。
他在心裏冷笑了一下,故意說:“我還以為翠明妹妹和簡公子一起玩去了呢。”
田成芸的臉色一僵,支吾着說:“你翠明妹妹去同學家去了。沒空。”
“哦,那我邀簡公子來也沒什麽意思。”高玉衡“不懷好意”地說。
田成芸的臉黑了,随便說了幾句閑話,就下樓去了。她一走,高玉衡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想必她和高翠明邀請過簡鴻豫過來,沒有成功。她們那天在簡家撞到他,知道他跟簡鴻豫走得很近,所以就來探他的口風?多半是這樣吧。事情的發展越來越有趣了。他竊喜。
簡鴻豫?簡鴻豫?他在心裏默念着這個名字,他有今天,看來都是因為沾了簡鴻豫的光。這真是一個神奇而有魅力的人,他真像觀音菩薩玉淨瓶裏的一滴甘露水,只要一點點,就能讓人改頭換面,讓形勢翻天覆地。
一轉臉,他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笑得是那樣開心,那樣痛快。再一斜眼,他看到衣架上那條簡鴻豫的圍巾,走過去,取下了圍巾,他拿在手裏輕撫着,笑容從他的臉上隐去了。
他不由得想起那天在簡家的情景,想到簡鴻豫給他塗藥膏,想到簡鴻豫的眼神,想到簡鴻豫的溫柔細致,想到簡鴻豫的體貼關懷,想到關于簡鴻豫的一切一切。想着想着他就趕忙甩甩頭,拍拍自己的臉頰。他在胡思亂想什麽!
回過神來,他又對着鏡子照了照,看看自己脖子上的瘀痕,瘀痕變淡了。這條圍巾該還給簡鴻豫了。還給簡鴻豫?他冷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個好計策。
他讓秦媽把圍巾洗幹淨後,裝進一個藍布的布兜裏。拿着這個布兜,他悄悄地來到二樓,來到了高翠輝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