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喜

第02章 無喜

那日與沈雲星短暫的相處,是知搖這平靜的十年裏唯一的一點漣漪。

她如雲霧環繞在那些人周圍,但也如雲霧般被人忽視,何曾想到有朝一日會有燦爛的日光照到她,給她分一點暖意。

知搖覺得,現在的她也與那些個三兩結伴的人一樣,臉上挂着笑容,身上仿佛也有了鮮活的色彩。

看着前方幾位亭亭玉立的女修結伴朝她迎面走來,她眉眼好不容易聚起幾分勇氣,望着被簇擁在中間的女子開口。

“流芳師姐好。”

她開了口,那女子才注意到她,眼底掠過絲絲縷縷的迷茫疑惑,似是在思量跟她打招呼的是誰,叫什麽。

半晌沒想到,只來得及扯扯唇,回知搖窘迫一笑,二人便錯開身去。

知搖眉眼勇氣瞬間潰散,聽到有人低聲問,“那是誰啊?你知道嗎?”

“不太清楚,但看着裝是咱宗門弟子無疑……”

只兩句有關她的話頭,很快岔開了去,說起其他趣事。

“哎,我昨日見到那位了……”

“那位?哪位?”

“還能是哪位,當然是咱宗門唯一修無情道的劍修雲行師兄了。”

“啊?你碰到他不害怕嗎?那位剛入宗門時就眼神冰冷沒有人氣兒,現在修無情道這許久,怕是與幽族那些怪物相差無異了……”

“慎言,聽聞那位剛入宗門就被抽去了七情中的‘喜’,所以才會那般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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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駭人歸駭人,但那張臉着實俊美啊,咱宗門上下,怕是只有沈雲星師兄能與之媲美。”

聲音漸漸遠了,以知搖目前的耳力修為再捕捉不到半分。

她們口中駭人的雲行師兄知搖也曾有過數面之緣。

印象最深的,便是初初拜入宗門那日。

要入門的弟子們排列整齊,她好巧不巧還在第一排,高臺上坐着的幾位長老以及宗主,威嚴的視線随意就能落在她身上。

她年歲還小,從未經歷過如此大場面,緊張的身子僵緊,兩只手也不知該如何擺放是好,在身側前後來回游移,一不小心撞上一只溫涼的手。

只是手背凸起的骨頭擦撞到,她仍舊能感覺到被撞到的那只手肌膚細膩,怕是哪家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飛快撩起眼偷看一眼。

匆匆一瞥,只覺那人生的貌美,肌光如玉,宛若雪堆砌的人兒,越發覺得冒犯貴女,急忙悶頭道歉。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還望姑娘莫要見怪。”

頭頂許久未傳出聲音,知搖也拿不準那人是否消氣,咬着唇緩慢擡起腦袋,偷瞄那人。

這一擡眼,猝不及防直接撞入一雙寒冰窖似的眸子,恍若寒冬臘月帶着冰碴的水兜頭澆下,凍得她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你可看清楚我了?”

那般白淨的面皮,張口吐出的竟是低磁染着幾分詫異與緊繃的聲線。

知搖盯着他粉白的薄唇愣怔一瞬,視線下移,方才瞧見他交疊齊整的衣襟上方凸起的喉結。

竟是個男子……

知搖急忙又低頭沖他道歉,這回手腕直接被他抓住,那一股霸道的力量帶着她,強迫她擡起頭重新對上他眼。

冷冰冰的黑眸一瞬不瞬的在她面上來回打量,最終定在她雙目。

知搖看見他喉結上下滑動,薄唇輕抿,想必是怒極,卻克制着深吸了口氣,方才維持住君子風度,她心下更是焦急繃緊。

他問,“你可知我是誰?”

此話一出,知搖感覺被他扣着的手腕痛感又重了幾分。

心下只道确實冒犯了貴人,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決,便又多補了幾句。

手腕痛感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知搖痛的眼尾發紅,有淚光在眼眶中泛起,望着雲行,說話也染上幾分鼻音。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手腕上禁锢着的那只手霎時一僵,痛感沒有加重,但那手卻也沒将她松開,只力道恰到好處的将她圈住,不讓她疼,也不讓她趁機逃跑。

幽深的兩眼仍舊定在她面上,那眼神,似是猛虎般要将她步步逼入絕境。

知搖還從未碰過年紀輕輕眼神就如此兇惡之人,活動手腕掙紮着,企圖掙脫他的手,但那點力道不過蚍蜉撼樹,于雲行而言不值一提。

“雲行,”臺上飄下深沉卻和藹的聲音,“上來。”

雲行還是抓着她手腕不肯松,兩眼直勾勾盯着她,又問一遍。

“你可識得我是誰?”

知搖心裏只想罵娘。

你是誰?

你是金枝玉葉的公子,是我惹不起的貴人,是我告饒了都不肯放過我,要拐彎抹角說我有眼無珠之人,行了吧?!

臺上那威嚴的嗓音發出疑問,“雲行?”

旁邊又有人輕拽雲行衣袖提醒,他還是不動,直到臺上走下一位長老,伸手将雲行攥着知搖腕間的手松開,帶着他邁步上臺。

即便如此,他還是一步三回頭的盯着知搖。

知搖只覺惹上一尊瘟神,縮了縮脖子,往隊伍後方退去,避開雲行鋒銳的視線,才覺因緊張害怕的心消停些。

她撩起衣袖,看着手腕上被生生握出來的通紅五指印,再聽着宗主介紹的無情道劍修雲行,心裏暗暗下了決定。

修無情道的都異于常人,日後還是避而遠之為妙。

這些年知搖也确實做到了對雲行避而遠之,遠遠地瞧見了,她就提早繞道。

後來經常被人忽視,又覺得這麽做無甚意義。

這宗門裏無人在意她,那位無情道劍修雖然兇巴巴的,但也不缺人氣,興許人家早都将她抛在腦後了,只是她還記得當時情況,仍舊心有餘悸避着他。

知搖斂起心思,回頭望了眼走遠的流芳師姐幾人。

那幾人突然放緩腳步,齊刷刷朝一側偏頭,幾顆腦袋湊在一起,不知在嘀咕什麽。

知搖好奇的朝幾人望着的方向看去,只見綠色藤蔓攀附的走廊中,有抹白影朝前緩步行着。

他身着白袍,滿頭墨發用玉冠束在腦後,梳的一絲不茍,整個人只有黑與白兩個色調,如水墨畫中走出的人物。

白色的衣袍料子柔軟,随行而動,但他周身卻散發着冰冷鋒銳之感,如同半出鞘的利劍,掩蓋不住的銳氣與壓迫感。

筆挺的身形朝前行着,時而被柱子遮掩,忽隐忽現。

突然,那身形緩緩停下,潔白無瑕的袍子停下拂動,垂貼在他身上,側身朝這方看來。

日光照着,他身上白袍折射着瑩瑩白芒,如皎月光輝,模糊了他那張臉。

随意一瞥,視線淡淡,卻像是一柄利劍悄無聲息抵在人咽喉,讓人禁不住渾身發毛。

距離很遠,知搖辨不清他究竟是在看什麽人,亦或者是什麽景,也不管他是否能注意到她,只覺得自己在他那視野範圍當中,心頭就不受控制的發緊,下意識掉頭就往竹林方向跑。

她前腳離去,不知停在走廊的那位無情道劍修望着前方的眸光閃動,跟着動了腳步。

滿蘊靈氣的風霧從她面頰飛過,帶起她的兩縷長發飄飛在腦後。

起初是見到雲行的緊張害怕,眼下見竹林愈發近了,想着興許能再碰到沈雲星,心情不免又松快許多,如蜜罐般,抽出絲絲縷縷的甜,白皙精致的臉盈滿笑容。

一腳踏入竹林,就聽得悠揚曲調自林中深處飄揚而出。

知搖腳步微滞,而後驚喜湧上心頭,握緊手中劍朝竹林中飛奔而去。

昨日下了毛毛細雨,今日竹林中升起薄霧,根根青竹從朦胧霧中穿刺而出,筆直向上,空氣中飄蕩着竹子清香,混雜着濕潤的泥土味道。

知搖循着那曲調,一直來到昨日那根竹下。

雲水色的長袍從高處垂下,邊緣銀線繡着不知是什麽獸首的紋樣,随着風霧左右輕蕩。

她抿抿唇,伸手抓住那飄飛的衣擺,輕輕扯了扯。

曲調聲戛然而止,上方的男人垂眸朝下睨來,視線掃過她手中握着的劍,輕挑眉梢含笑喚了一聲,“劍修小姑娘?”

知搖面上神情微凝,旋即化開不可思議發自內心的笑來,“你還記得我?!”

沈雲星含笑的眼微微眯起,視線在她面上轉悠梭巡,口中道,“嗯,記得的。”

知搖大喜,握劍的掌心激動地滲出汗來,腳下又湊上前一步,“今日,我還可以抓竹葉嗎?”

“抓竹葉?”沈雲星眼底掠過一分疑惑,一手慵懶地撐着下颌睨她,“你想的話,自然可以。”

知搖當下将佩劍放在一旁,重新立在竹下朝他伸出手,“這次我做好準備了,定然能抓到,現在就開始吧。”

沈雲星眼尾蕩開笑意,兩指随意夾着一片竹葉,在知搖上方松開,指尖緊接着亮起微光,控制着竹葉左右上下飄飛,看着知搖抓竹葉時滑稽笨拙的模樣加深眼底笑意。

那竹葉再次擦着知搖指尖落地,知搖遺憾落寞地蹲在地上,這次将那竹葉拾起放在掌心,嘴裏喃喃念着。

“我真的盡力了,不知為何還是沒抓到,興許……這都是天意,我注定沒有朋友。”

“天意?你是說那些飛升仙界的修道者的意見,便是天意?”

身後唰唰輕響,竹葉顫動,緊接着身旁傳來輕輕落地聲,有雙雲水色的長靴朝她這邊款款邁來。

“我可從不聽什麽狗屁天意。”

知搖聞聲回頭看他,那張俊朗的臉卻恰好俯身下來,她的唇險些觸碰到他瘦削的面龐,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散發而出的青竹香氣。

很好聞,甚至如竹葉酒一般,讓她腦海有一瞬間暈眩。

手心一癢,那片竹葉離了掌心,被他拾起在指尖搓撚着把玩。

“若你沒有朋友便是天意,那我便陪你破了這天意,”他将那竹葉攥緊在掌心,拳心向下,五指再張開時,竹葉化為齑粉簌簌掉落在地。

他笑望着她,眉眼明亮,碎發被風吹起時,有種狼性的桀骜。

“我偏來當你的朋友,如何?”

竹林中風乍起,積聚的薄霧頃刻間被吹得四散而去,根根青竹筆直向上,竹葉沙沙簌簌的響。

沈雲星一身雲水色長袍,眉目俊朗立在身前,恍若燦爛星辰,耀眼的讓知搖忍不住想要靠近,借一點他身上的光。

她都未反應過來,朱唇已啓,呆呆愣愣的說,“……好。”

沈雲星瞧着她,忽而又朗笑出聲,“你這劍修小姑娘,好生有趣!”

知搖抿着唇,心下暗道,他說她有趣,應當是喜歡跟她做朋友的意思。

接下來知搖不知是頭一次交友緊張還是如何,頻頻出糗,竹林中滿是沈雲星爽朗的笑聲。

他笑,知搖便默默跟着他笑,直到他又離去。

知搖絲毫不感到落寞,反而站在原地,怔怔望着沈雲星飛掠而去的方向,翹起的唇角始終未落下。

巨大的驚喜沖昏了頭腦,甚至連身後靠近的腳步聲都全然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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