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喜

第01章 無喜

“修劍之人,丢劍如同丢命,所以修劍第一課,便是要教你們,拿好自己的劍。”

“手臂打直,手腕端穩,虎口扣緊。”

歸一宗校場上,身穿石蕊色長裙的女子在一幹着白袍的弟子間緩步走動,時而擡手輕拍他們握劍的手臂,時而握住他們手腕調整姿勢,指教過後滿意勾唇。

打算就此離去,餘光隐約瞥見落在隊伍最後的一道身影。

起初看時恍恍惚惚如隐于霧中,走近後雲霧逐漸散去,才看清是個女子輪廓。

那女子身形纖細,穿着最低級別的弟子白袍,姿容甚好。右手緊握長劍,刺出一劍又一劍。

忽而一截石蕊色衣袖閃過,女子手腕跟着一痛,手中劍當啷落地。

“手臂無力、手腕松動,劍輕輕一碰就掉,待到與幽族拼殺時,你當如何?”

嚴厲的質問,本以為會看到女子慌亂認識到錯誤加以改正,哪知女子暗吸口氣撩起長睫,胧月皎皎的眸子滿含訝異地望着她。

“流芳師姐,今日……你能注意到我?”

那位師姐不解其意,只當手下女弟子調皮,蹙緊眉頭,姣好的面容染上幾分肅厲之色。

“把劍撿起來。”

知搖垂下長睫掩住眼底暗淡的光。方才師姐沒有喚她姓名,定還是不記得她,至于注意到她,也是偶然。

原先也曾發生過這種偶然。

舔了舔發幹的唇,她垂眼凝着掉落在地染上灰塵的佩劍,彎腰将之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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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給你一次機會,劍不脫手,便免于責罰。”

知搖應聲擺好架勢,握劍的瑩白手背上幾根青筋繃起,調動全身力量彙聚于右臂,深吸一口氣緩緩籲出,望着對面師姐。

那位師姐廣袖随意一甩,知搖手腕瞬間傳來麻痹痛感,手中劍再次脫手,劍身落地彈跳幾下,倒在地上徹底沒了聲息。

“這麽久了,你連劍都握不好,平日裏定躲懶惰待,若還是吊兒郎當不知努力,與其死在戰場上,不如趁早離了宗門去。”

那位師姐失望至極地睨了眼地上落劍,竟是連處罰知搖的話都懶得說,直接負手扭身離去。

扭頭瞬間,那師姐氣憤的眼升起一層迷蒙煙霧,緊接着透出疑惑的光,嘴裏喃喃自語,“我為何如此生氣?”

疑惑光芒一閃即逝,繼續招呼其餘弟子訓練。

場中呼喝聲震天,全然沒有訓斥過人的微妙氣氛,一切好似什麽都未發生一般。

知搖定定立在原地,垂眸盯着地上滾染了灰塵的佩劍,不去撿,也沒有其餘表情,仿佛化為一支枯木,于一片綠意中呆愣站着。

看着格格不入,卻因綠意過盛,她這一點暗淡色彩實在無法引人注意。

歸一宗山上蘊着豐沛靈氣的微風徐徐吹過面龐,她被汗水打濕的發絲黏在面頰上震顫,宛若絨羽輕掃而過,微微的癢。

她的裏衣早已被汗水濕透,風一吹帶着絲絲涼意,總算清爽舒适幾分。

好半晌,她翻起右掌,看着手指根部因常年握劍磨出的發黃厚繭,口中低語。

“到底要如何才算努力?”

這是她的第二世了。

上輩子十歲就拜入宗門,苦修十年有餘,握劍握到掌心破皮,不等傷口愈合一刻不停繼續揮劍。傷口不斷被汗水與堅硬冰冷的劍柄磨損,每揮劍一次她都生疼無比,但她卻沒有一日空閑休養,兢兢業業,堅持不懈的努力着。

她如此拼命,但劍術還是只停留在第一層。

無比之差,差到周圍沒有一個人肯向她靠近,甚至同門數十載,無一人記得她姓名。

數十載孤身一人,看着旁人三三兩兩有說有笑,她時常也覺豔羨落寞,曾嘗試主動向別人靠近,但打招呼的當時那些人對她還很熱情,但只要視線從她身上錯開,就會跟忘了她這麽一號人般,自顧自的玩樂。

知搖一度以為,這定因為她劍術太差,所以沒有人願意跟她這般差生走在一起。

因而,她比從前還要努力的修習劍術。

她修為未到辟谷,旁人到時辰去用膳,她則用弟子月例的丹藥充饑。

無甚滋味,只是吃上一顆,整整兩日不覺饑餓,她便用節省下來的時間去練劍。

興許上天開了眼,不忍她孤苦,終于送了一人到她身邊。

起初她以為是緣,可惜身在山巒霧中,看不清。

竹林幽靜,唯有風吹過後竹葉發出沙沙聲響,毫無幹擾,能讓人心神寧靜、心無旁骛。

知搖堅信努力、專注方可提升,因而獨愛在此處練劍。

她手臂力氣天生弱于常人,握着這弟子佩劍揮舞一陣右臂便開始脫力,輕輕顫抖,咬緊牙關一次次突破極限,直至手臂徹底脫力,五指不聽使喚,佩劍脫手掉落在地。

她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由脫力的雙臂顫抖着,閉目緩緩等待着酸爽的勁兒過去。

忽而,額頭落下點點冰涼,還有微微的癢意。

她練劍練得滿身是汗,燥熱難耐,這涼意自是舒服的,她便忍着那微微的癢,發出一聲慰藉的輕嘆,身子更加舒展。

“呵……”

頭頂驀然響起一道清朗帶着幾分狡黠的笑意,知搖兀地驚醒睜開兩眼。

一顆翠綠的蛇腦袋近在眼前,綠豆大的黑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猩紅分叉的舌吐出,剛好舔在她額頭,涼涼的,還有些癢。

一股惡寒自心底炸裂開來,知搖渾身汗毛直豎,當下就地一滾,再站起身,滿頭長發已然淩亂,灰頭土臉的模樣,哪兒有劍修該有的半分體面與風采。

“哈哈哈!”

方才那聲音笑得更歡了。

知搖擡眼上望,只見有道身影倒懸粗壯的竹上,不等她看清,旋身一轉,在虛空一個漂亮的鹞子翻身利落停在她面前。

雲水色的長袍綻開後垂下,服帖于身,一條嵌玉腰帶将蜂腰收緊,滿頭烏發以銀冠高束在腦後,有幾縷碎發在眉前晃蕩,遮不住那雙帶着幾分狡黠壞笑的黑眸。

知搖認得眼前這人。

若說她在宗門是地上草,那麽眼前人便是天上金烏,刺目耀眼。

沈雲星。

歸一宗最傑出的弟子之一。

所到之處驚呼聲陣陣,而他本人也毫無架子,時常與宗門男女弟子打成一片,因而也成了最受歡迎的弟子之一。

那條細細的小綠蛇被他在手中毫無負擔的把玩着,最後打了個圈,套在食指上轉圈,那雙亮晶晶的黑眸笑望着她。

“劍修?我還是頭一次見這麽努力的女劍修。”

有人主動跟她說話了,還是宗門最受歡迎的男修。

知搖怔住,心髒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緊,有種被天上落下大餡餅砸中的暈眩激動感。

許久未曾與人說過話的知搖一時間太過激動,口中磕磕巴巴一個字都未說出來,活像是嘗試開口說話的啞巴。

窘迫的模樣讓沈雲星沒忍住又笑出聲,停了指尖上轉着的小蛇,将之随手抛到一邊,輕輕一躍坐在竹子枝頭,将之壓彎了下來,摘下一片竹葉在手中把玩,“別着急,慢慢說,我現在有空,還不走。”

他将那竹葉湊在薄唇邊,旁若無人的輕輕吹了起來。

風揚起他額前碎發,身上雲水色的袍子跟着舞動,空氣中悠揚曲調旋轉,還彌漫着淡淡的竹子香氣。

緊張無措的心仿佛被那曲調給治愈,知搖緩緩舒展開因緊張而僵硬的四肢,鬼使神差的上前幾步,立于竹下仰頭望着沈雲星。

“那個……”

沈雲星慢悠悠停下吹奏,屈起一條長腿,手随意搭在膝上。

他的手很漂亮,如他那張臉一般,指節均勻修長,手背上能看到偶爾凸起的青筋。

指尖還夾着那片竹葉把玩,他垂眼睨着她,嘴角總是噙笑,“嗯?想到要說什麽了?”

“嗯,”她認真的點點頭,“我叫知搖,我知道你叫沈雲星,如此,我們互通姓名,可算相識?”

上面的男子挑眉,旋即點點頭,神色輕松随意,“自然。”

“那……可算朋友?”

雖然她是差生,但沈雲星看起來不像會嫌棄旁人資質差的人。

是沈雲星的話,興許能同意當她的朋友……

知搖眼巴巴的望着他,甚至連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停止,兩手緊緊攥着裙邊,等着他接下來的回答。

這回沈雲星卻不說話了,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坐直身子,捏着手中竹葉,瞄準下方她的方向,兩指松開,任由竹葉左右晃蕩着落地。

“抓到這竹葉就算。”他笑眯眯地說。

知搖不敢多問他一句是否當真,生怕問話的空檔竹葉已經落地,好不容易交到朋友的機會就這麽從手中溜走,當下提起裙擺認真努力的抓起那片竹葉來。

她劍術不行,但會些靈力,她完全可以用點靈力,使些小手段達到目的,但她腦子裏沒有偷奸耍滑這種概念,也從不會這般揣測旁人,便也不知,那日沈雲星用了些小花樣。

眼見那竹葉游魚般左右飄飛,時而調皮貼着她手背滑落,時而在她指尖打個轉,偏偏就不讓她抓到。

最終那竹葉在距離她指尖一毫厘時,飄搖落地。

知搖蹲在地上,伸出去的手僵在虛空,好半晌,指尖輕點過那竹葉翹起的一端,眼含落寞。

方才指尖距離葉片如此之近,她也大可虛晃一下,假裝在葉片落地最後一秒抓住,展示給沈雲星交差。

但她還是沒有。

她眼尾微紅,偏頭仰望着竹子上坐着的男子,“我沒抓到……”

沈雲星不着痕跡的收回亮着微光的食指,看她苦惱失落的模樣勾了勾唇,他站起身,輕拍了手上莫須有的灰塵。

“那看來這回是不成了。”

知搖眼下緋紅褪了些許,“這回……意思是還有下次機會?!”

沈雲星只是沖着她挑眉一笑,話說的含糊,“我現在得走了,回見,劍修小姑娘。”

若知搖那會兒沒有沉浸在“下回見”的歡喜中,再仔細些就能明白,沈雲星只是将她當成一個玩物。

方才她分明已經告知了他姓名,他臨走時卻還叫她劍修小姑娘,全然不記得她名字。

她殊然不知接下來歡歡喜喜主動奔向的是個深不見底的泥潭、是一張鋪滿蜜的網,讓她越陷越深,最終落個凄慘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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