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去見他
第43章 ,去見他
在這守孝的一年裏,是蘇詞在長安的這麽些年裏過的最松快的一年。
他不需要想着如何救人救己,不需要籌謀算計,步步為營,只消考慮柴米油鹽醬醋茶,恬淡而閑适。
蘇詞去山上挖了幾株野蘭回來養着,春日賞花秋日觀月,心中的那些負累放下的那一瞬間竟這樣自在。
可這樣的自在,是用了蘇詞無論如何也不願接受的代價換來的,不能讓功臣善終的皇帝,可惜也可笑。
這朝堂事終究是與自己無關了,蘇詞去探望過幾次李福,他住在城外的一處茅草屋裏,守着幾畝地由佃戶來種,李福一個人獨居且雙腿不良于行,做一些事情也只能拄着拐。
這樣的日子雖然清苦但至少不需要仰人鼻息,只是有些不安全,蘇詞提過一兩次,李福也不以為意:長安的王公貴族富紳商賈多了去了,又有誰看得上我的茅草屋?
蘇詞轉念一想,也是。
到底是他欠了李福的,心中有愧,蘇詞每次登門拜訪都會帶上一些禮或是銀錢,卻都被李福拒絕了。
“殿下,我的事與您無關,您不用覺得愧疚。
即便有關,也是奴心甘情願。”李福依舊低着頭弓着腰,精神卻比以前好了不少,“殿下特意給奴這些東西,才是瞧不起奴。”
“你不用一口一個殿下,一口一個奴才。”蘇詞無奈,“你如今已經不是奴才了,我也不是什麽世子爺。”
“殿下永遠是殿下。”李福固執地說了句。
“照你這麽說,那我的賞賜你該不該收下?”蘇詞靈光一閃,想到了讓李福收下東西的方法。
李福一愣,作勢要跪下謝恩被蘇詞攔住了。
蘇詞頗覺頭疼,或許有些習慣不是一時之間可以改變的了的,所幸餘生還長,還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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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我不強求你收下了,我總可以在你這蹭一頓飯吧?”蘇詞調轉了個話題。
“這是奴的榮幸。”李福回答。
之後蘇詞由着李福去忙碌,至少兩個人可以坐在一桌吃頓飯了。
逝者已矣,至少一切都在慢慢變好不是嗎?
原先蘇詞相較于那些王公貴族,就穿的比較素雅,如今的錦緞變成了棉布,腰間的綴飾也少了許多,長發用簪子束起,像是進京趕考的書生似的。
于記湯包的嬸嬸送了一塊豆腐和幾顆青菜來,林悸偶爾也會帶上狀元樓的酒菜邀請蘇詞一醉方休。
長安認識的人有許多,說得上話的寥寥無幾,在蘇詞不再是世子的身份之後還願意結識他的更是少之又少。
林悸卻是不同,他們之間的關系始于利益,事到如今卻是最沒有利益糾葛的,唯有相知而已。
蘇詞将林悸帶上了樓頂吹風,
斜陽黃昏,橘暖色的光芒籠罩着長安,這座城繁華而熱鬧,有的不止是紙醉金迷,還有人間煙火。
坐在屋頂上手持一壺酒微醺的醉意因為晚風而清醒了不少。
“認識你這麽些年,竟也不知你武功也這樣好。”林悸躺在屋頂上,一只胳膊枕着腦袋,一條腿屈起帶着幾分閑适。
當蘇詞不再是世子後,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只有朋友,有時候過來找他說說話,遠離了朝堂的喧嚣和勾心鬥角之後竟覺得時光是那樣的美好。
“輕功不是武功。”蘇詞莞爾,偏頭看了林悸一眼而後繼續望向遠方,停頓了一瞬過後說道,“更何況,花拳繡腿而已。”
在廟堂之中,武功高強只能做将軍,善于謀略才能做元帥。
再者深陷其中,你不想争鬥也不得不去争鬥。
倒不如處江湖之遠,快意恩仇。
“可大部分人還沒有你這樣的花拳繡腿。”林悸不可置否,“我很好奇,你是怎麽學會這麽多的東西的。
其實你是想做将軍的吧?”
蘇詞飲了一口酒,覺得有些熱意,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不,如今太平盛世,陛下網羅天下人才,無數人想登入廟堂。
但其實,廟堂并不适合我。
我也是真的喜歡雅樂。”
聽及此言,林悸驀地坐起身看向蘇詞問他:“你要離開長安了?”
“如今我是庶民,在長安未免太不安全。”蘇詞開玩笑似的言語,“何況,長安困了我這麽多年,也該出去走走。”
這富貴榮華打造的囚籠蘇詞飛出去了,卻要困住自己的一生,林悸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說實話,我有些舍不得你。
事到如今卻只能說一句後會有期,你還會回來嗎?”
畢竟沒了蘇詞連個說真心話的人都沒了。
“蘇家祖墳在這裏,怎麽就不回來了?
何況我只是去找個人而已。”蘇詞在心裏補充,或許同他浪跡天涯也不錯。
“找誰?”林悸好奇。
蘇詞看了林悸一眼,意味深長道:“心上人。”
“蘇允之的心上人,我倒是好奇蘇允之能夠看上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人物了。”聽及此言,林悸愈發好奇。
“普通人。”蘇詞答,販夫走卒農夫書生,他們想成為的或許是再尋常不過的角色而已。
物是人非事事休,終不似,少年游。
長安還是那個長安,人已非昨日,蘇詞起身拜別:“殿下,我便先走了,山水有相逢,後會有期。”
林悸還來不及挽留,便看見蘇詞輕靈的身影消失在了視線中,不免無奈地笑了,心道:也罷,便希望他得償所願吧。
最後的最後,蘇詞也沒有向林悸要那個承諾,要山河無恙,要國泰民安?還是要林悸他日榮登大寶後為蘇家平反呢?
本就是死後萬事成空,如今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那些都變得沒那樣重要了。
林悸想不想要那位置,想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那是他自己的事。
既是朋友,既是知己,便該信他。
當夜,蘇詞去見了蘇老爺子,祖父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長輩,蘇詞是想要祖父同他一起離開的。
去見祖父的時候,他的屋內還燃着燈,祖父在屋內研墨,滿地的宣紙都已經沾染了黑白字跡。
“爺爺,我想離開長安了。”蘇詞認真地告訴他。
蘇老爺子看了蘇詞一眼,又繼續題字:“終于舍得離開了?是要去找他了吧?離開也好,離開也好。”
蘇老爺子的聲音蒼老帶着點嘶啞,背脊微彎滿頭白發,在那一刻蘇詞意識到,祖父是真的老了。
心下的酸澀無以複加,蘇詞的雙手握了握拳,略帶期待地看着蘇老爺子:“您跟我一起離開吧?”
蘇老爺子笑了,臉上帶起深深的溝壑:“那是你們年輕人的江湖,帶我一個老頭子作甚麽,再說了,以後你要是想我了,就回家看看。”
“祖父……”蘇詞欲要再說些什麽,卻被蘇老爺子打斷了。
“有句話叫做落葉歸根,阿詞,開國後我在這長安呆了大半輩子了,實在經不起折騰了。”蘇老爺子斂了笑意,又看了蘇詞一眼,神色認真地告訴他。
蘇詞啞口無言,心中掙紮猶豫之下彎腰撿拾起了一張宣紙,上面是祖父的字跡: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祖父……是想祖母了……”蘇詞語調停頓略帶幾分不确定,看着紙上的字跡眼中酸澀。
蘇老爺子搖頭,長嘆了一聲:“不止是你祖母,還有我的那些并肩作戰的兄弟,還有你的爹娘,叔叔伯伯……”
留下來的那個才是最寂寥的,祖父是太孤獨了,那個幼年時期蘇詞眼中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的老者。
“祖父……”蘇詞不知該如何開口,因為他清楚祖父的孤寂并不能從自己這裏得到緩解。
“所以,讓我留在這裏陪着他們吧。”蘇老爺子停筆看向蘇詞,略帶安慰性質地拍了拍蘇詞的肩頭,“你有你的人生,去吧,不用擔心我,不是還有蘇大他們照顧我。
只要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祖父。”蘇詞後退兩步跪下三叩首,“是孫兒不孝,祖父的養育之恩,孫兒來日再報。”
“爺孫倆,什麽報不報的。”蘇老爺子受了這三叩首,否則蘇詞只怕更是內心難安。
蘇詞起身,神色複雜地看着祖父,猶豫着百般掙紮之下還是伸出手擁抱了他的祖父。
蘇詞閉眼,強忍着淚意,還是熟悉的味道,還是溫暖的懷抱……
蘇老爺子拍了拍蘇詞的後背,言語中帶着幾分笑意的調侃:“我還是喜歡那個撒着嬌鑽在我懷裏喊爺爺的小阿詞。
還以為阿詞長大了,不願意同爺爺親近了……”
“哪有。”蘇詞松開了懷抱否認。
“阿詞在爺爺心裏呢,就算多大年紀了,那也是爺爺的小乖孫啊。”蘇老爺子微彎眉眼捋須,溫柔地說道。
怎麽能夠是蘇這個姓連累了他呢?蘇詞想:我生在蘇家,才是三生有幸。
蘇詞離開長安是在一個秋日,天高雲淡,一匹馬一張琴一包行囊獨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路途。
路過京郊的時候才發覺他的茅草屋和那處梅林已經不複存在:
“霧凇沆砀,紅梅映雪,吃酒飲茶,好不快哉。”
“謝瑾,你舞劍就舞劍,敢把我的梅枝削下來一點可是要賠錢的。”
“蘇詞,你就鑽錢眼裏去吧。”
“火爐再燒的旺一些,太冷了。”
“如此景致,不如我們接個飛花令?”
“好啊……”
“以何為題?”
“不如就以這雪為題吧。”
“我先來……”
……
到底是物是人非,有些的景致雖不複存在,卻依然鮮活在蘇詞的心中,蘇詞停留半晌,終是策馬揚鞭。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至此山高水長,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