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既然已經被發現,段星執也不躲不避直直回望。随後瞥了眼天空,很快平複下那點情緒,淡然道:“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對你并無敵意就夠了。”
那少年只在窗邊露出了小半個頭,生得很是漂亮。雖環境惡劣了些,但食物方面似乎并未被苛待,比起他這一路來見過的骨瘦如柴的流民要豐潤健康太多。臉頰還帶着點嬰兒肥,唇紅齒白,只是眼神太不友好。像是個冰冷精致的瓷娃娃,黑曜石般的瞳孔裏盈滿了警惕。
因為鎖鏈太重,始終只能維持着跪地的姿态。
段星執也沒指望這麽一句話就能讓人放下戒備,反正于他而言,這小孩的信任與否都無關緊要。
“你來這裏幹什麽?”
蕭玄霁盯着他又一字一頓問道。
“看風景,你信麽?” 段星執索性一把推開窗懶洋洋側身靠坐在了窗邊,含笑看向下方的少年,“我今日只是恰好路過,別費神猜忌些有的沒的了。我既然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出現在這兒,若真想殺你,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你的命。”
少年低着頭靜默不語,也不知認沒認可這說法,但的确是沒再滿眼敵意地盯着他。
一連兩個問題都沒得到想要的答案,蕭玄霁不再開口,只是自顧艱難擡起手,試圖攀上窗臺站直身體。
他讨厭跪着和人說話。
可惜鎖鏈實在太重,嘗試了好幾次皆以失敗告終。
段星執聽着重物砸地的沉沉聲響,凝視鎖鏈片刻,最終還是選擇收了內勁。
“想上來?”
這鎖鏈材質并非稀材,他想擊斷自然不在話下。但考慮到目前還在他耳邊喋喋不休說些廢話的呆呆,這念頭還是作罷。
他尚且摸不準這天譴降下的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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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他好像想爬上窗臺!!”
“我們去找鑰匙替他開鎖嗎?”
“我怎麽沒有看到放鑰匙的地方...”
話痨呆呆得不到他回應也能自顧不停地說好長時間,絲毫不嫌累。
好在他們相處這些時間,迅速讓他習慣了耳邊吵鬧。自動屏蔽那些無用的廢話,只看心情挑揀着回複兩句。
少年并不理他,但嘗試站起的動作顯而易見遲鈍了一下。
段星執輕輕一笑,沒同人計較,自顧俯下身抓着少年兩只手腕将人抱上了窗臺。這少年天子淪落此等境地,心氣倒依舊高傲不減。
重逾千斤的鎖鏈在人手中,仿若輕巧的羽毛。趁着人低頭的功夫,蕭玄霁像個乖巧的木偶任人擺弄片刻,怔怔擡眸盯着近在咫尺的姣好面容。
他在這來歷不明的錦衣青年身上,嗅不到一絲屬于豪紳世族中抹不去的腐朽陳敗氣息。那是不管多華貴的衣飾,多奢侈的用度都壓不住的糜臭。
光鮮亮麗,鮮活肆意,是在那些所謂的江湖俠客中亦不曾見到的。民間固然自由,也始終洗不去活在這亂世中颠沛流離的頹然。
像是灰蒙蒙的水墨畫被滴上了一點豔麗的朱砂,更像...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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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眼前乖順的小孩,段星執莫名聯想起離開前纏着他的小郡主,忍不住擡手揉了揉人發頂。
他離開并不急于這一時,趁着大好時機與人閑聊會兒也未嘗不可,說不定還能向這位本地人問出些消息。
“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低着頭,許久才幹巴巴應他:“蕭玄霁。”
“段星執。”
段星執把玩着折扇,也不吝相告名字,反正此間之人又不認識他。
“這裏是什麽地方?” 他想了想,還是随口多編了個理由,“在下本是江湖散人,四海為家游歷天下。漫無目的漂泊至此,覺得這寶塔好看這才登上來看了看。”
“一路來都沒遇上幾個願意搭理我的行人,既然我們有緣在這兒都能碰上,不妨跟我說說,這是哪兒?”
“朕為什麽要告訴你。”
蕭玄霁冷漠睨人一眼,刻意加重了自稱。
段星執:“......”
“沒讓人治爾擅闖之罪已是法外開恩。”
啧,這小孩油鹽不進,給了臺階都不下。段星執瞥了眼人腕上的鎖鏈,決定不打算顧及人那點最後的自尊,玩味一笑:“憑你,想怎麽治我?”
蕭玄霁用力抿着唇,瞬間消音。
看着眼前握緊拳一言不發的人,段星執暗忖一句自己是否有些過分,對方歸根結底才是個十歲不到的小孩,卻又聽人嗓音冷冽發問:“想要情報,就告訴我你的來歷。”
“剛才不是告訴你了?”
“你說謊。”
聽人篤定語氣,段星執都忍不住笑了:“我怎麽說謊了?”
別說這小孩身邊也跟着個呆呆,不過真要有的話,怎麽也不至于淪落到這地步。
蕭玄霁沉默了許久,他當然沒有證據。
“不說就不說。”
“這話不是該我對你說?” 段星執挑眉看人,明明只是簡單問問此地是哪兒和都城方位,變得像是在窺探什麽絕頂機密一般。
不過,小小年紀就懂以物易物...他心念一動,忽地将手伸入袖中:“既然要情報非要些什麽東西來換的話,給你兩顆...一顆糖行不行?”
奇了怪了,他明明兜裏還有兩,難道被呆呆偷吃了。
蕭玄霁垂眼盯着那顆晶瑩剔透的澄黃糖果:“區區一顆糖便想收買...”
“不要算了。”
他還真是将這少年天子當成尋常小孩哄了,身份擺在這兒,年齡再小應該也看不上這尋常糖果的。
段星執無謂一笑,正想找個機會扔給已經開始碎碎念梨花糖的呆呆,冷不丁被人搶了過去。
“給朕的東西豈敢收回去。”
“...你不是不要?”
“朕何時說過?”
段星執:“......”
這心口不一的脾氣和李尚書家那位小公子真是像極,俱是愛端着架子的紙老虎。
“既然收下了我的糖,能告訴我這是哪兒了嗎?”
蕭玄霁擡頭古怪看人一眼,半晌才低聲道:“祁邯城。”
一個沒什麽大用的信息。
段星執斟酌了一會兒用詞,最後發現也沒什麽好避諱的,繼續大大方方問道:“那你們被毀的都城在哪個方位?”
蕭玄霁面色沒什麽變動,看來是早已接受了城毀人亡的事實,語氣毫無起伏:“你說彼寧城?”
為什麽...要用“你們”。
“嗯。”
能找回都城,他便能輕松找到那個傳送回大乾的瀑布。那麽來大照這一遭的目的基本已經達到了,跟在他身邊的呆呆,對他确實沒什麽威脅。
且被他找到了反制之法。
既然如此,這亂世之局便徹底與他無關。
他頂多能算個不愛濫殺無辜的中庸者,卻從來不是什麽悲天憫人的聖人,也不知為何呆呆偏偏要在大千世界中找上他。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每逢亂世必是英雄輩出之時,這天下總會等到有能力平定亂局的雄主。
至于要十年、百年、還是更久,都不是他一個外人該操心的事。
“若是指不清方位也沒事,” 考慮到這小孩或許沒什麽方向感,段星執大度道,“這城中可有歌舞坊或馬場?”
他自行去找找也一樣。
蕭玄霁很輕地搖頭。
段星執無言:“......這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被關了多久?”
這話只換來少年一個冷冷的瞪視。
“算了算了,不勉強你,” 再問下去他大概得一直戳人傷口。段星執輕笑一聲,從窗邊輕巧躍下,不忘回身将人好好地放回了塔裏,“夜已深,我也該離開了,有緣再會。”
不過大抵是沒有再見的機會了。
他孑然立于塔檐,任衣袂飄搖,臨走前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重新跪伏在地的少年。此時仍面色平靜一言不發盯着他,看來是早已習以為常。
也不知何時才能逃脫被囚困境。
蕭玄霁貼在窗邊擡眸,一眨不眨看着夜風帶起錦繡長衫。身姿如影,翩然絕世,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在廣袤蒼穹之中。
“你是神仙嗎?”
剛觀察完四周情況準備跳下去的段星執乍然聽人問了這麽一句,只好暫且停下動作,淡笑着回眸開扇:“想什麽呢,通曉些武功的一介凡人罷了。”
要說神仙,呆呆的能力倒是更像幾分。
不過這麽蠢的神仙...世人怕是指望不上什麽了。
段星執負手擡頭看了眼夜空,一片烏沉,莫名地像極了這方世界。星子黯淡,明月無蹤,見不到多少光亮。
他要真是有通天之力的神仙就好了,呼吸間逆轉陰陽改朝換代,随手便能贈這餓殍遍野的世道一個太平繁華。
可惜他只是一個莫名其妙被一只呆貓選中的凡人,該回去他的大乾,繼續歷享盛世福祚。
“走了。”
蕭玄霁盯着身影消失的地方許久,直到肩脊因長時間維持不動僵得發疼,這才矮下身去面無表情靠牆癱坐下去。
“再見。”
良久,他看向自己腕上的鐵鎖,手腳并用緩慢爬向塔中另一段的牆面,輕車熟路用腳踹動某個機關,小心翼翼地從暗格中叼出一本泛黃的藍色書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