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待他避開最後一道巡邏隊将老大夫送回鋪子時,天色已然大亮,簌簌下起了飄雪。
“段公子,您等一會兒。”
“好。”
段星執站在藥櫃前,轉頭看着搬着木梯爬上爬下的老人,大約是先前的恐懼還未散盡,手仍微微發着抖。
每抽出一格,幾乎将內裏存着的藥材倒了個幹淨。如此反複數次,總算将幾大包藥材紮好壘在櫃面上推了過來:“需要的藥都在這兒了。”
段星執看了眼始終低着頭,極力避免視線交彙的老人,忍不住輕嘆了口氣:“這藥會不會有些多了?”
“您花了銀子,應該的,應該的...”
段星執安靜片刻,随手提起那堆被串成一串的藥包,卻是并不急着動身。
老人見狀趕忙從藥櫃後繞了出來,以為是還有什麽不放心,連連出聲保證道,:“您放心,放心,昨夜的事老朽爛在肚子裏,絕不外提半個字。您慢走,我送送您。”
段星執:“......”
這人一心盼着他趕緊走,竟是連藥材錢都想不起來收了。
“不必了。”
銀錠被安穩放在臺面,見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老人小心翼翼擡頭望着外頭一片白茫茫,瞬間像是洩了全身繃着的勁,松了口氣癱坐在角落。
段星執站在臺階下,臨走前再次回頭看了眼。簡陋的招牌右下角刻着一朵潦草的鳳尾蘭花紋,據老人所言,正是江家的标識。
世道生存不易,因着曾經的學徒身份,便想以此借助江家的名氣多招攬些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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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恐怕他晚些時候再來,這醫館便已經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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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來幽靜空曠的宣陰殿難得從窗邊冒出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白煙。
段星執遠遠便聞到一絲藥香,輕飄飄落在門口。便看到蕭玄霁不知從哪兒找了個炭盆和小銅爐,跪坐在一旁,低着頭專心致志用着一根不知名細竹棍攪弄着。
旁邊還散落着打開的黃紙包,正是他走前遞過去的藥包。地上擺着個青玉小杯,裏頭盛着似乎是才倒出不久的藥湯。
離宮女将飯食送來的時間還早,是以毫無顧忌。不過...就算被人發覺,單單這點異狀大抵也沒人敢多說一句。
眼見人蓋上小爐子,剛想伸手抓起地上的青玉小杯,段星執捏起地上一點碎冰成拇指大小的團子,毫不猶豫擲了過去。
蕭玄霁愣了片刻,瞥了眼灑落一地的烏黑藥汁隐隐腐蝕地板,神色平靜爬了起來。
“你是當真不知天下人對你這個當皇帝的怨氣有多重?他們給的東西,也敢随便用?”
原以為避開宮中的太醫,去民間尋訪醫者便萬無一失,不想還是低估了百姓對這王朝對皇室的怨恨。
只能希望那老人當真如他所言,不會透露一星半點,只是單純的想毒殺蕭玄霁。
“不是你給我的?”
段星執:“......”
他臨走前那番話的用意當真是半點沒聽出來啊。
“我給你的就能随便用麽?”
見藥爐被打翻,蕭玄霁慢吞吞轉過身,重新端坐回了玉椅上,垂眸低低應了聲:“嗯。”
他自然聽懂了那些暗示,說不上來扔繼續熬煮的理由。
或許只是固執使然,他不信這藥有問題。又或許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這劑“補藥”的毒性究竟有多烈。
反正他也不會死,無傷大雅。
段星執無言搖了搖頭:“難不成給你毒也吃?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雖然如今對你尚無敵意...”
他語氣微微一頓,片刻後仍是繼續說了下去:“日後,就說不定了。”
他如今的立場暫且在蕭玄霁這邊,但從來不保證永遠在這邊。
蕭玄霁視線随着走來身邊的人移動,驀然出聲:“你想給我飼毒麽?”
段星執:“?”
這可不是什麽好話。
“給我飼毒,我便永遠在你的控制之下,這樣就能徹底放心了不是嗎。”
對方面容平靜,語氣始終毫無波瀾,輕描淡寫得甚至讓人升出一絲悚然。
段星執忍不住微微蹙眉,定定看了人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麽,安靜片刻,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那些刺殺你的人你都認識麽?”
見人不願繼續話題,蕭玄霁也不在意,淡淡道:“一群國破家亡的亡命之徒罷了。”
段星執:“嗯?”
“他們是鷺印族人,一個常年居于北方的邊陲小國,王族完顏氏一脈天生碧瞳。”似乎看出了人眼中的疑問和探知欲,蕭玄霁輕聲解釋道,随即頓了頓,嘲諷一笑,“十年前大照鐵騎為了緋石礦踏平他們全族,沒想到,還有不少漏網之魚存活至今。”
“一群廢物。”
段星執:“......”
一時分不清這是在罵大照的将士還是鷺印族殘部。
他能猜到顧寒樓非本朝人,說起來,王族姓氏既為完顏,告知他的這名字也并非本名。
而且這麽看,同大照還是亡國毀家之仇?緋石礦和十年前的那次滅國之役他倒是都有所了解,前者是種極為稀有的鑄造兵器原料。
後者...他記得是以來朝進貢之時大言不慚觸怒天子為名發兵。
只是,十年前的這罪名...那不就是不敬被囚于高塔與狗同食的蕭玄霁麽?此等明擺着構陷的莫須有之罪,怪不得鷺印一族如此怨恨身為皇室的蕭玄霁。
都能摸清這宣陰殿的位置甚至成功潛入刺殺,這群人,想必已經攪出了不少事。
不過,既然十年前便已經亡國,能積蓄之勢實在有限,想要靠這些人對抗大照朝廷,怕是有些癡人說夢了。
但他仍是有些好奇這些鷺印人是如何茍活至今。若單單一個顧寒樓就算了,殘部這麽多人,其他人的瞳色雖不如王族一般墨綠,但比起本朝人還是要淺上不少。何況五官差異更是一眼明顯,總不可能常年蒙面出行。
所以,他不信這些人成功活到現在背後無本朝人的手筆。
思及此,段星執朝蕭玄霁伸出手:“跟我去看看他們。”
算算時間,他給那些人身上添加的某種藥物也是時候生效了。
他們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但顯而易見不願意見某個想殺不能殺的人,蕭玄霁情緒驟然低了下去,冷淡道:“不去。”
他能容忍那些人在他的地盤上呼吸,已是極大的恩賜。何況,他和顧寒樓除了取對方的性命,也沒有任何見面的必要。
“還在生氣?”
這反應在預料之中,段星執壓低嗓音笑了一聲。
蕭玄霁一時沒能理解這笑何意,剛一擡眸,就見人彎腰身湊了過來,似乎是擔心被旁人聽清交談,距離靠得極近。
他下意識身體微僵,垂眸盯着近在咫尺的瑩潤耳垂,片刻後,輕輕擡手。
與此同時,有溫熱呼吸聲噴灑在耳畔:“陪我去一下,今日定然送他們離開,之後便不再礙你的眼。”
這兩方仇怨之深入骨髓,彼此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他自然明白,可惜這出戲必須要人配合。
“好。”
居然也不多問兩句為什麽,段星執詫異暼人一眼。不過答應了就行,他正想起身,頭皮隐隐傳來一股微弱的拉扯力道。
“...你扯我頭發幹什麽?”
蕭玄霁凝視不語,只是飛速松開手,轉而牽住人手腕:“走吧。”
段星執:“......”
古裏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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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行至連通處的走廊,段星執驀然站定,朝人遞了個紅色的小藥丸,由于離後殿有些近,便也未曾說話,只以眼神示意:吃掉?
蕭玄霁亦回眸看了片刻,很快低下頭,就着人手輕輕咬住咽了下去。
...還真是聽話到無以複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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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到達後殿時,場上衆人皆已經醒來。只是礙于大穴被封,仍是不能輕易動彈。
大抵是先前叫來的大夫使然,乍然見到他出現時,眼中少了點最初見面時的濃重怨恨。
只是在身後的蕭玄霁走出時,氣氛驟然再次變得極度緊繃。
段星執視而不見那些充斥着怨毒的目光,徑直走向讓他頗有些意外的顧寒樓。
他早已給對方解了穴,對方也已然清醒,正盤腿靠去了角落打坐調息。察覺有人靠近,也只是漠然擡眸瞥來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去。
“...這就能動了?恢複這麽快?”
那老大夫走前,可是交代過至少三天才能起身。露花丹作為他從大乾帶來的東西,自然了解得更多。續脈期間勉強稱得上舒适的姿态便是一動不動,任何一點微小動作,痛楚無異于将傷口再次撕裂。
不過他也只是随口一問,并不指望人搭理,何況是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
卻驀然聽人冷漠開口:“習慣了。”
段星執微微一愣,忽地反應過來。這些人身為鷺印殘部,日日夜夜遭受着大照軍隊無休止的追殺。無論用什麽方式活到現在,定然都不可能是一帆風順。
聽人這回答,恐怕是不止一次經受過了這種煎熬。難怪為了逃出去,自斷經脈得如此幹脆利落。
露花丹藥力徹底散盡前,但凡留有半口氣都能恢複生機。但這神藥唯一的弊端便是藥力發散之時痛苦至極,只是他當時替人服下時,一為試探呆呆,二為給人續命。确實未曾想過會當初那小孩會終日潛行在生死邊緣,一遍又一遍地體驗這種生不如死的境地。
顧寒樓話才出口,便有些後悔。快速瞥了人一眼,複又迅速移開視線。
他也不明白為何要回答...下意識脫口而出,像是在祈求一個萍水相逢的甚至是敵對的人可憐。
......顧寒樓忍不住握緊拳,迅速将腦中荒誕可笑的念頭甩了出去。
段星執面對着眼前這雙沉寂無光與當年看起來幾乎沒兩樣的墨綠瞳孔,他難得生出了幾分歉意。
一時間竟不知道當年替人逆轉生機究竟是對還是錯。
“你到底想做什麽。” 察覺身旁人似乎怔住,顧寒樓忍不住再次轉頭看去,在觸及對方異常清透的眸光剎那,又趕忙斂目,語調冷淡,“為你所用,不可能。”
竟然還真把他随口扯的理由當真了,段星執回過神來,不忘用餘光瞥了眼身後面無表情壓着不快當木頭的蕭玄霁,已然收拾好情緒:“是誰指使你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