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段星執看着玉臺上的人目光微凝:“那便不必管他。”
這人緊緊攥着拳,顯而易見還有意識。明明聽得見他們的交談,仍是一言不發,毫無動靜。
也不知是對抗傷勢無暇理會還是根本不在意。
但這番所為,其實是是仗着身懷保命符才對自己下手如此毫不留情?
為了逃出這兒心性狠絕至此,實在是個當暗探的好苗子,若能收歸己用就好了。
段星執暗自道了句可惜,但也正因這種性情,讓其為敵效力幾乎是沒可能的事。
可他如今偏偏光明正大地站在人敵對方。
不過他很好地收斂起了那點惋惜,淡然掃了人一眼,指了指對面身上傷口深淺不一的一群人示意道:“請大夫繼續替他們上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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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玄霁走上前,緩慢在人身側蹲下,而後轉頭沖段星執露出個相當無辜的表情,喃喃道:“所以,他能去死了嗎?”
這話惹得蹲在牆邊低着翻找藥箱的老人動作微微一震,下意識擡頭回望了一眼,而後迅速轉過頭去。
段星執亦跟着頓住片刻。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他似乎在那雙幽暗的黑眸中看見了一點名為興奮的色彩。沒來由地讓他聯想起穿梭在街巷時偶然聽見的某句關于靈帝的議論。
嗜殺無情、暴虐成性。天子一日不死,亂世一日不平。
似乎天下之禍端都因眼前一人而生,如今的各方動亂勢力也大多打着暴君不仁,替天行道的旗號造反,浩浩蕩蕩集結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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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多草菅人命、縱奸養貪殘害忠良的事跡信手捏來,言之鑿鑿,提及時個個義憤填膺,仿佛所有人親眼見過一般。
如果他未曾在人年少時恰巧見過一面,恐怕也不由自主地信上幾分。但一個多年前便被困于高塔任人擺布的少年天子,要想避過符至榆左右朝堂局勢招致民怨四起天下大亂,實在有些難度。
似乎是久未等到回應,對方很快垂下眼睑,換成了一句輕飄飄的抱怨,莫名帶着幾分委屈:“他先動手的。”
段星執:“......”
蕭玄霁傷勢不輕,想要處置刺客想法并不奇怪。但這人既然有活着的可能,他自然不打算讓他死在這殿中。
“待查清他體內...”
“呃...”
段星執一句話未說完,就見原本躺着的人驟然翻身蜷縮成一團,額頭冷汗涔涔。手指無意識摳挖着冰冷的玉石壁,力道之重,連指甲縫都隐隐泵出些血跡。
看起來似乎已忍耐了許久,如今痛極,再難以維持表面平靜。
他不自覺輕輕皺眉,要疼早該疼了,怎麽偏偏看起來這會兒才發作的模樣。而且經脈俱斷固然折磨不小,但絕非眼前這般還有力氣,這狀态讓他莫名有些熟悉。
被驟然打斷,趁着沒想起來阻止他,蕭玄霁只當沒聽到剛才那句顯而易見的拒絕。不緊不慢從袖中取出匕首,正是昨夜這刺客帶來重傷他的那一把。對腳邊人的渾身顫抖視若無睹,剛想仿照他身上的傷口對準人心口刺入時,銀白的刃身驟然被緊緊握住阻止住他向下的動作。
蕭玄霁冷冷看着乍然間翻過身來,不知是恨極還是被手掌割開時滴落的鮮血染色,雙目一片赤紅的顧寒樓。
眼中無半點詫異之色,只略微歪了歪頭,神色漠然毫不猶豫大力抽出。
怪物...還不少。
躲閃不及的深切傷口幾乎将将割斷人半只手掌。
只是在藥力護佑時渾身源源不絕的劇痛襯托下,手上的傷口一時間竟也顯得微不足道。
顧寒樓發着抖,勉力擡起另一只尚且完好的左臂想攔下接踵而至的第二道攻勢,因剛确認出身份愣神了一會兒的人終于回過神來想起出手相攔。
段星執閃身去玉石臺上,幹脆利落握住刀柄反手用上幾分巧勁,輕松将匕首從人手中接了過來扔去角落,随後迅速點了點顧寒樓左臂上的幾道大穴。
若是失血過多,恐怕是露花丹也救不回來。
“夠了,蕭玄霁,暫且留他一命。”
種種情狀,他現在總算确認了這人的确是他和呆呆初臨大照時那名陰差陽錯救下的小孩。
始終護佑人心脈的那股氣勁,想必正是他十年前給人喂下的露花丹。
“為何要攔朕。”
蕭玄霁站起身,垂眸一字一句輕聲道,目光直勾勾看向半靠在人懷中的青年。
為何要護着一個多番想殺了他的刺客,還是一個實際早已數次成功殺死他的人。
哪怕他并不在乎這條可有可無的命,但不代表願意寬恕傷他的人。所有膽敢冒犯天威者,都該受五馬分屍剝皮抽骨之刑。
都該在地獄等着他的莅臨。
段星執神色微頓,擡眸看了眼面容平靜看不出喜怒的青年。他鮮少聽見蕭玄霁在他面前用上這自稱,看得出來這回當真生氣了。
實在是這段時間蕭玄霁在他面前乖順聽話得過分,幾乎快讓人忘了這人本質上仍是久居高位,不容忤逆的帝王。
不過明白歸明白,他亦不會輕易因人改變決定,遂看着人淡淡開口:“在查出他體內護心氣勁是什麽之前,我要他活着。”
蕭玄霁亦沒有忤逆他的資本。
顧寒樓艱難掀了掀眼皮,正好與居高臨下的目光對上,對方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濃重殺欲和厭惡。
他勉力移了移頭顱,輕輕掃了眼近在咫尺的白皙下颚,靜靜抿了抿唇。
他也很想知道,為何這人冒着觸怒蕭玄霁的風險也要救他。
看起來這所謂的同盟陣營,并沒有想象中堅固。
場上一時間陷入沉寂,原本在一旁還有些閑散姿态診治的老大夫聽聞這幾句交談,也瞬間明白了這地方是哪兒,翻找藥粉的手忍不住微微發抖。
他才看診的人竟是當今天子蕭玄霁!暴君命不久矣...實在大快人心!
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些打着除暴安良名義的叛軍能歇下來了...只要新君上位,這仗應當也打不下去了吧...
老人小心翼翼回頭快速瞥了眼,目光觸及身旁的藥箱,驀然停了一瞬。
對峙的兩人自然無暇顧及旁人,長久的安靜過後,沉凝如死的壓抑氛圍以蕭玄霁投來冷冷一眼,驟然拂袖轉身回去前殿宣告結束。
接連與蕭玄霁對立,還是站在人仇家這邊,終于徹底将人惹毛了。
段星執輕嘆口氣,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是輕輕抓起那只被鮮血染紅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手掌打量了幾眼。
他一個界外之人,并不在意與此中之人交好或結怨。他是前來加速結束亂局不假,但從未想過徹底入局。
“大夫,有勞先替他看看這刀傷。”
老人忙不疊拖着藥箱小跑前來:“...是...是...”
“不必緊張,今日之事,當做什麽也沒發生就好。”段星執淡笑着安撫了一句,而後看着人語氣平平道,“在這世道,安安穩穩活上半輩子也不容易。”
他相信這人聽得出他的未竟之言。
老人顯而易見的頓住一會兒,而後惶恐點頭:“老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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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安頓好所有人,天邊已經隐隐露出魚肚白。
段星執懶散搭着膝靠坐在臺階上,看着再次昏迷過去的顧寒樓。在他二度替人運功療傷時,這人終于相當吝啬地相告了名字。
除去殊異的墨綠瞳孔,這人比起大照男子慣常蓄下的及腰長發,少見的只堪堪過頸。應是常年不帶發冠,随意散開,唯有頸後中端略長一些,一小縷長長地墜在背後。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算是一眼便能察覺的異族相貌。仔細多看幾眼,的确能發覺不少年幼時的輪廓。
五官精致相彰得益,若是打過照面,怕是沒那麽容易被人淡忘。只是生得過于醒目,實在不适合成為一名合格的刺客。
也不知這些年經歷了什麽走上這一途。
如今哪怕是沒意識,在睡夢中也極度不安穩,始終眉目深蹙。短短半夜的時間裏,驚醒了不知多少次。
段星執忍不住搖頭,他的計劃只能等人清醒後在做打算。不過,他與這人倒也是有緣,整整十年過去,竟還有再次撞見的機會。
“段公子,藥方都寫好在這兒了,帶了的藥已經分門別類放好,但還有不少得先回醫館取,您看...”
他順着人指的位置看向壘好的幾個黃紙包,了然起身:“有勞,先随我出宮吧。”
“...另外...這是特意給陛下調配的養神之藥...”
段星執接過藥包,這才發覺人雙手抖若篩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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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前一後行至前殿,兩人這才發現蕭玄霁也未曾睡下,背對着他們坐在玉椅上,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麽。
“草民見過陛下。”
他尚未出聲,身邊的人已經再次慌張跪了下去。
蕭玄霁面無表情回頭,目光在地上的人游移一圈,很快停在站着的人身上。
見人久久不語,段星執無言斂目,擡手輕輕按了按太陽穴,自顧當着人面将老人拉了起來。
“起來吧,不必多禮。”
“謝...謝陛下...”
老人轉了個身,下意識想對着段星執行禮,驀然想起什麽一般,又倉惶轉了回去對着椅上的人拱手一拜。
蕭玄霁始終盯着毫無越矩意識的人安靜許久,驀然幽幽出聲:“不然,這皇位給你來坐?”
段星執回望片刻,忽地輕笑出聲:“你非要讓的話,也不是不行。”
看起來是消氣了不少,只是心底大抵還有些不快。
一旁的大夫不明所以,只恨不得将整個人縮進地板裏。
蕭玄霁漠然回頭,繼續盯着地面出神:“哦。”
這是什麽意思,準備讓位還是不讓?段星執頗有閑心想道,快步走去椅邊。
“整夜未眠,先安心休息,我晚些時候便回。那些刺客被我點了睡穴,傷不了你。”
蕭玄霁擡眸冷淡盯了眼,複又垂下頭去。
段星執摸了摸下巴:“......”
好像不太好哄。
身後的大夫也适時出聲:“天快大亮了...還有...給陛下的養神藥...”
段星執看了眼手中墜着的那小紙包,側目掃過神色忐忑的大夫一眼。琢磨片刻,依言将藥包扔了過去:“給你的。”
末了,又淡淡補充了一句:“記得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