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後來的事

後來的事

鄒頌這次醒來是一天夜裏,他睜開雙眼,第一瞬間就瞥見牆上挂着的那個鐘表。

03:21

他爹守在病床邊,這會兒眯着眼睛睡着了。

身上的醫療器械仿佛在告訴他,他沒有死。

這會兒他依舊感覺渾身痛及了,身上好似挂着千萬斤重的枷鎖,他緩緩側過頭,擡眼朝着窗外看去,外頭靜悄悄的。

恍然,他爹從夢裏面驚醒過來,下意識朝他這邊看過來,見他蘇醒,疲憊的臉這才浮現一道笑容。

“醒了?”他爹給他掖了下被子,看了眼邊上儀器上的心率,後又無厘頭的四處忙活。

鄒頌淡淡的嗯了聲,問:“什麽時候回家?”

他爹愣了下,笑道:“這次要等手術過後再回家。快的話兩個月。”

鄒頌動了下唇:“我不做手術。”

他爹耐心道:“聽話,這次聯系了國內頂尖的醫生,不會有意外發生。”

鄒頌知道他爹在騙他自己,二次心髒移植手術的存活率很低,有過那麽一兩例也是例外,活不過兩年的。

他的身體素質他自己清楚,第一次心髒移植手術過後六年就發生了慢性排異,說進行第二次手術,不過是先給了他希望,後面依舊是如此,自己算着離去的日子,還會比現在更加痛苦。

“我不想做手術了。”鄒頌低聲說,一雙晶瑩的眸子看向他,“爸。”

他爹呼吸一窒,假裝忙碌着拿起桌上的東西往旁邊的衛生間走去。

鄒頌目光輕滞,呆呆的望着天花板。

他感覺他爹進了衛生間特別久,直到他出來,鄒頌數着的分針已經數字七了。

鄒頌很認真的看向他蒼老的眼眸:“爸,我說的是認真的。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見一見媽媽。”

他爹忙碌的手忽然一頓。

“我知道。不是媽媽見到我會應激,而是您怕我看見媽媽。”

他爹冷靜道:“這個等後面再說吧,你想吃什麽東西嗎?我讓人給你買來。”

“爸。”鄒頌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氣勢。

“別亂想,睡一覺就好了。”他爹伸手替他把守藏在被子裏,“做手術這個也一樣的,閉上眼睛進去,睜開眼睛就會好。”

鄒頌沒有說話回應。

他爹緩緩坐在椅子上,拿了一個蘋果削皮,輕聲說:“睡吧。”

他問:“敬月知道我的事情了嗎?”

“不知道。”

“別告訴他了,後面的話,她要是問起,你就說我出國了,或者,随便找一個理由。”

他爹垂着眼睛,擡手扶了扶眼鏡框,不經意的用小指擦掉眼睛裏的渾濁。

他爹動了動唇說:“這周我給你辦休學吧。”

“好。”鄒頌輕聲說,“我回學校拿點兒東西。”

他能離開重症監護室已近了月末,這天是冬至,他從蓉城趕往舊城。

這會兒正是下午放學,天上下了點兒下雨,許多學生已經撐着傘去了食堂。

他和他爸一起去了教室收拾自己的書本,班上同學紛紛圍過來,叽叽喳喳的問候他。

“鄒頌,你最近怎麽了,好久沒有來學校了。”

“對啊,聽說是那天你在後臺暈倒了,你生病了嗎?”

“鄒頌,你收東西幹什麽?”

……

鄒頌笑了笑說:“我沒事兒。我年過了要出國,怕時間來不及,就先給自己放假了。”

“啊?你要出國?”

“好端端的怎麽會出國?”

“去哪個國家,好舍不得你啊。”

鄒頌他爸拎着他的一大摞書本站在外頭等他。

和同學們寒暄了幾分鐘,鄒頌才踏出教室門檻,不知是想到了什麽,鄒頌讓他爸先出校門。

他慢慢往學校的樂器室走去。

他以為敬月會在樂器室練琴,當他出現在長廊盡頭的時候,裏面燈關着,一條路空蕩蕩,黑漆漆的。

他輕輕笑了出來,一個人站在盡頭,細長的手指捏着一架剛折好的紙飛機,他低頭看了許久。

正準備走的時候,樂器室的門忽然被人拉開。

一道寒冷的風随之而來,鄒頌擡眼望去,兩人的眸子幹巴巴的對視着。

敬月的雙眼是紅着的,她先挪開了目光,背過身去鎖了門。

鄒頌的心驀然一鈍,擡腳往她所在的方向走去。

敬月問:“你怎麽來了?”

她的音調不穩,與她這個人的內心一樣,很不平靜。

鄒頌笑:“我學籍沒在這邊,說白了就是做插班生過來的,待不了多久。”

敬月低頭嗯了聲,把樂器室的鑰匙裝進衣兜裏。

“六月老師,我要告假。”鄒頌眉眼帶笑,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這是之前的學費,一起結了。這次要請一個長假,我們會見到的,只是時限可能有點久。”

敬月遲疑着。

鄒頌硬把信封塞她臂彎裏:“收着,提前祝你一世順利。”

“不用。”敬月把信封還給了他,“本來也是說着玩的,我也要謝謝你來到這裏,幫了我這麽多。”

“時間不早了,我就先走了。”鄒頌把手中的信封和紙飛機一股腦塞她手裏面,着急忙慌的打算離開,他怕再這樣下去,他會舍不得離開。

敬月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蠕動着嘴唇,下意識的展開紙飛機。

上面果然有字。

是他用粉色的秀麗筆寫的,很漂亮的行楷,只有短短的兩句話。

「你于人間,春色可見。

多有相逢,少許惦念。」

敬月咬着唇上前半步:“鄒頌!”

鄒頌并沒有回頭,而是擡起手朝她揮了揮:“一世順利。”

學校廣播室放着音樂,是段今宴的那首《你能否別哭》。

鄒頌站在教學樓的榮譽榜邊,往樂器室那個方向回看了過去,走廊那邊沒人。

他總覺得今天的風格外刺骨,就像是混着針往他身上紮一樣,不然自己的眼睛怎麽會那麽痛。

榮譽牆上敬月的照片還是單獨設置了一面牆,照片已經換成了一張紅底紮着馬尾的了。

她還是一樣的漂亮,清冷破碎。

鄒頌伸手給她擦了擦玻璃上的灰塵:“多有相逢,少許惦念。小月亮,……來世再見。”

他站在風中好久好久,直至感覺有些冷,手指連着鈍痛起來,他微微躬身,彎下腰咳嗽了一聲,笑着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門衛起身和他打招呼,鄒頌淺笑着回應了一句:“再見,叔叔。”

門衛叔叔輕輕嗯了聲。

這個冬季格外寒冷,晃眼間到了期末,鄒頌執拗的不去醫院,每天都待在房間裏。

他的房間裏堆滿了顏料和畫布,畫架上是一副半成品的畫作,大體能看得出是一個穿着裙子的女孩兒,在粉色的芍藥花叢。

敬月很喜歡粉色,所以他的這副畫作幾乎都是粉色,連花叢中的那一架鋼琴也是粉色的。

夜深。

他坐在地上拿着畫筆給這幅畫添細節,一筆一劃極其認真,眉心緊緊皺起,眉骨一片紅色。

觀影将他的輪廓刻畫在雪白的牆壁上,似乎也在凝望着這一副遲了多年的畫。

他頓住手,擡眼往雪白的牆上看去,一瞬間思緒漸起。

他擡起自己的雙手交疊在一塊兒,外頭明亮的燈将他的手的影子投在了牆壁上。

就這樣,他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影子多變,一會兒變成一只小兔,一會兒變成一只鴿子,一會兒又變成了一條小狗。

“鄒頌,你跟我做,你看你看,像不像一只小白兔?”

“像。”

“你也來,這樣我們就有兩只小兔子了。”

“其實,是有三只小兔子。”

“哪裏有三只?”

“不告訴你。”

“你告訴我嘛,說說嘛,好不好嘛,你最好了。”

“我的手是一只,你的手也是一只,你,也是一只,很可愛。”

“那有四只小兔子,你也是一只。”

“你看,這個是小狗,這個是狼,這個是鴿子……”

“哇,鄒頌,你好厲害。”

……

鄒頌在家裏待着都快發黴了,小年這天他依舊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畫畫,午後的蓉城下起了一場小雨。

鬼使神差的,他起身往外面走去。

街頭熱鬧非凡,處處充滿了過年的歡愉,街道的樹木也挂滿了燈籠和紅色小卡片。

鄒頌把衣領拉到最高處,他滿身都是顏料,頭發也亂糟糟的,走在街道上像是異類。

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一副什麽模樣。只覺得自己像行屍走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

他坐在街頭,呆滞的看向某一處。

“媽媽,那個哥哥怎麽了?”

“不知道,是離家出走了吧。”

“他像一只小花貓。”

“你去問問哥哥呢?”

小男孩走到他身邊,歪着腦袋打量着他,把手裏面的糖葫蘆遞給他:“哥哥,你是找不到媽媽了嗎?”

鄒頌的雙目盯着他亮亮的眼睛,淡淡一笑:“哥哥的媽媽已經離開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小男孩伸手給他擦擦眼淚,再挪下給他擦了擦臉上的顏料,“哥哥,你別傷心了,你媽媽看見了的話,會很心疼很心疼的。”

鄒頌低聲笑了出來,正準備伸手摸摸他的頭,可自己的手上全是顏料,想想便罷了。

“哥哥沒有傷心。”他笑道,“因為哥哥馬上就要見到我媽媽了。”

“哥哥,你是不是很想你媽媽?”

“嗯。”鄒頌輕聲說,“天底下就沒有不想媽媽的孩子,哥哥是個大人了,可還是會想。”

“哥哥,我來抱抱你吧。”小男孩伸手正準備抱住他,他愣了下拒絕道。

“哥哥身上有顏料,會弄髒你的新衣服。”

小男孩執意抱住他:“沒關系的哦,哥哥身上的顏料很像花朵,很漂亮很漂亮的。”

“謝謝你。”鄒頌笑了笑,“祝你新年快樂。”

小男孩嘿嘿一笑:“我也祝你新年快樂哦,我要先走了,今天要去親戚家裏吃大餐。下次見了。”

鄒頌靜靜的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唇邊浮現一道笑意,而後起身往旁邊的大廈走去。

這棟大廈是剛剛修建起的,很多商家還沒有入駐,所以很空曠很空曠。

他在某一處停下,望着玻璃裏的自己,他差點兒都快認不出自己來,頭發上也染了不少顏料,有些甚至都幹巴了,臉上的顏料把他的頹氣擋住了不少,看起來才沒有那麽駭人。

須臾,他湊近玻璃,借着冷意輕輕哈了一口氣,玻璃上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霧。

他擡起手,輕輕在上面畫了一個笑臉。

許是覺得太過于單調,他又在一旁添了幾個字。

明日雨。

規規整整的正楷,沒有之前那般的恣意潇灑,剛勁有力。

“鄒頌。”司機小羅氣喘籲籲的跑過來,“終于找到你了,你爸急得連會都沒開,走了,外面冷,回家。”

鄒頌反應了一下才嗯了聲,垂了下眼睛:“抱歉。”

小羅跑過去開了門,鄒頌慢步走過去上了車:“我先給你爸打電話說找到你了,下次你要出來和我們說一聲,不然我們會着急的。”

鄒頌望着窗外,依舊輕輕嗯了聲。

不遠處的大廈玻璃前,一位穿着棉服的女孩兒在他畫上的笑臉處停留。

遠遠看去,她好像胖了點兒,臉頰上的肉顯而易見,也可能是冬季穿得厚的原因。

女孩兒揚起頭,像是斟酌了好久好久,然後踮起腳尖傾身上去。

鄒頌攥緊手指頭,一瞬感覺呼吸急促,索性低下頭去不再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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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21日星期三天氣:暴雨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麽一刻炙熱的小太陽會變成這樣,我問了鄒伯伯,鄒伯伯告訴我,他的病是五歲那年發現的,我走的那一天,他其實不是生什麽水痘,而是在做心髒移植手術。

我問鄒伯伯,鄒頌能否進行二次心髒移植,鄒伯伯說正在練習心源,但手術過後存活的幾率微乎其微,鄒頌身體也不是很好,醫生說發生排異的幾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

他說向我告假,他以為我不知道他生病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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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日  星期一  天氣:暴雨

奶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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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5日  星期四  天氣:暴雨

「這是一副簡筆畫:一朵盛開在太陽下的向日葵彎了腰,一片花瓣掉落進了淤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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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8日  星期日  天氣:暴雨

「一副簡筆畫:向日葵的花瓣掉落了第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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