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後來的事【完】

後來的事【完】

鄒頌前腳回到家,他爹後腳就踏進了家門,不放心的扳着他的肩膀看了又看,眉心緊蹙,連着語氣也不自覺重了些。

“想出去告訴我一聲,手機和心率手表要戴上。你是想急死我嗎?”

“知道了。”鄒頌淡淡的應了一聲,正準備回房間。

他爹跟在他身後:“心源我找到了,估計年前就要手術,那邊病人情況說不準,明天收拾一下……”

“爸,手術我不做了。”鄒頌回過頭,語氣很淡,“太累了,做了手術也是一樣的結果。”

他爹皺着眉:“你不做手術怎麽知道是什麽樣的結果?”

鄒頌沉默了一下,低聲說:“現在這樣,做手術和不做手術是一樣的結果。”

“你聽話行不行。”他爹苦心哀求着。

“爸,我真的很累很累。”鄒頌的語調十分模糊,他站在窗戶前,盯着書桌上的那一盆含羞草,聲聲低吟,“這樣每天吊着一口氣的感覺真的很不好,您怕我見到媽媽的模樣會應激,暈倒,甚至休克,所以這些年我沒有看過媽媽一眼,這些我都能理解,我媽媽走了我都要從阿姨嘴裏得知,您就不能親口告訴我一聲嗎,我甚至都沒來得及看她一眼,爸,我已經長大了,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看見媽媽的模樣就會害怕,就會暈倒。”

“兒子。”他爹動了動眼眸,鏡片下的眼睛裏早就蒙上了一層水霧。

鄒頌慢聲說:“就算媽媽的樣子已經不是我心裏的那副樣子了,可她還是我媽媽。我應該去見見她,去送一送她。”

幼年時期的記憶接踵而至,那次醫保之後,她媽媽的脊柱被敲斷,臉的右側被那人砍傷了一道很長很長的口子,這些年長期卧病在床,渾身長滿了爛瘡,即使護工再怎麽細致的清理還是會長。

九歲那年他親眼看見過自己媽媽的那副模樣,他媽媽的年齡本來就很大,加上那次醫鬧給她的精神壓力,頭發變得蒼白,眼睛早已哭腫,眼角布滿了皺紋,很像童話世界裏的巫婆。

他當時拉着他媽媽的手渾身戾氣,一個勁的說着要殺死那個人償命,後面的記憶他自己都模糊了。

從那以後他爹再沒有讓他去見過他媽媽一面。

甚至前些天她母親過世,火化,葬禮他都不知情。

“爸,我真的想媽媽了。”鄒頌碎聲哽咽着,“您能不能讓我任性一回,就這一回了。我想去見媽媽了。”

他爹動了動喉,側過身去。

午後的窗外格外安寧,樹木上挂滿了金色,紅色的裝飾,喜氣洋洋。

而屋內只剩一個少年低聲的啜泣。

“我……”他爹輕聲說,“你們都離開了,我……”

好幾次話語到了嘴邊,可他就是說不出來。

在原地待了很久,他爹擡腳出了他的房間,輕手輕腳的給他把房門關上。

鄒頌不是沒有想過他爹,但這個世界上還有敬月,他爹已經給敬月規劃好了未來,敬月也會自己朝着自己想走的路走去,更不需要他在其中摻和。

敬月是善良的,懂得知恩圖報。

而他,這輩子比別人少走了一大半,上天都不那麽公平,而他自私就自私了點兒吧。

後面敬月保送到她心儀的學校,或者去了七中,他的朋友們也會多加照顧她,不會讓她再受委屈。

一切都步入了正軌,他更沒有什麽顧慮。

他在自己的房間裏待了好久好久,想起自己單調童年中那一抹唯一的彩色,想起童年時候待在自己媽媽的懷裏聽着她媽媽講的童話,想起每一天上學放學都會接送他的爸爸。

如果沒有這場病痛,沒有那一次醫鬧,他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在幸福裏成長,如果那一次他沒有去做手術,在敬月父親帶着她離開的時候,他會去阻攔,然後把敬月留下來,可這世間沒有那麽多如果,只有悲苦。

他們在悲苦中成長着,未着一絲的甘甜。

……

第二天,鄒頌起了一個大早,收拾了一下去爬山。

他爹什麽都沒說,只是讓他帶好手機,戴上心率手表。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穩,也沒有出現其他的問題。

每每走了一段路程,他就會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在家裏待了一個多月,加上他皮膚本來就很白,一眼看去更白了一些。

他不禁想,此時的敬月會做什麽,她也沒有給自己發過消息,而他自作多情,一門心思的想要和她斷幹淨。

這會兒的她估計在忙着做家教吧。

上午下午三點四十,他發了一條山頂的照片,還有一張自己折的紙飛機。

這一條只屏蔽了敬月。

[人生挺短,有幸來過。]

第二天,鄒頌坐車去了舊城的羅漢林看雪。

這個時節來羅漢林看雪的人格外的多,有陪着家人來的,有情侶,有跟自己朋友一塊兒來的。

唯獨只有他是孤身一人。

其實大雪并不好看,白茫茫的一片看得人心裏不舒服,他穿得那麽厚,也感受到了冷意,他站在最高點,俯瞰着整個景點的全貌,呼嘯的冬風吹得他腦仁疼。

和敬月在新城廣場看的小雪也不是那麽好看,兩人都心事重重的,後面的事情他也模模糊糊的記不清楚。

只隐約感受到敬月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拉着他的手把了把脈。

說上天不公平,轉念一想其實上天也厚待過他,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遇到了敬月,如若沒有轉校,如果那一天他沒有多看這個女孩兒一眼,如若他沒有闖進老太太家裏和老太太說那番話,可能他這輩子都不會見到敬月,當時就算見到了,他根本沒有認出她來。

這麽多年了,敬月已經變得不像她自己了,而他呢,他也早就忘記了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性格的人。

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個瘋子。

好在能和敬月相認,重逢,這樣他這一生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他淡淡一笑,在心裏和他能想到的人告了別。

……來生見。

……

這是一個大雨天,2017年1月27日,除夕。

鄒頌坐在案前,低着頭不知道寫什麽,字體規整,很漂亮的楷書。

第一句是:敬月,你好,多年未見,可還安好……

他身後是那一副已經畫完了的畫,女孩兒坐在花叢中,穿着漂亮的禮服,很優雅的演奏着鋼琴曲。

女孩兒的表情很快樂,很享受此時的音樂盛宴。

那一日,鄒頌月展排練時,課後去學校裏的樂器室練琴,忽而聽見一首很悲傷的樂曲,這是一首他從未聽到過的曲子。

他站立在門外,呆呆的聽了好久好久,女孩兒的側臉被燈光印在了牆上,仿佛眼前的事物都跟着她演奏的樂曲變得悲傷。

那天,鄒頌總是覺得這張臉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可當她看過來時,鄒頌又覺得這張臉太陌生。

她的眉眼中藏匿着悲傷與憂愁,把所有的不快樂全部寄托到樂曲上,所以這一首曲子也十分壓抑,一聲一聲的牽引着鄒頌的心,他也變得不快樂。

鄒頌從臉上擠出一道笑意,說:“冒昧的問一句,這是什麽曲子?”

女孩兒的回複毫無起伏,冷冷的:“明日雨。”

鄒頌溫和一笑:“天氣預報上說,明天要天晴。”

女孩兒并沒有再回應他,而是起身離開了這間音樂教室。

她的語氣一貫硬邦邦的,背影重帶着倔強,鄒頌記得,她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高傲,被人誤解,別人對她動手的時候,她也不卑不亢的。

那一日,他仿佛看見了一朵高嶺之花跌落到谷底,所有人都恨不得踩上一腳,可她偏偏高傲的揚起臉,仿佛再說。

碾落成泥的花重新綻放的那一刻,會比所有站在高嶺之處的花還要堅韌,還要絢爛。

鄒頌垂着頭靜靜思索着,左手輕輕撫摸着桌上的那一盆含羞草,忽而笑道:“後面的話,你的另一個主人會代替我照顧你,別動不動就死給她看。”

含羞草的葉片全部合攏。

他擡眼盯着窗外的景象,看得出神。

今天除夕,家家戶戶都在家裏窩着過年,窗外早早就放起了煙花。

“鄒頌!”

窗外忽然有人喊他,他站起身來往底下探了個腦袋。

敬月站在他家的院子外,大鐵門攔住了她。

“新年快樂,鄒頌。”敬月笑着喊他,“你明明就認出了我,為什麽不告訴我。”

鄒頌放下手中的鋼筆,準備下樓找她,卻被她喊住。

“你就站在那裏,不準下來,我有話跟你說。”敬月拿起手上的仙女棒點燃,“你看。”

鄒頌會心一笑。

敬月扯着嗓子喊道:“其實也不怪你,我第一天就認出你了,我也沒有告訴你,所以這一點咱們扯平了。”

“小月亮,新年快樂。”鄒頌眼中帶淚,笑着喊她。

敬月問他:“我的頌頌小公主,今年過年開不開心。”

鄒頌忙不疊的答:“開心,很開心。”

等手裏的仙女棒燃完,敬月從把自己的書包拉開:“頌頌,我一個月長了二十一斤哦,厲不厲害,我現在的體重已經到了一百零六斤了。”

鄒頌愣了下,笑道:“嗯,很厲害。”

“可是我現在胖了,都不好看了。”敬月笑道。

鄒頌說:“沒有,你很好看的。”

敬月說:“我去醫院檢查過了,我很健康,沒有什麽疾病,要不要看一下我的檢測報告?”

鄒頌心頭一擰,奇怪她為什麽會突然說這個。

“頌頌,其實我好累啊。”敬月還未講述下一句話,鄒頌擰眉,一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他飛快轉身擰開門把手,光着腳往樓下跑去。

他爹聽見這個動靜,立馬起身疑惑:“怎麽了,那麽急做什麽?跑慢點兒。”

“爸,打120。”鄒頌咽了咽口水,飛速拿了鐵門的鑰匙出去開了門。

可是他已經來晚了一步,敬月倒在血泊當中,脖子上刺了一把水果刀。

他手忙腳亂的拿鑰匙開着鐵門,卻怎麽也對不準鎖芯,他慌張的喊她:“敬月,敬月,你做什麽傻事!”

“鄒頌。”

鄒頌他爹快速從他手裏拿走鑰匙,快速開了門。

他上前蹲在地上,把敬月從地上抱了起來,伸手按住她的脖子,哭着喊她:“敬月,你到底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爹着急忙慌的打了一個120,卻聽敬月說。

“來的路上我打了120的,估計還有幾分鐘就到了。我……我今天做了一件……很錯很錯的事情。”敬月伸手貼在他的臉頰上,替他擦了擦淚水,“劉……劉川太惡心了,我沒有忍住,就把他們都……,我……去做了配型,心源是能夠匹配的上的,救護車還有幾分鐘就到了,鄒頌。”

鄒頌低聲痛哭着:“你知不知道我這是二次心髒移植,你知道意味着什麽嗎,你怎麽那麽傻?”

“我知道,我知道。鄒頌,不哭。”敬月伸手摸了摸他通紅的眉骨,笑道,“我的,我的頌頌小公主不哭,你哭起來的……的樣子太讓我心痛了,不哭。我……我是成年了……的,第一次那麽慶幸我……我成年了。”

敬月的語調越來越急促,仿佛準備把這些話一口氣給說完那般。

“……我,我吃了阻斷藥……,我身體是健康的,我沒有病……體重達到了心髒移植的标準,不用……不用擔心,我,我書包,書包裏有自己錄制的自願移植心髒的視頻,還有自己的,自己的遺書。”敬月死死拉住鄒頌的衣服,“不,不管幾率大不,大不大,不管能不能,能不能活,不管怎樣,你也要接受,明白嗎?”

鄒頌緊緊抱住她的身體,淚水啪嗒啪嗒的掉落,聽到救護車的聲音,他立馬把敬月抱起來。

敬月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你答應我,鄒頌,你答應我,如果,如果你能活,你就替我好好活,活着,活夠你該活的時間你才能來找我,你要是,要是自尋短見,我,我和向叢阿姨,永遠不會見你,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別,別妄圖救活我,我活不成,你別忘了,我,我生物學得是最好,最好的,我——”

敬月的話還沒有說完,她緊緊抓着鄒頌手臂的手忽然垂下去了。

“敬月,敬月!”鄒頌低吼着,可她再沒有了回應。

見救護車來了,他爹趕緊去幫忙擡擔架。

“敬月。”鄒頌拉着她的手,蒼白的臉早已哭紅了。

任憑他再怎麽呼喊敬月,也沒有了任何的回應。

她還沒來得及看他畫中她長大的模樣,還沒有來得及看他給她寫的情書。

還沒來得及……

2017年1月27日除夕夜,10:31分,萬家燈火通明,煙火紛擾,在去醫院的途中,醫生垂着頭宣告敬月的死亡。

11:42,鄒頌做完了一系列的檢查,心源匹配成功。

11:51手術中。

鄒頌紅着雙眼側着頭望向對面那一具冰冷的屍體,女孩兒的表情依舊嚴肅清冷,現下嘴唇森白。

他閉上雙眼,一滴清淚從他的眼尾流下。

“如果明天必須要迎接一場暴雨,我得祈求着自己先長大。”

“寶貝兒,我們已經長大了啊。”

寶貝兒,

我們來生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