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十
甘欣捧着衣服,在去往廚房一探究竟,和先把衣服晾好之間猶豫了一番。
還沒等她做好決定,顧屹就端着餐盤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你眼睛好了?”甘欣驚訝地問。
顧屹剛才似乎并未看見她,徑直從甘欣身前走過,直到她出聲發問才頓住腳步。
“比前日好些了。”顧屹微微側過臉,并未回身面朝甘欣,回答道,“模樣瘆人,就不轉過來吓着大小姐了。”
甘欣:“……”
倘若是別人講出這話,她會當對方是因為記仇而在陰陽怪氣她。可是顧屹開口仍舊是那聽不出情緒的調調,甘欣只覺得他是認真的。
認真地把自己當初那很不禮貌又傷人的發言記在了心上,盡管如此卻依然顧及着她的感受,擔心真吓着她。
甘欣捧着衣物的手緊了緊,攥着的濕布料便擰了兩串水珠到泥地上。
“你們平日是在院子裏吃東西的嗎?”顧屹說,“我看只有那邊零星擺着幾張茶幾和矮椅。”
“嗯。”
但凡有師兄師姐在她這兒做了好吃的,哪回不是浩浩蕩蕩帶了一串弟子和靈獸在她這邊一同享用,屋內的桌子根本擺不下,就在院子裏閑散地坐着分享。
“你轉過來。”甘欣說。
顧屹遲疑片刻才轉過身。
甘欣擡眼,又垂眸,再次擡眼,才稍許習慣了些那依舊叫她不敢直視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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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眼睛給人的壓迫感好像和顧屹本身的視力好壞關系也不大,她依舊是不太喜歡。
“什麽都看得清了嗎?”
“細節處看不清晰。”顧屹回答,“但辨認大致輪廓與方位沒什麽問題。”
“莫非是剛才被蒸汽熏了下,反而把前面服用丹藥的藥性激出來了?”
顧屹“嗯”了一聲,表達對甘欣揣測的肯定。他其實是用靈識而非目力視物,不過真相如何對甘欣而言也不重要。
“那是什麽?”
顧屹将手上端着的餐盤往前伸了伸:“菜。”
甘欣的目光完全黏在了顧屹手中幾盤菜上——她方才備好的所有食材,顧屹竟然都做了出來。
這色澤,這香味,甚至是擺盤……與最愛鑽研此道的邱尋枝比起來也差不了太多。
甘欣看得瞠目結舌,直到顧屹走得越來越近,修長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陰影,甘欣才回過神來,連忙往後退了半步,還不忘把餐盤裏的筷子拿到手裏。
顧屹将東西放到甘欣身邊的石桌上,然後朝她伸出手。
甘欣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然後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把臂彎裏的濕衣裳遞了過去。
本想問甘欣取回筷子的顧屹:“……”
那些飯菜難道不是甘欣給他準備的嗎?怎麽這會兒把他的筷子搶了過去不說,還給他派上活了。
但接都接了過來……
顧屹三兩下用木枝搭出一個簡易的晾衣杆,把衣服一片片挂上去再捋平整,回過身來才發現甘欣還愣愣地站在原地。
眼睛一會兒掃下他,一會兒又看向石桌上的飯菜,然後咽了咽口水。
“怎麽只拿了一套餐具,我這人沒那麽講究,你可以過來與我一起吃。”
顧屹沉默片刻,認命地去廚房重新拿了套餐具出來。
這其實是顧屹第一次正兒八經下廚,從前大多時候只是粗|暴地把肉和菜弄熟,做這件事的時候還得避開所有屬下耳目。
顧屹不愛吃生食。
他剛誕生的那兩年或許還保留着蛇的飲食習慣,可後來修為增進飛速,各方面更與人類相似,血淋淋、能看出活着時形态的生肉擺在他眼前,半點食欲都沒有。
高階的靈獸和修士沒什麽差別,同樣不需要規律的進食來維持生命體征,可獸族不喜歡人族,維持獸性,是靈獸這個種族将自己與人族劃清界限的一種象征。
對于弱小物種的厮殺圍獵、吞噬生肉,都是他們用來激發自己血脈中天性的常用方式。
顧屹搞不懂這些老族長們腦子裏都在想什麽,他們變強的過程就是一個擺脫獸性的過程,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突破境界後,又要返璞歸真地去挖掘自己的獸性。這是種怎樣畫蛇添足得信仰啊。
但當那些老族長們渾濁的眼睛裏充滿期待看着他時,顧屹就很難駁斥他們,于是不管貢上來的是什麽血忽淋拉的東西,他都照單全收。
等回到自己的寝宮裏,趁着四下無人,才能将那些肉烤熟了再吃掉。
雖然寡淡無味,但只要火候掌握得好,質感總能比生着的時候改善些,也不至于咬兩口就犯惡心。
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個同族後輩,悄悄遞給他三只陶罐。
“第一個裏是鹽,第二個是糖,第三個好像說是用大豆和鹽巴釀造的,叫什麽醬油的東西,抹在食材上,別有風味。”小蛇說,“我在山腳下聽馭獸山莊弟子與山外游販交易的時候說的,那弟子一口氣一樣買了十來罐,我就跟在背後,趁着他不注意偷了些過來孝敬您。路上還撞見了個奇怪的小丫頭,差點沒命回裏界。”
小蛇的尾巴讨好地快扭出朵花兒來:“大王什麽寶物沒見過,想來也就這種人界的消遣物能有幾分新鮮感。”
顧屹拔出瓶蓋聞了聞,又分別蘸了點嘗嘗,皺着眉放了回去,對于小蛇的話心中存疑,卻還是看着這是他族中晚輩的份上,接下“禮物”又允了對方想要的好處。
回屋後半信半疑地照着那說辭,将這些東西往烤熟的肉上一抹,顧屹随即打開了新世界大門。
可是小蛇當時能取來這些調味料純屬巧合,顧屹手頭只有這麽三罐,這麽些日子來一直十分節省着用。
存放糖與鹽的罐子十分普通,皆是凡品,而擺放醬油的似乎是山莊內部的器皿,罐口平整圓滑,蓋子內側寫了個金色的“滿”字。
因為與衆不同,所以顧屹對這個陶罐印象很深。
他在甘欣的廚房裏見到了許多個相同的陶罐,這才明白,原來上面的“滿”沒什麽特別含義,只是甘欣的小字。
那日他族中後輩偷來讨好他的,竟然原本是要給甘欣送去的醬料。
不過此處廚房裏的瓶瓶罐罐不僅僅只盛了醬油,還裝着好些他完全不熟悉的香料和與液體。
有的聞着就很香,有些則略微刺鼻,顧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使用。正巧旁邊放着甘欣的一本手劄,目力還未恢複完全的顧屹就用靈識三兩下讀了個遍,照着上頭的食譜無師自通地将幾盤菜做了出來。
不知道日後他重新做回獸王,還有沒有機會多用這些東西。如今他身在莊中,可不得趁着這時候凡人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多吃些符合他心意的食物。
看在他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能用上這些調料都算是借了甘欣光的緣故,甘欣既然想吃他做的飯菜,就分享給她吃些吧。
可是吃着吃着,甘欣臉上卻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有什麽問題嗎?”
甘欣見他一沉眉,将那雙桃花眼壓得有些狹長,心底就有一絲涼意冒上來,腿腳不受控制地走上去:“沒有,就是有些驚訝……你手藝還真挺好,哪裏學的?”
沒等顧屹想好用什麽借口糊弄過去,甘欣又夾着筷子輕輕擊掌:“啊對,銜玉說你以前有在大戶人家裏做仆從的經歷,莫非那時候是在廚房忙活的?你吃呀,不用拘謹。”
看着也不像啊,細皮嫩肉的,凡人一日日在那煙熏火燎的地方待着,不得弄出個油光滿面的模樣才比較合理嗎?
“嗯。”顧屹含糊不清地說,“打下手罷了,什麽都會一些。”
他并沒有拘謹,只是甘欣夾菜的速度太快,習慣慢悠悠吃獨食的他根本找不到間隙加入。
顧屹到現在只吃上了一塊肉。
“難怪,晾衣服動作也很娴熟。”
顧屹不解,那不就是甩上去拍兩下的事嗎,還能有什麽娴熟和生疏的差別。
莫非這大小姐養尊處優得連這種事也不會做?
可他沒功夫多做揣測,見甘欣将一筷子酸菜魚送入口內,發出滿足的聲音後,眉眼不由柔和了些許。
看來他憑直覺分辨的那兩個瓶身字跡十分模糊的醬料,并沒有加錯。
全然不知道自己被拿來做校驗的甘欣,又将筷子瞄準了醬排骨。她一般不被允許吃這類油膩的葷腥,師兄師姐也很少做這樣的食物。原本這排骨她是打算炖湯的,沒想到被顧屹做成了濃油赤醬的成品。
猶豫再三,她還是将筷子伸了出去。
從小三師姐就叮囑她少食葷腥,因此甘欣最多喝的就是各種雞湯鴨湯大補鵝湯,雖然加了不同小料的補湯各有風味,但甘欣仍舊很眼饞其它菜品。
如今眼前能見到這菜的就她和顧屹兩個人,師兄師姐們不在,她偷吃一塊也沒人知道。
要是吃完真的不舒服了……頂多下次注意些,讓顧屹少做,或者別拿到她跟頭吃。
果然,這醬排骨的味道沒有叫她失望,酸酸甜甜,入口不膩,十分下飯。反正已經偷吃了一塊,再多吃兩塊也沒事。
甘欣心裏不由對顧屹這個仆從滿意了不少。
雖然人木讷又陰森,但很懂分寸,幹活麻利又做得一手好菜。仔細想想眼神令人害怕這件事又不是他自己想的,說不定相處着相處着,自己就會放下第一印象帶來的下意識反應。
這雙眼睛那麽漂亮,多看兩回也許就習慣了。
而且……
甘欣擡眼又看了身邊的顧屹一眼。
他身姿颀長,即使坐下來也是好大一只,與自己的身形形成鮮明對比。這樣高大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放下了筷子,雙手垂于膝頭,端端正正地坐在小小的石椅上。
有種不協調的局促感,以至于就算他面色陰冷,也莫名讓人品出了些乖巧的感覺。
甘欣覺得他好像也沒那麽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