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二
四十二
老頭合眼側首, 似乎是要凝神傾聽林海中的聲響。
可聽了半晌，只被樹葉搖曳泛出的沙沙聲勾出了睡意，沒有聽到任何他印象中熟悉的動靜。
“算了, 還是回那畫中去吧。”
說完, 他原本就有些虛無的身影閃了閃, 化成幾縷青煙消散。
而在他原本所站着的位置土地上, 有幾簇黑焰在原地溫柔地躍動了兩下，又過了會兒才慢慢消下去，和周邊舊年枯黃的竹葉一同隐于塵泥中。
尋着顧屹氣息而來的銜玉一路追至此處, 尖尖的狐貍鼻子動了動, 在老頭兒消失的地方扒拉兩下，看到底下的火燎痕跡後，皺着眉又将枯葉掃回去。
生怕原本的那些不夠遮蓋住異樣，他化作人形，從四周抱來更多的葉子平鋪于此處, 确保偶有風來也不會将表層竹葉完全吹散。
而後嫌棄地拍了拍自己白皙的掌心, 不滿道：“這老頭兒，不是說不會經常現身嗎？出現在哪兒就把火燒到哪兒，煩死了。”
他第一次見到老頭兒的時候, 便是和顧屹追着甘欣查探大陣, 卻發現她走錯了方向，偏離護山陣法所在區域的那日。
當時一道詭異的黑色火焰對着顧屹撲去，卻在被他觸及的瞬間揮散。
不多時老頭兒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兩人身後, 對着甘欣離去的地方撫着胡子，笑道：“她果真天賦不錯。”
銜玉幾乎是立刻擺出攻擊的姿态, 龇開嘴露出側邊尖牙，發出帶有威脅意味的低吼聲。後腿肌肉緊繃, 随時準備聽令向前躍出。
可顧屹卻垂手攔住了他。
然後在銜玉愕然的神色中，對老頭兒拱了下手：“晚輩顧屹，見過春生君。”
銜玉頓了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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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顧屹，又看了看那老頭兒：“随春生？”
作為狐族天命者，出生既被認定的當屆獸王護法，銜玉從小是和顧屹接受着同樣的教育長大的。
人族各個修真門派的歷史，他雖然不太感興趣，卻依舊耳濡目染被迫着記下了一些。雖然時隔多年，大半早已還給了師父，但随春生這個名字銜玉多少有些印象。
他太有名了。從古至今的修士中，精通多種術法的并不常見，而随春生在陣法與符咒兩術上都頗有造詣，留下了不少讓後人受益匪淺的著作。
可這并不是他最值得被人記住的一點。
他最為響亮的名號，是馭獸山莊的開山始祖。
數千年前的修真界各方面還不成秩序，各派系還在混沌的交戰與劃分勢力的階段。現在的靈獸在修士們盼望得到并且加以利用的同時，又不得不畏懼他們強大的力量。可那時的靈獸族幾乎處于任人宰割的地位，天下之大卻沒有他們容足之處，就好似他們天生就是要被修士們抽筋撥髓，制藥煉器的。
靈獸連基本都生存都做不到，很難在這個基礎上再談什麽修煉進展。
可随春生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現了悶頭亂闖的修士中，有一部分的金丹和其他人的截然不同，與靈獸一族能否突破境界之間或有直接關聯。不久後他圈立了檀山地界，讓靈獸和部分有天賦的人族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前來。
最初的馭獸師在對靈獸的壓制上并不如現今強烈，也仍有選擇其它功法深入的機會。與靈獸簽立契約後能起到的作用，與對靈獸的操控力也同今時今日無可比拟。
所以留在馭獸山莊的，大多是和随春生有着相同道義，想要避世遠離紛争的修士。他們與靈獸之間比起相互利用，更似是相伴于山林的朋友關系。
檀山的出現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共同的庇身之所，所以那個時候的靈獸和馭獸師們，相處無比和諧，檀山之中宛若世外桃源，和外界接連不斷的紛争有着鮮明的對比。
可是一代代的傳承總是會發生偏差的，即使檀山創立伊始初衷是好的，人與靈獸能群居和一，但随着時間流逝，越來越多的門派規模既定，馭獸山莊內就有人不再安于現狀了。
起初在随春生的影響下，蠢蠢欲動的只是一小部分修士。但當他們發現自斷其它功法經脈，專注于修煉天生的金丹後，能對靈獸擁有更強的鎮壓力，從而迫使境界更高的靈獸與自己簽訂契約，獲取強大的力量後，便有越來越多的馭獸師如此照做。
無人知道随春生當初是怎麽想的，才并沒有對山莊內發生的變化加以阻攔。待他布下了讓無數門派中人束手無策的護山大陣後，從此便消失在人世間。
有人說他成功渡劫成仙，有人說他死于馭獸山莊內部的派系鬥争中，也有人說……
馭獸山莊對此從來沒有過公開的解釋，任由謠言在修真界傳得沸沸揚揚。
再後來，随春生的事跡只存在于一代代學子入門對修真歷史的通識課程中，而馭獸師們的血脈經過人為選擇與變遷，最終變成了現在這般無力修習常規術法，卻讓靈獸毫無反抗之力的極端模樣。與此同時，他們和靈獸一族的關系日益劍拔弩張，檀山也形成了泾渭分明、相互對立的表裏兩界。
銜玉因為祖輩的遭遇無比憎惡當下的馭獸師，可是對于随春生這個曾經在靈獸族最困難的時期提供過庇佑的人，心裏還是有些敬意的。
但問題是……
随春生消失了不說千年，也至少要大幾百年了。
難不成他真的成了仙，将虛像投影下界，來關照晚輩們的生活？若是如此，他來找大王做什麽？他最該找的，是那些不聽祖訓，為所欲為的馭獸師們啊！
可想到這裏，銜玉卻又覺得如果随春生要去找這一代的馭獸師們算賬，似乎也不太對勁。
因為平心而論，邱向榮對他還算不賴。
他不喜歡馭獸師，這些日子以來對邱向榮的一切服從都不過是逢場作戲，可不喜歡歸不喜歡，銜玉卻也不覺邱向榮應當為他祖輩犯下的罪孽負什麽責任。
而其他幾個他有接觸的馭獸師，好像也都沒做過壞事。尤其是他主人的妹妹邱尋枝，做的糕點很符合他心意，送他的頸圈顏色漂亮，很配他鮮亮的毛發，材質也很柔軟，佩戴起來十分舒适。
于是此刻銜玉內心矛盾又複雜。
思量半天，他最後決定閉上狐貍嘴巴化出人形，跟在顧屹後頭，學着他有模有樣地對随春生作揖。
“六階後境，屬實不錯，若非斷了兩尾退回至五階後期，原本已經快突破七階境了吧？這個年齡，屬實不錯。”
銜玉一驚，沒想到老頭兒只一眼就能看清自己借用騰蛇鱗片藏起的境界。可一想到對方是誰，就又覺得被看個透底也不稀奇。
他謙虛地低頭：“與大王比起來相去甚遠。”
“那自然沒誰好與他相比的。”老頭兒——随春生彎起眉目，和藹地轉向顧屹，“你認出我來了？”
顧屹道：“早有猜測，方才确定。”
對檀山和馭獸師們的一切了如指掌，毫無敵意；熟知各種奇妙陣法，境界高深，同時不肯報上名號，又讓甘欣發誓一定要隐瞞他的存在……
大概除了随春生，顧屹想不到第二個符合以上特征的人了。
只是傳說中馭獸山莊的創始者并沒有和任何一個靈獸簽訂契約，所以有靈龍的存在，顧屹并沒法确認老頭兒就是随春生。
直到他踏着黑焰現身，顧屹才肯定了先前的猜測。
甘欣沒有因為經驗缺失而找錯方向。
她從護山大陣難以被忽視的存在感中，精确地将另一個從來無人察覺的陣法剝離了出來，追蹤而去。
這個陣法大部分和護山大陣交疊，一小塊獨立存在。顧屹看不出它的作用是什麽，但可以确定，這是随春生留下的陣。
當陣的主人在陣法中傾入足夠多心血的時候，便會讓一部分的自己永遠地留在陣圖上。
哪怕肉 | 體亡去，魂魄溶解，只要大陣仍在，他的生命便不算徹底消歇。
“不必想了，若是能讓你看出來這個陣的存在是為了什麽，我便也不是我了。”随春生語氣有些驕傲地說，“反正……它同護山大陣一起，就要破了。只是比我預料得早了一些，所以我得引滿滿過來幫着補一下。”
大小姐？銜玉抓着幾個關鍵詞和顧屹先前提到的畫中世界結合起來，略微思考了下，便想到這老頭兒或許就是顧屹先前所說的不明實力的前輩。
他對随春生印象并不壞，可這消失千百年的長者忽然現世，讓他不由顧慮起随春生的企圖。他畢竟是站在馭獸師那一邊的，為什麽費盡心機接近顧屹，會不會對靈獸一族有所企圖？
而且這老頭兒這麽多年究竟用什麽形态，躲在何處修煉什麽功法，才能讓世間無人察覺到他的存在？銜玉覺得他得找個時機提醒下顧屹，讓他确認随春生出現的動機。
可還沒等銜玉靠近顧屹，試圖扯一下他的袖子與他傳音，就聽顧屹用還算謙遜的語氣，說出了很不禮貌的話。
“所以前輩現在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
雖然顧屹确實問出了銜玉心中的疑惑，但他覺得這事能有其它辦法求證，不管怎麽說，當面問出來實在不是個好辦法。因此顧屹說到一半，銜玉就試圖制止，但從結果來看，顯然是失敗了。
随春生看着銜玉手舉到半空中，欲言又止，随後尴尬放下的模樣，忍不住開懷：“你這護法倒是稱職……沒事，我同你的獸王熟悉着，這點小事不必拘謹。”
若是顧屹真說了什麽讓他氣急敗壞的，他有的是辦法借着甘欣的手治這小子。
“我啊……我當然是死了，死了快千年了。”
“哦。”顧屹淡漠地應着，“那前輩留影何時會消散？甘欣會傷心的，我好做些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