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四
四十四
但顧屹并沒有将水成功潑到甘扶身上。
就算是這樣近的距離, 哪怕顧屹用了靈力,以甘扶元嬰後期的修為也不至于連一杯溫水都躲不開,更別提顧屹什麽都沒施加, 只是将茶杯輕巧地往前一傾。
所以甘扶空出一只手來在空中輕輕一揮, 就讓倒出來的水原地打了個轉兒, 全數往顧屹身上灑去。
顧屹自然也是能不着痕跡地避開的, 可他就站在那邊,一動未動,任由茶水潑在自己衣服上, 洇濕了他腰腹。
甘扶想嘲他兩句偷雞不成蝕把米, 可緊接着便感到懷裏那人動了動。
甘欣醒來了。
她方才睜眼,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麽情況,就看到甘扶一揮衣袖把茶水潑到顧屹身上的畫面。
“顧屹!”甘欣坐起身,掙紮着要從甘扶身上下來。
她睡着的時候甘扶會随意擺弄她,可這會兒甘欣醒來了, 甘扶想去攔住她離開的身影, 卻只将手微微擡起,不敢再有進一步的動作。
遲疑的間隙,甘欣已經跑到顧屹身邊:“茶水不燙吧?”
“還好。”顧屹拍了拍身上的水, 暗地将指尖搓得紅了些, 給甘欣看,“不打緊。”
只是顧屹平日裏身上就算劃出鮮血淋漓的口子,嘴裏也慣常說“沒事”, “不疼”這樣的話,所以他這次的“不打緊”在甘欣看來是一樣不做數的。
甘欣便沒再多問什麽, 撅着嘴從懷裏掏出一塊手絹,給顧屹擦了起來。
甘扶:“……”
他以為顧屹這樣的鋸嘴葫蘆是不會玩什麽心眼的, 沒想到上來就讓自己吃了個悶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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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顧屹原本是甘扶想象中的性子,可在這陣子和随春生鬥智鬥勇的過程裏,暗虧多吃了幾個,就把陰人的功夫學了七成,如今已經掌握得爐火純青。
這不,甘欣幽怨的眼神立刻往甘扶那邊瞥過去了。
可她也只敢這麽看一眼自己的兄長,不會像對着顧屹或是師父那樣理直氣壯地耍小脾氣。
甘扶笑着說:“滿滿為何這樣看我,可是誤會了兄長什麽?”
甘欣覺得,她大概是不會誤會自己兄長的。
畢竟她見過阿兄私下懲戒千彥的狠厲勁兒,看到過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同父親商議如何去裏界捉拿靈獸,不聽話就上些靈器管教,實在難以馴服便就地誅殺……那些可怕的話語叫兄長用毫不在意的态度說出來,若非甘欣親耳聽聞,是怎麽都無法相信的。
可是轉過身來走到人前的時候,兄長就又能端出清風明月的和煦模樣,去關心每一個弟子修煉的程度,親切地詢問莊內靈獸是否過得舒心,有沒有要添置的東西,他可以幫忙去采買。
甘欣以為若是甘扶将自己的本性完全展露在衆人面前,那樣至少還能算得上是個表裏如一的人,不至于讓她在面對溫潤而澤的兄長時,忍不住懷疑他口中每一個字是不是都別有用意,或是一切所為,都只是他為了掩蓋自己真實想法的僞裝。
可甘欣又覺得甘扶畢竟是她血濃于水的親兄長,她用這樣的想法揣測甘扶太過傷人心,于是甘欣只好千方百計地躲開甘扶,減少和他的接觸,來維持住那不太牢靠的兄妹情分。
也許是她表現得太過明顯,甘扶雖然依舊對她很好,樣樣想着她,卻還是因為她的舉動感到心寒,久而久之也會主動配合着盡量不來找她。
對比起甘扶而言,甘欣和邱向榮、邱尋枝他們反而更像是親人。
因此別說是顧屹對甘扶抱着甘欣的行為感到不适,甘欣在醒過來的瞬間意識到自己躺在誰的懷裏時,頭皮麻得快炸開了。
詭異的是,她還炸了兩回。
第一次不知道因為什麽,才醒來沒多久就又沉沉睡去。
第二次她還沒來得及弄清眼前情況,就被顧屹的情況驚得徹底精神了。
甘扶發問時,說實話甘欣是有些害怕的。所以她連頭都不敢擡,只是無聲地繼續給顧屹擦着衣服。
雖是夏末了,可是顧屹依然穿着酷暑時節很薄的棉麻衣服。淋濕以後便緊緊貼在皮膚上,映出他線條分明的肌肉走勢出來。
甘欣原本腦子裏還一團亂麻,可手下的觸感着實奇怪,她擦着擦着就忍不住晃了神。
怎麽能在硬邦邦的同時,表層又還挺有彈性。
和自己的肚子摸起來完全不一樣,好奇怪的感覺,但甘欣并不讨厭。甚至摸得根本停不下來,要不是還有兄長在,實在不好意思,甘欣還想把手帕收起來,直接上手去比劃。
……噢對,兄長還在。
甘欣耳尖詭異的紅立刻就消下去了一些。
甘扶看甘欣和外男這樣親密且無所顧慮地發生接觸,心頭火冒三丈;而另一邊顧屹雖然明顯和甘扶上的不是一團火,但也被甘欣碰得不太好受。
于是兩人同時開口道:“可以了。”
短促的話語默契地重合在一起,甘扶和顧屹充滿敵意地交換了下眼神。
顧屹心裏舒坦了些,甘扶卻是更生氣了。
但不管如何,甘扶依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責怪甘欣的意思,滴水不漏地對她說:“滿滿,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顧屹他自己沒有拿穩茶杯,才打翻了水。但兄長也不好,當時抱着滿滿不想吵醒你,所以沒有第一時間替他施法隔開茶水。”
顧屹搖頭:“是我的問題,手腕近日有些不适,才多站在這裏端了會兒茶就拿不太穩。”
甘欣忽然想起來兩日前自己金系陣型沒聚好,石塊掉落下來差點砸到她的時候,是顧屹伸手幫她擋了一下,免得她受傷。
應該就是那個時候弄疼了筋骨。
顧屹也真是的,明明當時問過他要不要塗抹藥膏,還強撐着面子說什麽沒事,結果都過去兩日了,還沒好透。
不過若不是發生這樣的事,可能她依舊對顧屹的情況一無所知。
甘欣嗔怪地看了眼顧屹,同時心裏忍不住又感到有些內疚。
這些日子她太忙了,每天都有很多事排着隊奪走她所有的注意力和時間。甘欣恍然自覺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關心過顧屹了,明明顧屹始終如一地待她那樣好,她卻像個自私又始亂終棄的負心漢一般,一有旁的事情要做,就忽視了身邊人。
而且方才顧屹說什麽?
多站在這裏端了會兒茶。
不用多想,肯定是兄長故意刁難他了。
大概看在顧屹是個凡人的面子上,兄長待他已經算是溫和的了。甘欣不敢想象若是顧屹有根骨,會施展法術的事情暴露,兄長再看他不滿意的時候會想出什麽嚴厲的手段治他。
甘欣覺得師父讓她守住顧屹有靈力的秘密果然是對的,等兄長走了,她得再好好囑咐顧屹,萬不能将靈龍給的鱗片摘下。
“我沒有在怪兄長呀。”甘欣調整好面部表情,轉過身對甘扶咧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折成新月模樣的杏眼将瞳底的不安掩飾得很好,甘欣繼續說:“我只是才睡醒,腦袋暈暈乎乎的,做什麽反應都有些慢,阿兄多想啦。不就是灑了點水嘛,我平時打翻在顧屹身上的東西可多了去了,這有什麽好在意的,對吧?”
“嗯。”
甘扶看着兩人站在同側,一應一和,十分窩火。
可甘欣難得和他說這麽多話,雖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為着不相幹的人,但甘扶糟糕的情緒還是因為甘欣婉轉悅耳的嗓音緩和了幾分。
以至于接下來甘欣直白的逐客令在甘扶聽起來,也沒那麽刺耳了。
“兄長要去和爹爹彙報游歷的見聞嗎?昨夜爹爹傳音給我,說是準備出關了,但有些門內事務要處理,讓我晚些再去請安呢,是不是和兄長有事要議?如果是這樣的話,可千萬別耽擱了呀。”
“嗯,我這就去見父親。”
“那阿兄好走,談完了早些休息。”甘欣說,“那個要是……沒什麽事的話,讓千彥也早些從思過洞出來呀。”
*
甘扶走後,甘欣依舊坐在院子裏發了會兒呆。
她有些後悔方才對甘扶多此一舉地囑咐有關千彥的事了,因為她話音剛落,兄長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
不過說來也奇怪,今天阿兄情緒似乎藏得不那麽好,都不用仔細去看他的眼睛,就能從神色上揣摩出他的心情。
甘欣抱住雙臂,忍不住用手掌上下蹭了蹭。
一想到阿兄離開時的表情,她就覺得心底涼絲絲的。她是不是會給千彥增添麻煩?等晚些得去問候下千彥,确保他沒事才好。
順便還能告訴他莊子裏的其他小夥伴們最近取得了怎樣的進步。千彥性子沉默,不太愛說話,但甘欣看得出來他還是很關心檀山中其他靈獸們的。
只是他表達關心的方式往往是在對陣局裏毫不留情地痛擊夥伴們的弱點,幫着他們進步,導致其他靈獸們都很害怕他,私下也不敢與他話家常,再加上千彥大部分時候跟随甘扶外出,也什麽空閑時間與弟子和靈獸們慢慢培養感情。
所以往常有什麽消息,大多是甘欣同步給千彥的。
其實千彥雖然确實如甘欣所想,對她說的事情有幾分興趣,但他大部分時候都只是單純地享受大小姐與他單獨說話的時光。有時候甘欣給他送去了傳音蝶,千彥都會反反複複地聽,直到那只傳音蝶身上附着的靈力消散,不夠支撐它再飛回甘欣身邊。
甘欣還以為是自己與其他師兄師姐們廢話太多,一來二去耗光了傳音蝶的靈力,才總要麻煩千彥每回幫着往裏頭多儲存一些,才能讓傳音蝶重新飛回來。
但現在好了,她自己已然到了築基後期,雖然缺了些機緣結成完整的金丹,但是源源不斷地給傳音蝶供給靈力這種小事她已經不在話下了。
萬一她話太密,自己靈力續不上,再不濟也有顧屹這個儲備糧倉候在旁邊,怎麽都能自給自足。
想到顧屹,甘欣茫然四顧,顧屹去了哪裏,剛才他不還在院子裏嗎?
聽到甘欣呼喚的顧屹一手拿着一個小木盒,另一只手端着碗梨汁,迎面走向甘欣:“怎麽了?”
“沒什麽,突然不見你……你別拿東西啦,手上傷還沒好,快過來我看看。”
顧屹讓甘欣把自己的手翻來覆去檢查了個遍,才慢悠悠地說:“剛才進屋換過衣服後敷了藥,已經沒事了。”
“怎麽早些時候不敷!”
“忘了,也……”
“也不是什麽大事。”甘欣打斷顧屹的話,替他将後面半句補上,“我早發現你不太把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就算你有靈力了,不再像普通凡人那麽脆弱,也不能不把自己當回事知道嗎?”
“知道。”顧屹将梨湯遞給甘欣,“所以你喝了這個,趁着天還沒黑再去閉眼躺會兒吧。一直喝醒神的茶,總歸對身體不好。”
其實那些有提神功效的靈植都是随春生給的稀品,就算會對身體有什麽影響,也是微乎其微的。
顧屹只是覺得現在的甘欣太辛苦了,他知道獲得力量是甘欣向來的心願,可顧屹覺得現在的甘欣并沒有很開心。
缺少睡眠,靠着外物提神過日子,就算自己不覺得疲憊,可多少還是會影響心情的。顧屹覺得要是能讓甘欣多睡會兒,或許會改善些現在的情況。
而且甘欣入睡以後,他能正大光明地坐在她身邊,盯着她看個夠。
可甘欣現在确實沒什麽心情去睡覺。
“你困嗎?”
顧屹搖頭。
甘欣拍了拍身邊的竹凳:“那我給你說會兒我和我兄長的事吧。”
顧屹愣住,順從地坐了下來。
他其實沒想到甘欣會願意多與他說自己過去的事情。甘欣是個喜歡分享的人,她記憶也很是不錯,哪怕是很小的時候,身邊人還有靈獸鬧了什麽笑話她也都記得清楚,需要的時候能如數家珍的攤開來念叨。
顧屹聽甘欣說過很多別人的事,但極少聽她說自己的。慢慢地顧屹才意識到,這是因為甘欣最美好的記憶,都是和這些靈獸還有弟子們共同度過的。
而其餘那些,大多不太是會讓人覺得愉快的事。甘欣找人聊天是為了傳遞樂子,不是為了叫人和她一起焦慮的,所以這部分事情她從不愛開口去提。
也是因此,顧屹覺得甘欣若是肯将這些與他細說,大概是在心底覺得他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他不希望只接觸到甘欣像個小太陽的那部分,也想看看她心底的烏雲究竟是從那片角落飄來。
甘欣說的與甘扶有關的事情,大部分經過顧屹已經聽千彥說過了。
只是從甘欣這個當事人的視角講出來,更加具體,也更能讓顧屹體會到她的無助。
那樣小的一個孩子,沒有母親的照顧,最虛弱的時候身邊只有父親和兄長。父親沉迷修煉,不太理事,甘扶又當爹又當媽地把她帶大,幾乎成了甘欣心裏最重要的存在。
可有一天,她忽然發現這個人所有展示給她的美好都是假的,對于甘欣而言,這和天塌下來也沒什麽大差別。
甘欣第一次世界觀的崩塌到重塑,是她最親愛的兄長帶來的。
“其實一開始兄長有試圖消除過我的記憶。”甘欣說,“他試圖對我施法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別看我沒心沒肺的,可從小就還不算笨。但那時我太小了,想撒謊也裝不太像,所以想裝作自己不記得之前看到過什麽的樣子,但一下子就被阿兄識破了。”
“……”
顧屹其實想說,甘欣現在撒謊的功力也不怎麽樣。
一心虛手上小動作就不斷,眼神也不太堅定,能叫人一眼就覺察出不對。所以倒退個十幾年,甘扶要是看不出她那些伎倆,大概得是腦子有問題了。
“我當時還以為阿兄從此會不再對我好了,把對待千彥,或是其他在他看起來不是很重要的外門弟子的态度放到我身上,害怕極了。”甘欣繼續說,“可阿兄也沒有,他只是又悄悄試了幾次消除我的記憶,發現怎麽都行不通以後,便放棄了。”
“他照舊像以前那樣對我,可我好像怎麽都邁不過去心底的坎了。有時候我甚至希望他的術法能成功,我真的不知道阿兄的真實面目就好了。”
顧屹大概能猜出為什麽甘扶的術法對甘欣不起效了。
他體內運轉靈力的金丹原本就是甘欣的,就算已經脫離了甘欣的身體,也不可能聽從新主人的指示,對原主發起攻擊。
想來甘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覺得就算用其它方法消除了甘欣的記憶,日後難免會有疏漏,還不如坦蕩地将自己原本模樣展露給她,然後想辦法從其它地方補足一些來得好。
盡管目前看起來,效果甚微。
說了許久後,甘欣語速漸漸變緩,宛若秋水般的眼眸也被耷拉下來的眼皮掩去一半光澤。
她竟把自己說困了。顧屹看着腦袋不住往前點着,卻還忍不住拖着精神要和他聊天的甘欣,覺得這個勸睡方法不錯,以後想讓甘欣休息的時候就拖着她講會兒話,比什麽靈藥都管用。
他站起來,摸了摸甘欣的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應着她的話,打算把甘欣抱回屋內。
“我還沒說完呢。”甘欣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顧屹輕輕揚起嘴角:“以後再說,我都聽着。”
“以後說旁的。”甘欣攥住顧屹的衣角,道,“所以你看,我兄長是個很可怕的人,你為了自己,一定要離他遠些啊。”
顧屹動作一頓,終于明白甘欣為什麽那麽困,也要拉着自己說個不停了。
她在擔心他。
她被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困擾着,也要擔心他以後會不會在別人那裏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