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

五十一

乾糕一直是只很漂亮的鳥, 從她還光禿禿,沒長多少羽毛就被邱尋枝抱回來的時候,五官就比其它雛鳥顯著得耀眼許多。

當初她什麽都沒做, 只是睜着圓溜溜, 寶石般的眼睛, 歪頭看了邱尋枝, 就成功俘獲了彼時尚且年幼的邱尋枝,用一塊點心把她一路從山腳騙回了內莊。

邱家兄妹二人靈根萬不及一,乾糕的天賦在普通靈獸裏雖說能算是上等, 但甘照寧覺得還配不上他最優秀的兩個弟子, 原本想為他們尋找更加優秀的靈獸。

可邱尋枝覺得她的緣分就在乾糕這裏了,怎麽說也不肯放棄這只吱呀叫着的小鳥。

所以她很早就擁有了自己的靈獸,而兄長邱向榮一直聽着莊主的安排獨身一人修煉,直到遇見銜玉。

山靈不是靈獸,它天生地養, 是仙山的一部分, 斷然不會和乾糕有什麽聯系。

于是甘欣想,大抵是天下好看的生物都有差不多的共性,神鳥能有的, 乾糕未必會少, 所以才讓她有了一瞬間的恍惚,将二者的身影重疊到了一處。

而這其實是沒什麽道理的。

甘欣就繼續哄乾糕。

哄着哄着,虞厲又不高興了, 覺得會哭的孩子有奶喝,甘欣哄乾糕的時間明顯比先前哄他的時間要來得久, 安慰乾糕的車轱辘話也說得更多,他吃醋了, 想要大小姐重新哄。

甘欣哭笑不得,正想說些什麽,就見祝夷一把捏着虞厲的後領把他提溜起來扔了出去:“丢人現眼。”

在草地上打了圈滾的虞厲爬起身,甩了甩頭發上的青草絲,臉漲得通紅,額頭上的“王”字花紋跟着若隐若現,對祝夷龇嘴露出虎牙。

葉恒和石澗連忙沖上前攔住自己的靈獸,七嘴八舌勸架起來——和從前無數次在甘欣小院中上演的情形一樣。

甘欣被吵得太陽穴突突的,卻忽然笑了。

原來她想要的從來不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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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馭獸山莊的大家能一輩子這樣吵吵鬧鬧,平安幸福地在一起。

進入五階後期的靈獸們一個個實力暴漲,就算是帶着嬉耍的成分,伸手往對方臉上身上招呼過去也很容易收不住力。于是鬧騰過後,他們身上免不了留下幾絲血痕。

然後又争先恐後地往甘欣身邊蹭,讓她幫他們輕撫吹氣,治好這但凡晚處理片刻,就要自愈了的傷口。

“好好,排好隊,一個個來。”甘欣笑着用手托起虞厲的臉頰,一邊對邱尋枝擠了擠眼。

邱尋枝點頭,配合地一把捏住身旁眼見又要哀嚎起來的乾糕的嘴——否則這場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鬧劇,可算是沒個終止的時候了。

不過變成人形以後她反而不容易操作這個動作,以前只要輕輕一攏乾糕的尖喙,她就再發不出半點聲響了。

虞厲用下巴蹭了蹭甘欣的手,舒服地眯起了眼。大小姐的手真柔軟,雖然他主人石澗也是個溫和的女孩子,但指腹總帶着薄薄的繭——馭獸師又不需要像很多有法器的修士那樣舞刀弄槍,也不知道她手上的繭子都是怎麽磨出來的。

不過說起來……總感覺大小姐最近的手沒有往日柔軟了,也沒有過去那般灼熱。他是火系靈獸,靠在體溫一向高于常人的大小姐身邊最是舒适,所以對這種細微的變化十分敏感。

虞厲微微睜眼,試圖打量大小姐,看她身上是不是還有哪裏異常。

卻撞見她有些愕然的神色。

“怎麽了?”虞厲把腦袋的重量從甘欣掌中挪開,擔心地問。

甘欣深吸了口氣,将心中駭異藏起:“沒什麽。”

她将指尖挪到虞厲面頰上的傷口處輕輕摩挲,按照往常的經驗,三兩下之後破皮的地方就會慢慢愈合,腫脹消退。

可是方才什麽都沒有發生。

血珠仍然從裂開的口子裏滋長出來,一個接着一個,飽滿圓潤,有目鹹睹。

她冒着被親友發現的可能,調轉體內靈力輸送至指尖,可除卻将那血珠輕輕化去,對傷口的複原沒有絲毫作用。

“滿滿,你的臉色有些白,是哪裏不舒服嗎?”

甘欣搖頭,對邱尋枝和旁邊同樣滿面憂色的其他人笑了笑:“可能是好久沒有說這麽多話了,有些累了。”

虞厲連忙站起身後退兩步:“那可千萬別費心思在我們身上了,大小姐快好好休息。”

祝夷抓起腰帶上垂下來的兩片碎布,粗糙地往自己手臂上擦了兩下,攤給甘欣看:“我就說這麽點小傷才不需要大小姐幫忙嘛,你看,我都已經不流血了,大小姐要不要回去睡會兒?”

甘欣懵懂地點頭,将大家送離了院子。

可回到屋內後她沒有像答應他們說的那樣小憩一陣,反而在屋子裏焦躁地踱步起來。

她的身體并無異樣,每天練完功師父都會替她捋順經脈中的靈氣,若是哪裏出了問題,會第一時間提點她調息,或是搗碎些靈藥叮囑顧屹煎煮後讓她按時服下。

那她為什麽會失去可以讓靈獸們快速恢複的能力呢?

莫非……她的一切正常,才是叫她失去特殊之處的根本。

入夜後,甘欣從随春生那裏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也不能算是失去吧,畢竟你體內流的還是馭獸師的血,并不會因為你修煉的是何種功法而改變。只是在你的新金丹形成後,體內的靈力會掩蓋住天生的氣息——也就是你口中那些能使靈獸得益的特殊能力源頭。”

馭獸師對于靈獸的鎮壓和增益天賦,與在其它術法上的造詣,本來就是互斥存在的。

甘欣的先祖們在二者之間做出了更有利于自身的選擇,而她誤打誤撞地走上了一條被他們舍棄的道路。

她不知曉自己身上的真相,始終将能見到師父,獲得學習陣法的機會當做柳暗花明的奇遇,卻在今日忽然有些摸不準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了。

應該說,甘欣不知道她學的陣法之道和原本身上的特殊氣息,到底哪一種才能幫着她更好地留住從前的寧靜生活,為搖搖欲墜的馭獸山莊,盡自己的綿薄之力,伸手托上一把。

“無名陣法。”甘欣喃喃,“我要修好它……我一定能修好它。”

山靈帶着婉轉的叫聲再次自空中飛過。

雖然白日裏一通忙活,她沒能從夥伴們那裏得到什麽有用的訊息,但是甘欣基本可以确定師父是在騙她了。

青鳥山靈現身,根本沒有伴随着什麽好運,只讓她發現了令她失措的真相。

甘欣說完就離開畫卷回檀山中去,走得時候因為太過心不在焉,還被倒在院中的笤帚絆了一下。

“下次別看到我們滿滿來就急急忙忙地躲起來,至少把手上的家夥什放放好,你看,礙着滿滿跑路了。”随春生看着見到甘欣踉跄立刻伸手在身前空中虛浮抓了一把的顧屹,笑話道。

“說起來,你這樣和滿滿捉迷藏一樣的游戲,到底還打算玩多久?”

顧屹已經習慣了随春生和靈龍的奚落,面不改色看往甘欣離去的方向。

反正他們也就碎個嘴過過瘾,心知肚明現在的顧屹除了躲着甘欣,根本沒有別的選擇能做。

畢竟其它選擇早被顧屹否決了個徹底。

因為不管做出什麽舉動,對他而言和失去甘欣沒什麽差別。還不如就這樣熬一日算一日,靜觀事态發展。

“還好有銜玉那家夥看着,不然靈獸族若只有你撐着,早就分崩離析了。”靈龍說,“什麽事都拖着再看,也太沒有一個獸王的魄力了。”

顧屹:“你有,你來做。”

靈龍:“……”

以往無論她和随春生貶損他什麽,顧屹都不聲不響的。而這正是靈龍最滿意顧屹的一點,因為他心底有一杆分明的秤,非常清楚決斷的時刻在何處,而這個節點如何抉擇亦由他獨自判定,旁人說什麽都不算數,所以他也從來不在意其他擾亂他心緒的聲音。

這還是第一次他對于靈龍的話做出這般明顯的反擊。

反了天了。靈龍想,她昨日還和随春生談起來,顧屹有主見但不剛愎自用,對外脾氣不小但面向甘欣百依百順,真是個給人做女婿的好人選。

結果這才過了一天,就要讓她把先前的結論推翻了?不應該啊,她可是靈龍,看人就沒走眼過。

靈龍面目扭曲地擡眼去看顧屹,卻在弄清他神色的時候收住溢至唇間的攻擊話語。

顧屹沒有在開玩笑。

他的神色十分認真,像是真的在思考這件事情的可行性。

“你逗我呢吧。”

“沒有。”顧屹平淡地述說事實,他不愛和別人說笑。

他又不是第一天不想做獸王了,之前便一直在挑選适合做獸王的下一任人選。但說實話靈獸因為本性使然,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陷,好不容易狐族出了個各方面讓顧屹覺得差強人意的,卻又發生了銜玉那樣的事就此作罷。

相比之下靈龍雖然嘴上說話不好聽,腦子也直,但做事不沖動不張揚,又有上古神獸的底子在那裏支撐着,确實是個做獸王的好人選。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天底下可再沒誰比您更知道如何才算是個好獸王了。”

靈龍木然。

随春生端着無懈可擊的笑容,不知何時走上前來,将靈龍輕輕護至自己身後。

“我沒說錯吧,先祖靈龍,您畢竟是第一代的獸王。”顧屹側首,沒看随春生,繼續道,“勘破靈獸一族和馭獸師未來的天機後,您是被天道懲罰了嗎?散盡肉身,徒留龍骨鑄碑,也是您預知所見的一部分嗎?”

顧屹撣了撣袖口準備餐點時沾上的面粉,看了眼随春生周遭忽然翻湧的靈力,毫不示弱地暴發靈壓,鋪天蓋地席卷而去。

“但無論如何,先祖隕落已成事實,那麽現在站在晚輩面前的你們,究竟是什麽?”

“別打了,這畫卷會被撕裂的,你不想讓滿滿發覺什麽吧?”随春生擡了擡手,将兩股互不服輸的靈力強壓了下來,以至于唇角滲出一團殷紅,“說說看,怎麽想到的?”

“您前陣子在後院種的花。”

随春生嗔怪地回頭對靈龍道:“都怪你,偏鬧着要種這花,明明陰森森的一點也不好看。這下好,露餡了吧?”

可片刻後,他又覺得困惑:“不對啊,素髅花是老夫培育出來的,屹小友,你怎麽認識它?”

靈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了一聲,嘆道:“我的問題……差點忘了這事。”

随春生:“?”

靈龍:“當初你死了以後,我把咱們院子裏的素髅花都挖走帶去裏界了。”

她躺在随春生親手為她種下的花海中隕落。

再後來,那些被他笑着用陰森森來形容的花,成為了她意志的化身,選出有望承載一族希冀的天命者,借她的眼去觸碰某一面他日真相。

“為何當初不肯賜我姓名?”

“起名這種大事,就不能讓人思考一下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神,你自己拿着鑿子就過來刻字了,還能怪我咯。”

其實不是這樣的。

彼時的獸王碑上沒有留下顧屹的姓名,和靈龍本身意願沒任何幹系。那單純是因為,被靈獸們認作聖碑的龍骨上,沒辦法第二次賦予同一只靈獸名字。

“哦,原來是這樣。”顧屹疑信參半,也未再有更多表示。

他基本已經在對話中獲得了自己想要知曉的事,便徹底收了靈壓,又恢複成了昔日那個任勞任怨的謙遜仆從模樣。

但随春生這邊的疑慮還沒完。

“等會兒。”他指了指顧屹,又指了指靈龍,“合着顧屹他嚴格意義上……真能算是你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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