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露臉兒

第7章 入競陵

出了陳王谷,薄霧便散去了。

谷外是一片平坦闊地,一支玄甲軍便在那處候着。

見到齊國的車馬儀仗,那軍隊為首的将領便翻身下馬,迎上前來。隔着一重紗簾,姜靈洲看不見他面貌,只看得他和宋枕霞一樣,是個大高個兒。

宋枕霞吹了聲口哨,對那迎上來的将領說道:“傅大哥!你不曾跟我一同前去,錯過了一場好戲啊!”

那被稱作“傅大哥”的将領不理會宋枕霞,踱至姜靈洲車架前,抱拳躬身,道:“枕霞一貫放浪,如有冒犯唐突,還請河陽公主見諒。”說罷,他側頭轉向宋枕霞,說道:“霞弟,還不快來與河陽公主讨罪?”

一會兒,他又介紹說:“在下姓傅,單名一個‘徽’字,公主呼我本名便是。此行前來,乃是王爺派我迎接公主車架至競陵郡府。”

這傅徽言辭有禮,頗為儒雅,倒是有幾分齊人風範,令姜靈洲先有了幾分好感。

“無妨。”姜靈洲說道:“宋将軍救我一命,河陽還未曾道謝。”

“就是,”宋枕霞依舊笑嘻嘻的,道:“我就猜有人要坐不住。這才特意提前出行,及時救下了河陽公主。只可惜這般功績,卻不能對王爺說,誰讓我只是偷溜出來的?”

末了,他唉聲嘆氣道:“自太延偷跑來競陵,只是為了見一見未來的王妃是怎樣一番人物。”說完,立刻變戲法一般變了表情,擠眉弄眼地笑問:“敢問河陽公主,能否掀簾一見?”

“大膽!”

“不得放肆!”

白露與傅徽的喝止聲,齊齊響起。

傅徽壓下聲音,沉穩道:“霞弟,齊國女子重禮教。若是配了婚嫁的婦人,是不得見外男的。齊魏殊禮,男女有別,更何況公主乃是未來的競陵王妃。你這般無禮,本當罪該萬死了。”

“就是!”白露憤憤不平地說:“我們公主可不能随随便便讓旁人見了去。”

“可剛剛我就見過了呀。”宋枕霞悶悶地說:“你們公主撩了三次車簾,不怕死似的将腦袋擱在車窗外,想不見到都難。”

“……那、那是意外!”白露嘴強。

“好了,好了。”姜靈洲輕笑一聲,說道:“以後自然有的是機會見到我。”

她本欲再問一句“陳王谷中的黑衣人是誰派來的”,但料想宋枕霞與傅徽也未必清楚,便緘口不言,決定靜觀其變。

一番休整後,車隊才重新上了路,沿着官道向競陵郡府前去。抵達郡府時,已是第四日的夜深時。姜靈洲睡得渾渾噩噩,扶着婢女的手便直接鑽到競陵王府中去,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除了床板太硬,硌得她脊背發疼外,倒也沒什麽不适。她倦得很,渾身乏累,沉沉得睡了一覺。第二天日上三竿後,姜靈洲才悠悠醒轉。

甫一睜眼,她便瞧見一縱列的吞火鸱吻,眉眼猙獰,四爪踩火,形制看着有些眼熟。

姜靈洲迷蒙着看了好半天,才想起來蕭駿馳贈給她的匕首上也刻着這些張牙舞爪的神獸。而眼前這排吞火鸱吻刻在高高的房梁上,漆紅墨綠,看起來栩栩如生。

她坐了起來,揉揉微酸的脖頸,打量着四下。

她在齊國宮廷裏的居所名為“攬芸”,取“攬盡蒼生”之意。齊帝與皇後格外寵愛她,因此攬芸宮中陳設擺件樣樣精美,無一不是珍稀寶物:木料取的是黃花梨與降香檀,牆上嵌的是夜光璧同石磷玉;便是那不起眼的小小燈燭,也是玉勾連雲,錯金描銀。

乍一搬到別處,沒了那些晃眼精美的陳設,姜靈洲還頗有些不适。

她的手掌在榻上摸一摸,發現這榻确實硬得很,難怪她被硌得頸子發酸。

也不知道魏人怎麽喜歡睡在這樣的地方。

屋外婢女聽見響動,進來伺候她洗漱起身。

白露捧着盛了熱水的金盆,腕上撘着一塊帕巾,臉上一副沒睡好的神色。蒹葭手裏托着只小盒,裝了些玉梳、發釵之類的物件,說:“昨夜到王府時,時候已經遲了,行李還未來得及收拾。公主今天便将就一下吧。”

說罷,蒹葭便扶她坐在鏡前,替她梳起長發來。

白露絞了帕子,問道:“公主昨夜休息得可好?”

姜靈洲揉了揉太陽穴,對着鏡中的自己說道:“還成。我們這是已到了王府了?”

“是的。”白露用帕子輕輕按着她的面頰,道:“這兒便是競陵王府了。宋小将軍說了,這兒是全競陵郡最太平的地方,公主便安心吧。”

姜靈洲的手指一僵。

不是為的那襲擊她的黑衣人,而是為了……

她擡眼,瞄了瞄白露的臉,小聲問:“那競陵王,也在這兒了?”

白露露出一個笑臉,說:“競陵王在太延呢。聽說競陵王這一年一直待在太延,年節時也不回來。競陵的事兒,便托在部下身上。婢子問了問這王府裏的人,他們竟也不知道競陵王何時才會回來。”

姜靈洲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

——競陵王,您就別回來了。

她待競陵,他在太延,兩不相幹,最好不過了。

說話間,蒹葭便替她挽好發髻,又尋了一枚白玉蓮紋簪斜推入她烏發間。一番收整休憩,姜靈洲這才出了房間,得以一見這競陵王府。

姜靈洲生長在大齊皇宮,見慣了朱牆琉瓦、亭臺樓榭,最喜愛江南風煙,綠柳紅荷。可眼前這競陵王府,卻不同于齊國的玲珑精巧,破風脊上踞着暗金螭龍頭,白玉庭柱間雕着威嚴嘲風,屋宇拔然大氣,縱垣深深。

只一眼,姜靈洲便覺得這王府冷清的可怕。煙冷草衰的,也沒什麽響動,四下裏只有不知何處的淙淙水流聲。

若是以後真要在這樣孤寂的地方過一輩子,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正當姜靈洲這樣想着時,耳旁便聽得一道女聲。

“公主殿下起身了?”

一名女子随聲走出,朝姜靈洲低身一禮。

這女子有些年紀了,耳上有一縷霜白發絲,眼角細紋如編草;她臉頰瘦削,高鼻深目,目光炯然,神色威嚴得讓人有些害怕,似那壁畫裏表情端肅的佛陀似的;着一襲石青色香散梅花上衣,長裙曳地,頂戴漆紗籠冠。看衣裳形制,是一位有些身份的女官人。

姜靈洲早前便聽聞蕭駿馳身邊沒有女人,只有一位教養姑姑,是個羯部人,姓烏洛蘭,漢名叫蘭錦,似乎被稱作“蘭姑姑。”

“這位便是蘭姑姑了吧?”姜靈洲問。

“拙名有幸能入公主之耳,倒令蘭錦意外了。”蘭姑姑的臉上無甚表情變化,依舊端正得很:“公主是主,蘭錦是仆,當不起一聲敬稱。公主叫老身‘烏洛蘭’或者‘蘭錦’便可。”

聽蘭姑姑說話的口音,倒是與一般漢人毫無不同,顯然是已在此地居住已久。

“競陵秋冬天冷,公主切莫着了涼。不然,老身可無法對王爺交代了。”蘭姑姑道:“公主既是未來的競陵王妃,那這競陵王府的上上下下,便都應交予公主殿下。府中服役的下仆、侍子共二十三人,公主是想今日見一見他們,還是以後再見?”

姜靈洲想到自己酸澀的脖子,說:“今日我還有些累,勞他們以後再來見過我吧。”

蘭姑姑點頭應了聲是。

她有品階在身,氣度不同于普通侍人,沉穩得體,在姜靈洲這般身份無雙的貴人面前,也不曾軟下臉色來。

蘭姑姑一直立在門外,似有話要說,卻又一直沒再說什麽。姜靈洲有些奇怪,便問道:“蘭姑姑可是有什麽事兒?”

“……無事,公主見笑了。”蘭姑姑一凜眉頭,低身一禮,便告了辭。

待蘭姑姑走了,她們便替姜靈洲擺早膳。蒹葭穩重,自是不會多言;但白露這個直性子可就憋不住了,登時橫眉豎目地說起來。

“那蘭姑姑一直冷着臉,也不知道是給誰看。咱們公主千金之軀,豈容得她在面前作威作福?”白露很是憤憤地說。

“白露。”蒹葭小聲提醒道:“公主面前,休得多嘴。不管好自己的嘴巴,以後被人拿了話柄,也不要來找公主哭。”

姜靈洲把手放在淨手盞裏,慢聲細語道:“興許人家只是生來性子冷罷了,莫要放在心上。更何況,便是那蘭姑姑真想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我也無可奈何。寄人籬下,遠嫁異鄉,可不就是這般下場?”

雖是自怨自艾的話,她卻說得極是輕松,不見絲毫頹色。侍婢們聽了,倒也忘了先前的不平,服侍她用餐。

早膳是一小碟乳酪、玉露團并一盤切好的蜜髓餅,風味與齊膳大有不同。姜靈洲在齊國皇宮雖品嘗過各式佳肴,但似這般原汁原味的膳食,還是頭一次嘗到,再兼之和親路上夥食樸素,不禁多嘗了幾口。

蒹葭見她胃口好,心裏也歡喜。

她自入宮便被皇後撥去姜靈洲身邊伺候,姜靈洲又為人大方寬厚,她自是極愛戴這個主子。僭越些說,她是将姜靈洲當做自家妹妹一般細心呵護着的。

早餐過後,兩個婢女便陪着姜靈洲四下走走。

她兩人在王府中略走了兩道門,便看到梧桐林下一道探頭探腦的高大影子,側朝她倆,不知在張望些什麽。白露仔細一辨認,發現此人正是那娃娃臉将軍,宋枕霞。

魏人不興“女子不出三門”這套說辭,便是這競陵王府,也沒有劃出明确的內外府來。姜靈洲走着走着,竟是遇到了蕭駿馳的部下。

白露拽着披帛,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那娃娃臉将軍面前,在他耳旁大喊道:“見過宋将軍!”

宋枕霞被吓了一跳,捂着耳朵“哎呦”叫起來。

“好姐姐,你這麽大聲做什麽?”宋枕霞愁眉苦臉地揉着耳朵,嚷道:“萬一引來了旁人可怎麽辦?那烏洛蘭可兇了,訓起我來從不留情面。”

“我倒是想問宋将軍,鬼鬼祟祟地,是在做什麽呢?”白露問。

她是河陽公主的貼身侍婢,在齊國宮廷便是見到了高官貴妃也絲毫不懼。便是皇帝座前的巡守将軍,也要喊她一聲“白露姑娘”。此刻見了宋枕霞,更是如此。

宋枕霞嘿嘿一笑,說:“當然是見一見河陽公主了!我瞞着王爺千裏迢迢返回競陵,為的就是看一看未來王妃的模樣。之前陳王谷裏兵荒馬亂的,沒怎麽看清。今天晚上,我又要回太延去了,現在再不看,那便來不及了。”

白露的細眉擰成了一團。

她低低地嘀咕了句“無禮”,又說道:“我們公主自然是儀态萬方、豔絕人寰,不能與庸脂俗粉并提。你看不得的。”

頓了頓,她又好奇地問道:“競陵王是怎樣的人呀?”

“王爺啊。”宋枕霞聽白露問起蕭駿馳,面色興奮起來。他搓搓手指,賣力地開始描述起蕭駿馳的形貌神态來。

“我們王爺,殺起人來最是勇猛!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從不眨眼。臂力是玄甲軍裏數一數二的強,能橫劈好幾個人頭,腦袋從頸子上咕嚕滾下來時,血都不多濺一滴!皮就是皮,肉就是肉,骨頭也安安分分歸着骨頭。入陣之時,便有如天神降世!”

宋枕霞眉飛色舞地描述着蕭駿馳馬上作戰殺敵的場面,沒發現他面前的女子面色越來越白。

隔着一道牆,姜靈洲也有些面色蒼白。

這什麽小宋将軍,提起蕭駿馳來竟然只說他殺人的模樣,怕不是故意的!

姜靈洲拽住蒹葭的手,問道:“我現在回齊國去,還來得及嗎?”

蒹葭沉痛地搖搖頭,道:“來不及,來不及。”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還想走?

ps 魏的都城原名竟然是個和諧詞,臨時改成太延了。如果有沒改過來的,歡迎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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