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夫妻會

蘭姑姑送完畫卷,便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跟在太皇太後大且渠氏身旁時,識過漢字,這些年寫起書信來也與漢人無異。待壓好信紙,她便提起筆來,冷着一張半老的臉,苦苦思慮起來。

頭風太重,小咳太輕。

前者會驚擾蕭駿馳,後者則根本沒法把蕭駿馳騙回競陵來。

想來想去,蘭姑姑都無法打定主意,便放下筆自書架上取出一本醫書來,仔細翻閱着。她皺着的眉越來越擠,面色也愈發冷刻。

好一會兒後,她才坐回桌案前,重新提起筆來。

蕭駿馳還未攝政時,她便這樣騙過蕭駿馳一回了。那時蕭駿馳不顧自己傷重,定要親自前往邊線追擊羌部殘兵。蘭姑姑無法,這才說自己病重,将蕭駿馳從邊關騙了回來。

如今再騙他一次,怕是蕭駿馳也不會信了。

想了想,蘭姑姑還是照實在信中寫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觀河陽公主,娴靜淑怡,端方有儀。雖殊麗卻不流于俗,雖貴介卻不泯蕙心。賢而有憫,聰而有質,令吾身望而興嘆。

洋洋灑灑吹了一大通,通篇主旨是勸蕭駿馳老實回競陵娶老婆。末了,還添一句“我問河陽公主所缺何物?言‘唯缺時令始花耳’。”

寫畢,疊信、折封、題款、壓在枕邊,一氣呵成。

這封信次日便遞出了競陵王府,遠寄太延。飄飄搖搖許久後,才抵達蕭駿馳手中。彼時,蕭駿馳正在教訓宋枕霞将自己三歲畫像轉交給未來王妃一事。收到信時,他還以為蘭姑姑又生了什麽重病。

待他拆了信,仔細看完,面色便一片寂然。

宋枕霞探頭探腦的,問:“可是競陵出了什麽事兒?”

“讓你說話了麽?”蕭駿馳握着信,眼也不擡,說:“宋枕霞,你私盜宮廷之物,該當何罪?”

“王爺的畫像在攝政王府裏,又不在宮廷裏,算什麽宮廷之物啊。”宋枕霞撇撇嘴,繼續沒臉沒皮地笑着:“再說了,那确實是王爺的畫像啊!”

蕭駿馳揉了揉信紙,道:“枕霞,本王給你個将功折罪的機會。你要是不要?”

“要要要。”宋枕霞連忙拱手行禮:“末将謝王爺開恩。”

“去給本王找些花來。勿論什麽花,只要是花便行。”又靜了好一會兒,蕭駿馳才說:“過些時日,我要回競陵去一趟。你便留在太延吧。我不在宮中過這個年,多少有些不安穩。毫州王最近雖安分了些,可也不得不防。千裏之堤,潰于蟻穴。莫要讓他敗了魏的大好河山。”

說罷,蕭駿馳便低頭批閱起了書案上的奏折。

他的手極好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只是其上有一層厚繭,顯得這雙手的主人不是個金鞍玉馬的堂上人。玉渫扣着拇指,瑩潤生光。雪色的窄窄袖口下露出半藏的幾顆沉紅念珠,好似雪裏藏了幾顆相思子。

忽而,有侍從在門外低聲通傳,說:“景韶宮中的秋鴛姑娘來了。”

蕭駿馳權當沒聽到。

門外侍從又重複了一遍,道:“是景韶宮的秋鴛姑娘。”

蕭駿馳還是權當沒聽到。

門口的侍從心裏敞亮得很,立時露出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去側院內回禀了那苦苦守候的年輕宮女。

“秋鴛姑娘來的不巧,我們王爺,今兒不在。”侍從道。

宮女着一襲豆綠宮裙,肩上系着綴了細流蘇的短篷。她聽聞這話,蹙了眉頭,道:“竟又不在?我這一月來了四趟攝政王府,王爺竟都不在,這可要我如何向娘娘交代?”

“這,小的就不知了。”那侍從笑容愈發燦爛:“秋鴛姐姐回去也好生勸勸娘娘,這無用的事情還是莫要多做了。畢竟啊,”侍從湊近了秋鴛耳旁,放輕聲音:“無情最是帝王家。稍有不慎,惹來的……便是殺身之禍吶。”

秋鴛面色一白。

她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惱怒地離開了攝政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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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陵。

晚秋漸過,冬日降臨。

競陵的冬季,較華亭冷得多。甫一入冬,姜靈洲便被凍得瑟瑟發抖,恨不得将所有壓箱底的衣物都套在身上。白日的風呼呼吹得她臉頰發疼,因而她連門都不太想出。

楝花院裏燒了地龍,上了搗椒泥的牆壁挂着錦布隔暖。饒是如此,她仍舊覺得冷;再望一眼窗外蕭瑟萋萋、百樹俱枯的模樣,她就愈覺得冷了。

竟陵王府的人都知道,齊國嫁來的河陽公主不愛出門,整天悶在自己的小院子裏,便也不敢打擾她,有事就只是上報到蘭姑姑處。反倒是宋采薇不懼寒冷,去楝花院拜訪了姜靈洲幾次。

姜靈洲是極歡迎她的。

想她孤身來到競陵,婚儀沒辦過,也不算正經地嫁了人;以後在王府裏,也是孤身一人,倒不如與宋采薇偶爾來往,也算是多了一個伴。

唯一的不好,就是宋采薇那婢女阿茹說話口音甚重,偶爾還會冒出幾句胡語來,讓姜靈洲聽得有些吃力。

方入冬不久,便有一個甚是可怕的消息傳來。

彼時,姜靈洲正愁雲慘霧地想着要怎麽把年給對付着過了,想着她一個人孤零零對着大齊敬幾杯酒便,算是報答了父母養育之恩。

就在這時,白露喜滋滋地露着笑臉來報:“公主!聽說王爺要回競陵來過了這個年。不妨便讓王爺在競陵留下,開春把婚儀也辦了吧?”

姜靈洲人在家中坐,驚雷天上來。

這豈止是一道驚雷,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各路神羅大仙砸了她一頭一腦。

“誰,誰要回來了?”

“王爺呀!”

“回,回哪兒?”

“競陵呀!”

“什,什麽時候?”

“在路上了呢!”

“回,回來做什麽?”

“同您一道過了這年節呀!”

姜靈洲恍惚着問完,手心一滑,一首好端端的題詩就被毀了。她喃喃自語道:“我現在千裏寄書,還能讓攝政王回太延去嗎?就說國務繁忙,太延不可一日無他。”

白露有些納悶,問:“好不容易王爺才願意回競陵來同您完婚,公主怎麽又把人往外趕?”

姜靈洲低頭,看到那被硬生生多劃了一筆的詩句,道:“我就是不想見他。”

她确實有些惴惴不安。

先前她雖嫁來了競陵,可蕭駿馳絲毫沒有與她真正做夫妻的意思。她也樂得清閑自在,恍惚間還覺得自己只是挪騰了宮苑罷了。可現在蕭駿馳要回來了,可能還要與她成親圓房,她倏然意識到了——

她姜靈洲,已不算是閨中少女了。

說歸說,可她夫君要回來,她也不能真的把人往外趕。

姜靈洲懷着惴惴心思,等着那位權傾朝野的攝政王回競陵來。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去,可她卻絲毫沒聽到蕭駿馳踏入競陵府的消息。若是問蘭姑姑,她也只是說“按啓程時間算這兩天便該到了”。

“這兩天”一拖就是小半月,久到姜靈洲都快忘了這件事。

姜靈洲心裏懊惱地想,這蕭駿馳八成耍她玩兒呢。

說要回來,又不回來,吓地她夜裏都睡不安生。

漸漸的,天氣愈發得嚴寒。下了一場蒙蒙細雪後,又接着一場覆野大雪。姜靈洲入睡前,屋外的小徑樹木還分分明明;一覺醒來,滿庭皆白,厚厚的雪落了一天一地,恰似鋪蓋了一層雪衣。

姜靈洲生長的華亭,從未有過這樣大的雪。

她內心有些好奇,忍不住披了毛領的鬥篷,帶着婢女出了門,這兒摸一摸松軟的雪塊,那兒碰一碰樹枝上的白團。婢女們也都是第一次看見這麽厚的積雪,新奇得很。

姜靈洲在雪地裏待久了,白皙的面頰被凍出了花蕊色的微紅,一雙手愈顯得素瑩嬌細。微一張口,便是一團撲面白氣,徐徐在空中化開。幾粒雪粒子落到她纖長睫毛上,不消多時便化成晶瑩水珠,便好似淚珠挂在眼上一般。

“我還道人說‘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只是誇大之辭,未料到真有大雪如此。”她對着白露笑了一會兒,便拔足朝着林間深處走去。

輕裘鬥篷曳過地上積雪,滾起一團浮雪。

她往前走了兩步,忽而停住了。

落雪壓彎了光禿禿的枝條,亦把她的視線遮擋得七七八八。

隔着素雪枝杈,站着一個男人。

身披輕裘大敞,玄衣窄袖,手上戴着一枚玉色甚好的扳指。一縷漆墨似的烏發落在肩側,系着枚朱紅色的滾珠。

他站在白雪地裏,像是一顆黑子落在滿盤皆白的棋局中。

姜靈洲微微退了一步,以袖掩面,小心翼翼問道:“敢問這位是……”

不會是那誰誰吧。

那男人喉結微動,輕咳一聲,随即開口低聲道:“在下姓宋,雙名枕霞。公主喚我一聲枕霞就好。”

姜靈洲:……

#山有木兮木有枝,君竟當我是傻子#

作者有話要說:

大狗:戰友坑我,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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