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送畫卷
宋枕霞風塵仆仆趕回太延,蕭駿馳與他寒暄了幾句,便讓他回自己府中休息。
只是宋枕霞不肯走,還站在書房裏遲遲不去。
蕭駿馳對新王妃無甚興趣,撚着手裏沉紅串珠,兩眼散漫掃着案上一本半新不舊的經文。書頁折了數角,訂線也有些散亂,看起來時常翻閱。書頁上恰好寫着“不垢不淨,不增不減”,蕭駿馳一眼掃到底,絲毫沒做停留。
宋枕霞是個閑不住的性子。蕭駿馳看書不理他,他就自顧自繞着書房裏的費思弼老爺子轉悠起來,悶悶說着一些話。
“費先生,你說齊國足有四位公主,王爺怎麽就挑中了河陽公主?”宋枕霞問。
費思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一撚花白胡須,語重心長道:“枕霞小友,這河陽公主乃是有尊號的公主。上了尊號的公主,與沒上尊號的公主,那可是天上地下、雲泥瑜瑕,差得遠。”
宋枕霞方想說些什麽,便聽得“啪”一聲輕響,是桌案後的男人合上了手中的經書。
“枕霞,你為何不直接問我?”蕭駿馳揚首,問。
“若是我問了,王爺又不答我,豈不尴尬?”宋枕霞說。
“那你且問。”蕭駿馳說。
“王爺,敢問齊國四位公主裏,您怎就一眼挑中了那河陽公主?”宋枕霞不敢賣弄,連忙做老實模樣認真詢問。
蕭駿馳朝椅背上一靠,俊朗面孔上露出一抹促狹笑意。
“娶老婆可不得挑個漂亮的?”他似是甩掉了平日的威嚴儀态,語氣裏有一分吊兒郎當的不正經:“‘北有梁妃,南有河陽’,這一句說的便是河陽公主堪當國色,豔壓群芳。”
宋枕霞:……
他們王爺說的這太有道理了,他竟然無言以對。
“多漂亮?”宋枕霞納悶:“還不是兩個眼睛一張嘴。”
“我這兒還存着副畫像。”蕭駿馳站起來,自身後書格裏抽出一副卷軸來,放在燈盞下鋪開。他一邊撫平畫卷,一邊道:“這可是齊帝派人送予我的。我平日裏事務忙碌,還不曾仔細看過。”
畫卷上繪着一纖娜女子,手持纨扇,立于宮窗前。
這幅畫倒是畫工精湛,只可惜畫法着實朦胧的很,一團白面臉,兩抹細線眸,宋枕霞實在看不出她的長相。
太朦胧了。
太夢幻了。
太迷醉了。
除了為羅衫素衣着上清淡色彩,畫者還別具匠心地以“三白法”為這畫中女子在面頰、下颚和額頭上猛烈瘋狂地打了三團白色。末了,女子的兩頰上還有紅撲撲、圓滾滾的兩團腮紅,好似兩顆初生朝陽。
宋枕霞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這女子兩眼眯成一條縫,額頭閃閃發光,小嘴兒一點櫻桃紅,駝背弓腰,長袖打臉……若是那河陽公主真是這幅樣貌,我只能說齊人志趣怪哉。”宋枕霞感慨道。
這兩人的話引起了費思弼的注意。
費思弼踱步至書桌旁,望向那畫卷。視線甫一接觸到畫上女子,費思弼便輕輕地“嚯”了一聲,蹙起眉來,喃喃道:“妙啊!妙啊。”
宋枕霞:?
“枕霞小友,魏人畫工多粗犷,齊人彩匠重意境。比之實貌,更重虛意。因而南人仕女圖千人一面,卻勝在嬌韻不同。”
宋枕霞:?
“你看這畫中女子,眉似遠山出岫,唇如櫻桃滾水。妙目不描而含情,粉頰微點而生香。更兼之用色鮮妍清雅、濃淡闊細有致,更顯娴靜之姿。入筆生暢,提筆微弛,一剛一柔,各生韻致……”
宋枕霞:……
他當時便想來一套“在下告辭”、“溜了溜了”、“無法奉陪”,只是看在費思弼的面子上,不敢多言。
費思弼點評起畫來,沒完沒了,喋喋不休。
漸漸的,不僅是宋枕霞的面色尴尬,蕭駿馳也開始不耐地磋磨起手上扳指,目光放空。最後,他以手掩口,小小打了個哈欠。随即,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題外話,來打斷費思弼連篇評語。
“既然這河陽公主的畫像在我手裏,禮尚往來,本王也得送一副過去才是。”他道。
“王爺,這事兒就交給我吧!”宋枕霞笑嘻嘻地接上。
蕭駿馳心裏微惑。
宋枕霞哪兒來的他的畫像?
所幸,他本就對河陽公主不怎麽上心,至多也只是在聽聞河陽公主于陳王谷遇險時驚詫思慮了一番,生怕她真的死在競陵府上,會惹來齊國怒火。因而,他也沒有多問。
将近子時,宋枕霞才懷揣着暗暗笑意離開了攝政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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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駿馳不想見姜靈洲,姜靈洲也不太想見蕭駿馳。
她有些想家。
越想家,她就越不想見蕭駿馳,巴不得這個名義上的未來夫君一輩子別回競陵來,留她清清靜靜在王府裏好吃好喝地過日子。
正所謂皇帝不急,太監急。蕭駿馳不急,宋枕霞會替他擔憂;姜靈洲不急,白露會氣得跳腳。
姜靈洲也明白,白露年少單純,以為夫唱婦随、舉案齊眉便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如意事。殊不知世上還有許多天拆怨侶,恨不得一別兩寬,再不相見。
她嫁到魏時,競陵的月剛剛自圓化缺。兜兜轉轉一段日夜,彎月便又化作了一輪澄黃滿月。姜靈洲在入魏途中耽擱了中秋之期,如今已是九月季秋了。秋色高寒,夜晚時月明星稀,月輪分外明澈。
她夜晚時看到窗外那輪月,便心思一動,不禁想起幼時兄長教詩的場景來。
齊人并不主張女子讀書識字,說的更多的是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縱使是皇後、太後那樣鳳飛九天的朱門女子,也甚少有識字的。只是姜靈洲自小便愛這些書文,又因着受寵,這才跟着兄長一起讀書習字。
正當姜靈洲望着窗外月輪時,她窗前倏忽飄轉過一抹嫣紅之色。
競陵王府裏會穿如此醒目的衣裳之人,便只有宋采薇了。
姜靈洲與宋采薇不熟,但姜靈洲好歹是競陵王府裏唯一的主子。她沒聽見阿茹發辮上的銀鈴聲,怕宋采薇又在哪兒磕着摔着,便帶着侍婢一同出了楝花院的小門。
宋采薇站在走廊末端,阖眼,提擺。雖雙目不能視物,鞋履卻平穩地落在石階上,如踏平步。她的髻上別着姜靈洲上次替她尋回的發簪,沉沉半墜着。
姜靈洲未靠近宋采薇,便聽到那纖弱清秀的盲女道:“公主,可是采薇驚動你了?”說罷,她還有模有樣地行了一禮。
姜靈洲微奇,問:“宋小姐,你怎麽知道是我,而非別人?”
宋采薇秀氣一笑,露出一小片皓齒來:“男人、女人;垂髫、不惑;仆婢、主家,腳步聲各有不同。”她本是個文秀青澀的人,說話的語氣也是溫溫吞吞、綿綿軟軟的,似一只乖巧的白兔子:“公主的步子慢而雅,與其他人有大不同。”
“我也不是被你驚動,你不用多想。”姜靈洲想到宋采薇先前的惶恐模樣,出言安慰。她眼珠一轉,瞥到天上月輪,就說:“今夜是滿月之夜,看到這月色便忍不住念起了故鄉,因而出來走走。”
宋采薇點點頭,道:“原來今夜是滿月。只可惜采薇雙目失明,無法同公主一起賞月。”
“無妨,”姜靈洲靠近了她,笑道:“你若想看那月亮的模樣,我說與你聽便是。”
“公主這樣擡愛采薇……”宋采薇絞緊了手中剛采摘的一片香葉,語氣有些不安:“我不過是一介民女,而公主是天之驕子。采薇又怎敢為公主添麻煩呢。”
她雖然惶恐,語氣裏卻帶了一絲希冀。
話畢,她還睜開了一直阖着的雙眸,試圖望向夜空。只可惜她那雙眼一片渺白,空空洞洞似被一場白茫茫大雪灑過。
姜靈洲在心底微嘆了一口氣。
接着,姜靈洲便笑道:“谪仙人說‘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雲端。’;又有人作曲,說‘銀漢無聲轉玉盤’。今夜之月,便如玉盤、銀鏡一般,圓溜得很。”
宋采薇緩緩展露出了笑意。
她摸索着身前的雕花闌幹,笑道:“采薇雖已十數年未曾見過圓月,但聽公主一述,便好似明月近在眼前一般。”
頓了頓,宋采薇又低聲喃喃絮語,話語中好不傷感:“我幼時見過明月,後來雙目失明,再不得見月亮。不得見月,尚且如此凄楚;公主遠嫁競陵,不得見相伴十數載舊故,豈不愈發?”
姜靈洲未料到她會想這麽遠,心裏也有了一絲愁緒。但她素來不喜在別人面前露出軟勢,尤其是對方是位較她還纖細柔弱的人。于是,她打起精神,笑說:“倒也不是如此。有詩雲‘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我與我父兄家人,此刻看的明月是同一輪。如此,便已足矣。”
兩人正說話間,一串鈴铛聲響起。原來是頂着一頭草葉的阿茹自闌幹外的樹叢中鑽出,獻寶似的舉起手裏一把草葉,說:“小姐,你要的我都找來了!”
她眼光一轉,瞥見姜靈洲,愣了一秒,連忙跪下耿直地行了個大禮:“見過王妃!”
宋采薇低下身,嗅了嗅阿茹手中草葉,滿是無奈地輕聲細語:“阿茹,你摘錯了……”
既等到了婢女,宋采薇不敢多打擾姜靈洲,便告辭而去。
姜靈洲目送她和阿茹離開,轉身回楝花院。剛走了沒幾步,便撞到蘭姑姑冷着臉站在屋檐下,雙手斜斜抱着一個狹長盒子,霜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姜靈洲看到蘭姑姑那張冰似的臉,心裏就有些發毛。
也不知道她剛才和宋采薇的話,叫這個姑姑聽去了多少。若是她一時多慮,誤以為她還想着回齊國去,又生出事端來,那可就麻煩了。
“這麽晚了,蘭姑姑可是有什麽事?”姜靈洲問。
“回禀公主,這是王爺命人從太延送來的畫卷。”蘭姑姑低身一禮,将手中狹長匣子遞交給蒹葭,說:“王爺長久不在競陵,怕公主心有不安,因此便命部下準備了一副畫卷送給公主。”
“畫卷?”姜靈洲悶聲說。
“正是。”蘭姑姑說完。
一忽兒,蘭姑姑又另起話匣,道:“不知公主可有什麽特別想要的?蘭錦好提前命人置辦。”
“……也沒什麽想要的。”姜靈洲道:“吃穿用度都好。若是硬要說,便是這競陵的冬日有些單調了,少了些花花草草。也不知道魏國的秋冬會開甚麽樣的花?”
蘭姑姑點了點頭。
姜靈洲屏退了蘭姑姑,回到房中,打開了畫匣,取出卷軸來,在桌案上徐徐展開。
但見畫卷上,一小兒穿着開檔肚兜,開腿席地而坐,肥嫩左手持撥浪鼓,右手持木頭劍,面色憨傻,猶如鄰家老王的兒子。右下角一方小印,還有一句“三皇子駿馳足歲宴抓鼓并劍一把”。
那小兒憨傻笑眼,直直從畫裏望着姜靈洲。
姜靈洲:……
???
???????
【吃驚!!!】
作者有話要說:
吃驚!!
她的夫君竟然是……!!
不說了不說了打包回老家了,溜了溜了,在下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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