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自請願

那張書稿的主人是姜靈洲。

頭籌便這樣落到姜靈洲頭上。

鐘家人俱是流露出古怪之色,不知該作何言語。

——拿佛經搪塞敷衍,竟也可奪得第一,實在是莫名其妙、前所未見。從前他們可不知道,競陵王是如此胡攪蠻纏之人。

坐在一旁的姜靈洲看到鐘家人古怪表情,笑吟吟說:“王爺,還是算了吧。我原想,妾既是代王爺作詩,那便用王爺最拿手的東西來與他人一較高下。未料到王爺如此愛開玩笑,竟真覺得這佛語足得第一。”

她心底覺得甚是好笑。

蕭駿馳這家夥,就連洞房之夜,卻扇之時,都要拿出佛經充數。如今雪中作詩,她也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蕭駿馳丢一丢臉面。

但她沒料到,蕭駿馳竟厚顏無恥至此,真的說這佛語是天下第一妙詩。

蕭駿馳瞥她一眼,問:“王妃當真不要這第一?”

姜靈洲答:“不要。”

“那好,”蕭駿馳擱下了手中詩稿,道:“那鐘小姐便是頭名了。這一句‘上飛瓊搖萬花,人間情薄終寂寥’寫的實在是好,妙極。鐘小姐想要何物?”

他雖在褒賞,語氣卻淡了下來,頗有幾分随便。

鐘小燕微微咬牙,明豔面孔上有一層屈辱之色。

奪得第一,又得蕭駿馳賞賜,這本是好事。只是經蕭駿馳如此一番折騰,所有的事都變了味,就仿佛她是運氣好,才在蕭駿馳面前得了這第一。苦心孤詣、精心設計,也不過是讨他一時心血來潮的歡喜。

鐘小燕心下思緒翻滾,久久不能出聲。

鐘賢與鐘夫人俱有些急,連連偷聲催促她。

只要小燕攀上了競陵王這棵高枝,那鐘家在競陵自是平步青雲,地位愈益穩固。更有甚者,族內年輕輩的才俊跻身太延一二流,也不是沒有可能。

“回王爺,”鐘小燕微一躬身,終于出了聲:“小燕确有一物想要。”她似終于下好了決心,聲如清鐘。

“說吧。”蕭駿馳道。

“小燕懇請王爺,”她忽然跪落在地,言之鑿鑿,聲色懇切:“恕我鐘氏一族。”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鐘氏的青年俱是不懂她何出此言。就連鐘夫人與鐘賢,也都是滿面愕然。鐘夫人已是連忙擠出了笑,忙巴巴地朝蕭駿馳解釋起來:“王爺,小女一時糊塗了,這才亂說起了話,請王爺莫要較真……”

鐘小燕跪在席下,身姿筆挺,語氣愈益堅定:“阿爹、阿娘不知事,在廳堂中擺出了這價值千金的珊瑚樹。然我鐘家阖家上下,歲石也不過百。王爺見此珊瑚樹,定然心有疑慮。”

鐘小燕的聲音,于喧鬧聲中響起。

鐘賢聽着,面色也一變。

他忽然明白了,鐘小燕為何不自請嫁予蕭駿馳,而是提出這樣的請求來。

鐘家為競陵巨室,從前行過商。他們雖在競陵足以翻覆雲雨,卻不足以跻身太延名門之中,因而眼見也不如那些累世公卿,反而頗有幾分小氣。譬如鐘賢為顯家世累厚,便搬出了庫中的珊瑚樹來。

鐘家已是百年未出過競陵郡了。從前鐘家在競陵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又何須故意藏起排頭威風?如此,鐘賢并未多想這一層。

可鐘家首位,亦不過是競陵別駕之身,又何來如此滔天巨富?落在攝政者的眼中,這便是逾距。若蕭駿馳再有些疑心,說他鐘賢授受財物,那就更是一樁重罪。

一心攀富貴的鐘賢在頃刻間清醒過來,頓時冷汗涔涔。他心有餘悸地瞥了一眼廳堂內那富麗堂皇的珊瑚樹,在心底慶幸鐘小燕的抉擇。

“王爺,我鐘家從前行商,因而累下一筆財富;這些年來父親身為競陵別駕,恤愛百姓,清政忠直,不惜自散家財為百姓謀利。如是,百年家業漸近一空。”鐘小燕伏在地上,急急道:“因而,父親才會邀您至府上,望王爺重用鐘家子弟,再啓鐘氏舊輝。”

說完,她将身子伏得更低:“入仕者求高升,本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錯只錯在阿爹為顯我鐘家家力,搬出了這一株珊瑚樹。然我家中餘財已是不多,供着這珊瑚樹已是強弩之末。王爺若是不信,大可查上一查。”

她話畢,廳室內一片寂靜。

鐘賢拭一把額汗,連忙跪下來道:“請王爺恕罪。”

蕭駿馳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這對父女,便悠閑道:“何必如此緊張?既鐘小姐奪得了這第一,我便自會予你賞賜。”

他話不說滿,亦不點明。

可看他語氣,應當是放過了鐘家。

鐘賢松了一口氣,頓覺得後背上冷汗濕透衣衫。這汗水不僅因着心如繃弦,更因那首座的攝政王總露着一副似笑非笑臉,叫人捉摸不透。一時間,他也不敢再提什麽攀姻之事,只忙不疊地認錯。

“不過,鐘大人還有一事錯了。”

這邊鐘賢剛放松,那邊蕭駿馳一句話,又将他打入地獄,吓得鐘賢微微一震。

“王爺……在下,何錯?”鐘賢小心翼翼問。

蕭駿馳以食指撚着玉渫,慢條斯理道:“我本是帶王妃出來散心的,可你們鐘家卻鬧出這樣一番事來,難免壞了王妃心情,該罰。”

姜靈洲原本在一旁看熱鬧,忽而被點名,便眨了兩下眼,說道:“無妨呀。妾身今日出來,倒是得了一句妙詩呢。鐘小姐所作之詩,着實不錯。”頓了頓,她又笑道:“我看鐘家吃食不錯,也算是解了我的悶吧。”

“這話說的,”蕭駿馳低笑起來:“本王短了王妃吃穿不成?”

姜靈洲在華亭時,桌上也曾是珍稀佳肴、山鮮海味。只是魏與齊的口味終究有些不同,她還未過了新鮮勁,看什麽吃食都覺得有趣新奇。

眼看着蕭駿馳與姜靈洲又說笑起來,鐘氏族人明白自己是逃過一劫,立刻又緊張地作出喧鬧聲色來。賞雪作詩、熱茶溫手、糕點盈桌,一時間熱鬧十足。

臨傍晚時,蕭、姜二人出了鐘家,上了馬車。

蕭駿馳聽見車外鐘氏族人拜別之聲,道:“不過是擺了棵珊瑚樹,細如秋蠅的小事,竟讓他們吓成這樣。本王看着如此兇煞?”

他原本就不打算動這鐘家,只因他最近懶得很。太延的公卿世家,一戶戶、一族族,哪一個不比這鐘家麻煩。他既回了競陵,便只想好好休憩一番。

他撫平了膝上衣褶,又散漫道:“不過那鐘小燕倒是有些意思。”

“王爺上心了?”姜靈洲說:“納入府內便是,鐘大人想必極歡喜。”

“那便可惜了。”蕭駿馳輕笑,道:“這鐘小燕有好氣性,嫁給我做妾難免可惜。她這般女子,何不尋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好夫婿?”

姜靈洲原本正瞧着窗外昏黃天色,此時聽他說了這句,側過頭來,語氣猶疑地問:“這天下,有多少男子,能得‘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便是如她父皇那般的人物,除了母後外亦有妃嫔。她長兄雖迎娶了太子妃,可東宮之中也儲着美妾嬌婢。

只是蕭駿馳好像無意于這兒女情長之事,已錯開了話頭:“我看王妃今日還做了一首詩,只是不知為何後來卻拿了佛經充數。王妃起初作了什麽詩?”

“噢。”姜靈洲自袖中抽出一折疊好的素紙,遞給他:“自己瞧。”

紙有些薄了,長久掖在衣袖裏,皺巴巴的。不過那紙上的字跡,卻是隽秀清麗得很。

宴上風月八千首,不如亂雪解我愁。

願得宵雪幾萬重,鋪盡人間不平路。

蕭駿馳展開詩紙,一眼掃至底,笑道:“不愧是王妃,果真才氣凜然,氣魄不輸男子。”

“渾說什麽呢?”她說:“王爺不是一點兒都不懂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麽?”

“是不懂,”他答:“随口亂說,随口亂說。”

正說話間,馬車忽而急急剎住。在車內的姜靈洲坐得不穩,不由向前摔去。好在蕭駿馳及時接住了她,将她攬在了懷裏。

“王妃無事吧?”他問。

“……無,無事。”她揉了揉額,悶悶道:“王爺這胸口,有些硬,撞得妾……腦袋疼。”

蕭駿馳松開她,撩起車簾來,沉聲問道:“怎麽回事?若是傷到了王妃,該當何罪?”

車夫一臉讪讪,連連告罪,又解釋說原是有人忽而沖到了馬車前,阻住了馬車的去路。車夫為防傷着這人,情急之下,才停在了路中央。

馬車外一團亂糟,侍衛們拔出劍來,斥來人“大膽”,又訓說“竟敢沖撞競陵王車架”,一副要将沖撞者就地□□模樣。

蕭駿馳的車馬外有蕭氏族紋,這樣的車架在郡內自是無人敢攔。可那男子卻不管不顧,只是瘋瘋癫癫地拍着車壁上蕭氏一族的家紋,又哭又笑地嚷着什麽。

“阿雲!阿雲!”

仔細一聽,這蓬頭垢面的男子是在喊着這句話。

侍衛們面面相觑,不知該不該抓這人。

“王爺,這人沖撞車架,若是有心刺您……”侍衛頗有幾分緊張:“先前在太延便已這樣來了幾遭,還是小心為上好。”

“嗯?”蕭駿馳轉向姜靈洲:“王妃說了算。”

姜靈洲撣一撣袖口,道:“我看這人有些瘋瘋癫癫的,話都說不清呢,算了罷。”

她原本良善,換做是在華亭,她定會差人給這人治病。只是她現下嫁入競陵,參不透大魏傾軋之态。萬一她慷蕭駿馳之慨,卻為蕭駿馳引來麻煩,那就不妙了。因而,她也不好多言。

她若做出不妥之事,己身遭殃倒也算了,給齊惹來麻煩,則是她最不想見到的。

“王妃說算了。”蕭駿馳道:“讓他走吧。”

“……嗳,等一等。”姜靈洲改了主意,握住蕭駿馳手腕,說:“妾拿不好主意,王爺自行決斷吧。我聽聞太延有人意欲對王爺不利,若是這人傷了您,那妾便是罪過之身了。”

蕭駿馳無言。

一會兒,他道:“王妃就是王妃,好話壞話都說盡,聰明得很,一點也不給占便宜。……算了,橫豎不過是個瘋子,審也審不出些什麽,放了罷。”

侍衛們應聲說“是”,便将那瘋子驅走了。

待回到了競陵王府,蕭駿馳恰巧遇上傅徽。

傅徽來這王府,十有六次是為了蕭駿馳,餘下四次自是為了宋采薇。蕭駿馳看到他,便想打趣他與宋采薇的事。只是傅徽也不是個傻子,搶先開了口。

“聽聞王爺今日去了鐘家賞雪,”傅徽一掃衣袖,輕輕作揖:“看王爺神色,王爺今日玩得必是十分盡興吧。”

“有幾分。”蕭駿馳答。

“佳人在側,自然心悅而往。”傅徽道。

“子善,你這話就無甚意思了。”蕭駿馳微嘆一口氣,步過灑掃一淨的青石小徑:“你養了只籠中雀兒,平日裏逗弄鳥雀,自是要開心些的。可你只要一開籠門,這雀便會飛走。你說,可心悅否?”

傅徽也淡了玩笑的心思。

他多少明白幾分蕭駿馳的意思。

這王妃是生得貌美,為人也良善可愛。但蕭駿馳只能予她面上寵愛,似待一個因美貌而納入府中的妾室一般。要他兩人如尋常夫妻一般推心置腹、互知根底,那是絕不可能的。

“姜姓女,姜姓女……”

蕭駿馳喃喃念了兩聲,擡頭望向飛檐一角壓着的黯金鸱吻,道:“姜姓女,怎可為?”

作者有話要說:

大狗:雖然我心裏已經被迷得七葷八素神魂颠倒了,但是我還是要在臉上裝裝B。

太延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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