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過新年

一年歲尾, 總是要熱鬧一些。今年蕭駿馳在競陵王府,則凡事操辦起來,更為慎重仔細些。

按道理,這一府的內事,須得交由身為競陵王妃的姜靈洲來做。可蘭姑姑做習慣了, 蕭駿馳便将年節的事交予蘭姑姑來打點, 只說了最後須得将采買的名冊呈到王妃面前,讓王妃過目。

姜靈洲自幼生長于華亭宮闱, 學的是琴棋, 知的是書畫, 叫她撥算盤、結賬面, 她還真做不來。用白露的話說,便是她河陽公主是個“不沾煙火氣的仙女兒”, 做不來這些滿是銅臭味的活。

人各有長, 姜靈洲不擅此道, 恰好樂得輕松, 尋了別的事來做。

她和宋采薇用金箔裁了些小人,又用彩線穿好,懸于活頁四折的蝠紋屏風上。燭火一照,便顯得金光熠熠,輝姿明媚。

姜靈洲從前不太做這些活,手有些拙,便是用上剪子,剪出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反倒是宋采薇, 無須視物,一雙巧手便裁出活靈活現的人形來,令人驚奇。姜靈洲問起,她便抿唇笑答:“年年都做,自是熟能生巧。”

宋采薇又說,競陵郡裏多狄人,因而年節時稀奇古怪的習慣少見不鮮。這些狄人本不過年,只是在競陵待久了,或多或少被漢人同化,便也開始慶祝起新年來。譬如有半夜三更圍着羊頭跳舞的,還有舉着火把燒舊衣服的,怪得很。

一來一去,便過了小除夕。

守歲這天,蘭姑姑命廚房張羅了一桌飯菜。擺桌擺得極有意思,一半是山珍海味,另一半則是素淡的菜色。姜靈洲與蕭駿馳這對夫妻,頭一次坐到了同一張桌前。

“王爺平常便口味淡些,”蘭姑姑向姜靈洲解釋那半桌的素淡小菜是怎麽回事:“因是年節,就添了些油水。在吃食上,王爺素來不喜揮霍。”

姜靈洲點頭。

想來是蕭駿馳在軍帳裏吃慣了五谷粗糧,已經吃不下這烹調仔細、大魚大肉的食物了。

但是,他待姜靈洲是極好的,絲毫不介意她揮霍食物,平常裏總命小廚房時刻煮着熟食,就怕她餓着。似這般矛盾,也不知該誇他還是該訓他。

傅徽也來了王府裏,還捎了一壇椒酒來。

“王爺不喝酒,這壇椒酒,徽便贈予競陵府上。”傅徽将封好的酒壇交給蘭姑姑,在暖融融的廳室裏落了座。屋外又下了雪,他頭發上盈着一片雪絮。

“子善,你來的正好。”蕭駿馳指了指身側的空位,道:“你年節一個人在家也無趣得很,不如上座。”

傅徽笑了笑,說:“謝王爺美意了,只是屬下這會兒還要去個地方,怕是不能與王爺同食。”

他要去的地方,不想也知道,必然是宋采薇處。宋采薇無雙親,兄長遠在太延;而傅徽看起來也是一身輕松、無所眷念的模樣,兩人作伴,倒也合情合理。

待傅徽走了,姜靈洲掃一眼桌上飯菜,問:“王爺不能飲酒?”

蕭駿馳正夾菜,聽聞此言,差點把一小撮春菜夾到湯裏去。他笑笑,說:“王妃不知道?飲酒可是佛門五戒之一。”

姜靈洲聽了,心下無言——誰不知道佛門戒酒?

只是她家王爺,着實沒個信教的樣子,虛僞得很。怎麽反倒在喝酒這事上,虔誠起來了?

廳內熏得極暖和,蕭駿馳穿了件鴉青色的小袖衫,形色閑散。他不想再說飲酒之事,一邊在水盞裏淨了手,一邊錯了話頭,道:“這可是我頭一回不在宮中過年。”

他對面的姜靈洲說:“妾身也是。”

蕭駿馳微楞,忽而想起她面前這位可是大齊最受寵愛的河陽公主,從前被齊帝捧在手心裏疼,怕是年年過年的時候,都在宮宴上出盡風頭,豔壓群芳。

“辛苦王妃了,要跟我在這封地小府裏吃這些寒酸物。”蕭駿馳挑眉,說:“不過如此一來,倒也省去進宮面聖的功夫。年年都要進宮去見陛下,麻煩得很。”

姜靈洲有些擔憂,問:“不見陛下,無妨麽?”

她記得自己尚未出嫁之時,每逢過年,各方的王侯将相便都回了華亭,向她父皇呈上年禮,再一同參加宮宴。可到了蕭駿馳這兒,他竟然說不去面聖了。

“無妨。”蕭駿馳沒放在心上,說:“別的王侯須得進京去拜他,我不用。”一會兒,他放下筷箸,又說:“待開春了,路上雪融,我便帶王妃回太延去。到時候你想怎麽見陛下,就怎麽見陛下。”

“太延?”姜靈洲一愣。

“王妃想留在競陵?”蕭駿馳問。

“倒也不是,”姜靈洲也擱了筷子,用帕子拭了下嘴角:“只是,先前,王爺讓妾身長久待在競陵,如今卻要帶妾身回都城去,妾身有些不解這其中緣由呢。”

“先前留王妃在競陵,是因為太延城裏頗有些兇險。不過,最近太延安泰了些,想來帶上王妃,也是無妨的。”蕭駿馳說。

太延城裏滿是貴戚豪門,姜靈洲這樣的身份,進了太延便會惹來大風雨。而毫州王更是心思叵測,似乎有心挑撥他二人。

不過現在的境況倒好些了——太延來了消息,說毫州王私下收受賄賂,犯了聖怒,被扣了俸銀三月,又被罰居府思過十天。

雖只有十天,卻也算是敲山震虎。

他蕭駿馳便是不在太延,也有的是法子折騰人。

說定了回太延之事,蕭駿馳十分妥帖地想替姜靈洲夾菜。他揀公筷的時候,一雙手自袖下露出來,手指長長瘦瘦,好看得很。只是這雙手的主人有些不懂女人心思,盡夾一些油膩膩的大塊肥肉到姜靈洲碗碟裏。

“王妃多吃些。”他渾然不覺自己夾的菜有哪兒不對勁:“王妃現下有些太纖細了。”

“……”姜靈洲無語。

他夾了半天菜,看姜靈洲一動也不動,她身後的婢女白露還偷偷在笑,頓時有些不解。于是,蕭駿馳擱筷,問:“王妃怎麽不動筷子?”

“膩歪。”她耿直地回答:“王爺吃一口?”

“……算了。”蕭駿馳說:“王妃自己夾吧。”一會兒,他又道:“留在競陵的時日也不多了,王妃若是想去哪兒走走看看,便同為夫說一聲。”

“王爺舍得讓妾身出府門了?”她調笑說。

“王妃這話說的,好似是本王拘禁了你一般。”蕭駿馳不以為意,眸光裏透着揶揄之色:“找幾個侍衛跟着你,便差不多了。”

姜靈洲差點被他的厚臉皮震撼。

空口說白話,大概就是蕭駿馳的特長了。

“那好,”姜靈洲毫不客氣,說:“明日是初一,妾身想去廟裏拜一拜。妾聽宋小姐說,這競陵郡府外的廣果寺香火旺盛,是個好去處。”

“王妃想去便去。”蕭駿馳道:“我叫人知會寺裏和尚一聲,免得閑雜人等沖撞了你。”

蕭駿馳的用詞,讓姜靈洲蹙了眉。

這家夥,還自稱是個佛門信子,稱呼起方外之人來,竟然“和尚”、“和尚”的,好不無禮。

說話間,一頓飯畢了,兩人出門點了天香。因着是新年前一夜,府裏的下人也聚在小廚房等地,說笑玩鬧聲傳得老遠,極是熱鬧。

屋外有些冷,姜靈洲披了鬥篷,将毛茸茸的兜帽罩在頭頂上。一雙手扣在帽沿上,細細嫩嫩,仿佛是凍好的豆腐般。

蕭駿馳的目光,忍不住便往她細細的手腕子上飄。

他娶妻前從不留心女子容色,偶爾遇到流連花叢、風流好色之徒,他還會心中疑惑不解,想不通女子到底有何好處,值得如此用心。

直至他自己娶了妻,才知曉女子确實有可愛的。

姜靈洲沒察覺他在看自己,還在仔細盯着遠處的風光。夜色溶溶,遠處有些許焰火光彩,迸射時,便如一閃而逝的朝夕之光。那光火映着她的面頰,便好似鍍上了一層爛漫的金。

“王妃在想什麽?”蕭駿馳問。

說實話,蕭駿馳沒指望這心思聰慧的小王妃會老實回答他。

想也知道,她會說些體面話來撫恤他。

“妾身……”姜靈洲垂下了拎着兜帽的手,心裏有一瞬的綿軟。

她對着蕭駿馳時,向來會留一層戒備,生怕說了什麽不當的話、做了什麽不當的事,惹來麻煩。可如今,也許是因為觸景生情,她卻忽然想對蕭駿馳說真話了。

“妾身有些想家了。”她喃喃道:“往年此時,母妃定回召我去身旁,叫我帶着諸位姐妹一同剪彩綢燕。皇嫂的手總是最靈巧的,讓祖奶奶很是喜歡。”

她是頭一回在蕭駿馳面前提起自己心底的事。

她想的事情有千千萬,譬如朱太後的病情好些了沒,太子妃的孕況可還穩妥,姐姐妹妹又是否懂事了些。可是這些事,便是在最貼心的婢女面前,她也不曾講過。

蕭駿馳微愕。漸漸的,他流露出了一絲笑意,反手握住了姜靈洲的手掌,道:“王妃的家便在此處。”

他的手極暖,驅散了一絲冬日的嚴寒。

夜深了,姜靈洲守不住夜,犯起了困,便回房休息了。她在妝鏡前拆發時,白露笑嘻嘻湊上來,一邊替她梳着頭,一邊擠眉弄眼道:“我看王爺待王妃愈來愈好了,王妃心裏可歡喜?”

“歡喜什麽?”姜靈洲打了個小呵欠,問。

“歡喜王爺呀!”白露說。

“……別渾說。”姜靈洲低垂了眼簾。

她盯着鏡中的自己,面色淡若流水,口中低聲道:“蕭氏子,怎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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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姜靈洲帶宋采薇出城,打算去廣果寺燒一柱頭香。

宋采薇行路不便,因而傅徽也來護行。再加上跟着姜靈洲的婢女、侍衛,浩浩蕩蕩好大一支隊伍,極是壯觀。

姜靈洲從前在齊時,多多少少也要循禮節而避外男。自她嫁到了魏,這些從小學到大的規矩便全都被她抛到了腦後。又不如說,她本就不喜齊國那一套禮教。

魏人多信佛,魏國上上下下,不知興建了多少寺廟佛院。單單是這競陵郡的郡府四周,便有三四所香火極旺的名寺,廣果寺便是其中之一。

這廣果寺本就香火極盛,今日又是初一,想來必有無數百姓來燒頭香,姜靈洲已想到了寺裏人挨人、腳擠腳的畫面。

熟料,待她到了廣果寺前,卻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偌大一個寺廟,冷冷清清,毫無香客。但見藤黃高牆積着未融的薄雪,花青屋瓦後逸開一縷袅袅素煙。幾名僧人立在廣果寺階前,斜披□□的肩上竟有着星點雪粒,竟是已在雪中待了許久。

姜靈洲微楞,想到蕭駿馳說他會“知會寺裏和尚一聲”,便想通了其中緣由。

“王爺着實有些過了,”姜靈洲道:“我要來這廣果寺,驅散一二成的人也就罷了。從前我在華亭,但凡有名門女眷造訪佛寺,便都是這般做的。可王爺竟叫人空出偌大一個廟來,還是初一這樣的時候,豈不給人平添麻煩?”

宋采薇聽了,柔聲解釋道:“王妃良善心腸,可這些事,怕是也不能怪王爺。”

“怎說?”姜靈洲不解。

“競陵王妃要來寺裏,哪家寺院敢不淨場?”宋采薇輕聲說:“怕是王爺随口提一句,他們便都會這般做。”

姜靈洲歪頭,心裏覺得宋采薇說的也有道理。

廣果寺門前的僧人見到姜靈洲車架,便迎了上來。為首的僧人雙手合十,淺淺一禮,道:“貧僧清悟,見過競陵王妃。”

姜靈洲還了禮,道:“麻煩清悟大師了。”

她是來燒頭香的,便攜着宋采薇進了寺裏。廣果寺裏極靜,除了木魚聲外便再無其他聲響。宿在寺裏的齋客,也都閉門不出,只偶爾會有小窗推開一線,似乎是房中客人在窺視着外頭模樣。

想來,是在好奇競陵王妃究竟生得如何模樣吧。

寺裏別無香客,上香便快得很。不過一盞茶功夫,姜靈洲便在三寶殿裏求了來年好運,又在竹筒裏抽了一支上簽。

她仔細看了看簽文,寫得是“霧中朝花水中月,遠在天邊近眼前。門前桃李一卷畫,柳暗花明更成書”;宋采薇則抽到了“幾番風雨春又落,深宵盡處披雪歸;東風裁繩催人去,何須強留江上音”。

清悟大師看了簽文,便和藹笑說:“王妃這支簽抽得好,是吉兆。宋家小姐這支,雖有兇句,卻也是風雨終消、波平浪靜之象。”

宋采薇有些好奇,道:“王妃,我抽的簽文上寫了些什麽?”

姜靈洲剛想念那簽文,傅徽便插口道:“讨個彩頭罷了,你也不用當真。和清悟大師說的一樣,寫的是‘幾番風雨春又落,深宵盡處披雪歸’,大抵是說你這些年沒白挨那些糟心事兒,往後自會有好事等着你。”

宋采薇是極相信傅徽的,他這樣說,宋采薇就信了。

“好,”她笑說:“是我沾了王妃的喜氣了。”

看天色還早,姜靈洲便讓幾個小婢女也去求了簽。四個婢女的簽文都是不錯,宋采薇的丫鬟阿茹卻求了一張“財運開來”。只可惜阿茹不識漢字,橫豎扯了半天簽文,都讀不懂簽上意思,還差點将簽文揉作一團廢紙。

姜靈洲在寺裏用了齋菜,這才與宋、傅二人一起出了廣果寺。因為是初一,郡府裏熱鬧得很,四下都有喧鬧廟會和開市的炮仗聲。姜靈洲特意在集市前停了停,讓白露下車去買了支金糖人來玩。

這街市上的金糖人做的別有心意,她看着很喜歡。待快要到競陵王府了,她就毀屍滅跡,叫白露把金糖人吃了,免得蕭駿馳看到了,又借機說她是個還未長大的小孩子。

離競陵王府只一條街的時候,馬車外忽而起了喧鬧。

繼而,傳來傅徽的低喝聲。

“大膽!竟敢攔競陵王妃的車馬!”

好一陣騷動後,車簾外傳來了傅徽頗為為難的聲音:“王妃,前頭被一個瘋子纏住了,抓不得,打不得,怕是要耗費點時間才能回去了。”

傅徽一說,姜靈洲便想起那天遇到的瘋子來了。

她和蕭駿馳自鐘家回來的那天,便被一個瘋瘋癫癫的男人沖撞了馬車。那男子又哭又笑的,只盯着蕭氏的車紋看,口裏還喊着“阿雲”什麽的,也不知是誰的名字。

想到此處,她便撩起車簾,仔細一看。

果真是那個瘋子。

這頭發亂糟糟的男子,臉上一團漆黑,叫人看不出原本容色來,身上散發着一股怪味兒,刺鼻的很,看樣子就是個風餐露宿的流浪瘋子。

他原本正直勾勾地盯着車壁上的蕭氏族紋,此刻看到了姜靈洲自車簾下露出的臉,便眼光一亮,癡癡地喊了起來。

“阿雲!阿雲!”

幾個侍衛面色一凜,立刻将他架開了。

被這瘋癫男子傷到自己就算了,若是驚吓了競陵王妃,那便糟了。

熟料,那男子的力道卻大得很,硬生生從侍衛之中掙脫了。幾個侍衛意欲拔刀吓一吓他,男子卻高聲嚷道:“你若傷我!便是違律!縱是天子,也須得與庶民同罪!”

這聲音好不高亢,讓侍衛們面面相觑,不得不停下了刀。

就在此時,宋采薇也自簾後露出了小半張憂慮的臉。原本盯着姜靈洲的男人立刻将目光移到了宋采薇身上,聲音愈發尖銳地喊起來:“是阿雲!是阿雲!”

宋采薇被吓了一跳,面色微微一白。繼而她輕撫着胸口,問:“王妃,阿雲是誰?”

傅徽的面色極不好。他為人儒雅溫和,可從沒露過如此可怕的神色。“你可知,這是競陵王府的車馬?”他大步跨到那自稱“均芳”的男子面前,肅聲問道:“若是再有冒犯,怕是你會被治個失敬之罪。”

他大抵是怒極了,這才忘了,同瘋子是無法說理的。

那男子聞言,竟目光炯炯地将視線轉到了傅徽臉上。他盯着傅徽白皙俊俏的臉,古怪地嘻嘻笑了一陣,随即興奮大喊道:“這是阿雲!這才是是阿雲啊!阿雲,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均芳。”

侍衛們都安靜了。

姜靈洲也安靜了。

傅徽是最安靜的。

那男子渾然不知周圍寂靜緣何而起,竟還要伸手去摸傅徽的臉頰。眼看着男子髒兮兮的手就要拍到傅徽幹淨俊俏的面孔上,傅徽“啪”的一聲抓住他手腕,死死扣住。

姜靈洲扯着車簾,心下有些哭笑不得。

想來這男子是得了瘋病,見到誰都喊“阿雲”。

于是,她道:“這般放了他也不是個辦法。傅将軍,你且問問他要做甚。”

傅徽忍氣吞聲,頂着對方雀躍欣喜的眸光,仔細詢問起來。

“你是何人?從何而來?‘阿雲’又是何人?”

那男子神志不清,颠來倒去只會說幾句話,又時不時怪叫凄笑,令人背生寒意。傅徽忍着性子,仔仔細細聽了幾遍他颠三倒四的胡亂言語,這才回去禀報姜靈洲。

“這男子叫張均芳,她的妻子便喚作‘阿雲’。那阿雲生得貌美動人,又擅長吹篪,因而被豪門瞧上了,硬生生奪了去。那阿雲被奪時,似是上了王妃所坐的馬車。”

“我所坐的馬車……?”姜靈洲微惑。

“徽以為,并非同列馬車,只是同有着蕭氏族紋的車馬罷了。”傅徽道:“如此一來,但凡是皇室中人,便有可能是那奪其妻子之人。”

姜靈洲點頭。

前些時日,這張均芳在鐘府外攔馬車時,她坐的便是另一輛馬車。這兩輛馬車只有一處相同,那便是車壁上的蕭氏族紋。

“這人也怪可憐的,找個人替他瞧一瞧吧。”姜靈洲垂下了車簾,道:“興許他清醒了,便能記起到底是誰奪走了他的妻兒。”

“是。”傅徽說道。

張均芳還在原地又跳又叫,高喊着愛妻之名。姜靈洲見此瘋态,心生憫意,說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阿雲,傅将軍與宋小姐亦不是。你若真想尋回阿雲,便去醫館裏抓幾服藥,好好養養身子吧。”

她的聲音清雅柔善,似清水入溪。原本瘋瘋癫癫的張均芳聽罷,面上竟然露出悵然若失之色來。不一會兒,他勾起背來,失魂落魄地側過身去,朝着巷子另一頭走去。

“送他去醫館吧。”傅徽上了馬,對其中一個侍衛說道:“錢便先記在我賬上。”

侍衛應聲說是,随即匆匆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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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靈洲回到王府時,已是點燈時分。

傅徽辭了別,她便去見了蕭駿馳。

蕭駿馳坐在桌案後,批着面前厚厚一疊文書。他桌案上總疊着那麽一大堆文書,雖然他每日都在批,可文書的厚度卻不見減。

他聽見通傳聲,才擡起頭來,随口問:“王妃回來了?清悟師傅可還好?”

“尚好。”姜靈洲答:“妾還求了一支好簽。”

“簽文寫的什麽?”蕭駿馳擱筆,問。

“門前桃李一卷畫,柳暗花明更成書。也許是妾要行好運了。”她說着,又想起了王府外遇到的張均芳了:“只是妾今日着實不好運,又遇到了上回那個瘋病之人。”

蕭駿馳眉頭一皺,費了好久才想起她說的是何人。“他又沖撞了你?”他的聲音沉了下去:“縱使他是個瘋子,這也算是一樁罪了。”

“嗳,王爺且慢。”姜靈洲拽住他袖口,道:“那瘋子也是個可憐人。我聽傅将軍說,他的妻子叫人奪了去,這才變得瘋癫起來,四處尋妻。我已叫人帶他去了醫館,興許他馬上便清明起來了。”

蕭駿馳瞥她一眼,說:“王妃倒是好心腸。”

“也算不得好心腸,只是那瘋子有些癡情,看的人怪可憐的。”姜靈洲嘆道。

“癡情?”蕭駿馳不解,問:“如何癡情?”

姜靈洲懶得解釋。

王爺這樣不懂女人心思的家夥,說了也白說。

蕭駿馳本想再多說些什麽,只是姜靈洲拽着他的袖子輕輕晃着,他便又将那些話吞了回去,改說起了旁的事。

“過一段時日便要回太延去了。我叫蘭姑姑好好打點打點行李。”他說着,翻開案上一小疊文書。視線掃過紙上字,他登時笑起來:“我那賢侄兒,正在埋汰我不去陪他過年呢。”

姜靈洲有些好奇,想看一看那紙上寫的什麽。她方擡高了眼簾,又想起面前這位可是大魏的攝政王,他桌案上的東西是不能亂瞧的,尤其不能讓齊國的公主亂瞧,這才收回了視線。

蕭駿馳看出她心底躊躇來,便主動将那紙書湊過來,說:“王妃若是想看,便随便看。只怕武川這行文遣句,王妃還看不上。”

蕭駿馳的說辭,令姜靈洲心底有些驚疑——全天下的人都避着陛下的諱,他卻直呼其名,還指摘今上文采差強人意。

她可想象不出來,齊國上下,誰敢呼一聲她父皇的名諱。

姜靈洲自蕭駿馳手裏接過了那捧紙書,放到面前。紙上字跡尚算清秀,看得出是練過的;只是和蕭駿馳那一筆千金的字比來,便遜色了十二分。

——三皇叔不在宮中,含章殿甚少歡笑。奏章如山,煩煞人也、煩煞人也,愁白朕青絲。綠蕙阿姐不解朕心意,打殺朕兩只芥翼鬥雞,噫唏噓悲也痛也。盼競陵王早日歸宮,代朕重啓朝綱。

姜靈洲一陣無言。

過了這個年,少帝蕭武川也有十六歲了,早就過了舞勺之齡。可看這字裏行間,他竟還是一頑皮少年,毫無進取之心。

“陛下可能只是玩心太重,”她将紙書遞了回去:“王爺切莫心焦。興許陛下日後受教,便會有所增益。”

“教,如何不教?”蕭駿馳說:“本王将魏國上下的學士請了個遍;結果他們俱是兩手空空來,又兩手空空走,說當不起這個帝師。陛下上課時玩蛐蛐,偏偏還教訓不得,又該如何是好?”

蕭駿馳面上有些苦惱之色,不似作僞。

姜靈洲想到那畫面,差點笑出聲:“我看王爺當日求婚的文書寫的不錯,倒也是個文采非凡之人,為何王爺不自己教?”

“……本王忙得很。”蕭駿馳木着臉,道:“一回太延,王妃就得同我進宮面聖去,遲早都得見陛下。王妃且記着為夫一句話。”

“王爺請說。”姜靈洲乖巧答道。

“陛下是個小色胚,王妃莫要理他。”蕭駿馳正經說道。

姜靈洲微微吓了一跳,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她有些擔憂地說道:“王爺怎可這樣說陛下?這可是犯上……”

“無妨。”蕭駿馳不以為意。

他面前的小王妃流露着擔憂之意,一雙美眸裏倒映着燭火光影,這讓蕭駿馳覺得心裏有些癢,但他又不想表現出來,便壓下了心底躁動,斂了面色繼續批手上的文書。

他一旦靜下來,便總是露出一副叫人猜不透的神色來。這麽多年,少帝蕭武川猜不透他在想什麽,毫州王蕭飛骕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他這樣的人,上個時辰還在陪蕭武川胡鬧鬥蛐蛐,沒個權臣模樣,下個時辰便又惹來一陣血雨腥風,斬了蕭武川的寵佞。

此刻,站在他身旁的姜靈洲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她只是突然覺得,王爺原是個很俊朗的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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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大半月,上京的路稍稍化了雪,蕭駿馳便讓府裏人收拾起行李來,說是要帶姜靈洲回太延去。因着王妃需要照料,蘭姑姑也一并要去;再兼之傅徽本就要返京,這偌大王府裏,便只剩下阿茹與宋采薇作伴。

出發之日,宋采薇來送別。姜靈洲有些于心不忍,想要帶她一同上路,又擔憂宋采薇不便行路。反倒是宋采薇,絲毫不以為擾,勸解她說:“采薇已習慣了獨自居住在此,并無甚好擔憂的。”

頓了頓,宋采薇白頰泛紅,小聲道:“還有,煩轉告傅将軍一聲,若是要寫信,只得寫正經的東西。傅将軍的信若是寄回了競陵,可是要別人讀給我聽的……”

姜靈洲欲言又止。

這太尴尬了。

傅徽肯定是寫過什麽不得了的信,才會讓宋采薇口出此言。

蕭駿馳回競陵帶的物什本就不多,去時也是輕便的很。與蕭駿馳相反,蒹葭幾乎要将姜靈洲的全部行頭都搬到馬車上去。

搬了好半天,才将一支隊伍打點妥當。

傅徽牽着馬,看着王府內外進進出出、一片忙碌,感慨說:“王爺這樣娶了妻室的人,就是不一樣。想當初,王爺與我、霞弟一齊出入軍帳,幾時用過這麽多物件?還不是快馬輕劍,一襲薄甲,就算是全部家當了?”

“遲早的事兒。”蕭駿馳撫着扳指,淡淡看他一眼:“我看子善也好事将近。”

傅徽經不起打趣,薄薄面皮又紅起來。

此時,有仆侍來報,是說信給競陵王妃的,言說王妃送去醫館的那張姓小郎官走了。

據醫館的大夫說,張均芳住了三個晚上,第四個晚上便自己走了,晨起時就沒了身影。

姜靈洲正指揮着婢女搬東西,忙得很。聽了這事兒,答道:“人各有命,随他去吧。”

她還有些不放心宋采薇,回頭多看了幾眼。蕭駿馳見了,便說:“王妃且安心,以後會回來的。為夫封地在此,待王妃以後有了孩子,也是要回競陵來養的。”

姜靈洲:……

這家夥想得太遠了!!

又過了許久,幾人才收拾妥當,坐上了馬車。蘭姑姑上了年紀,身子骨不太好,獨自坐一輛。傅徽也有馬車,可他更習慣騎行,蕭駿馳亦然。

馬車極是寬敞,鋪着忍冬纏枝紋的絨毯取暖。累了困了,便能在馬車裏倒頭就睡。只是馬車雖大,到底比不得床榻,颠簸得很,讓姜靈洲覺得有些難受。

剛出發了不久,她便聽得一陣“扣扣”之聲,是有人在敲車壁。

姜靈洲撩起車簾,問:“何事?”

“王妃先前不是寄出去一封信?”蕭駿馳扯着缰繩,一手将一封信遞過來:“今早收到了齊太子寄來的回信,王妃路上看着解悶吧。”待姜靈洲收過了信,蕭駿馳又補道:“為夫沒拆過這封信,王妃大可放心。”

“妾身謝過王爺。”姜靈洲露出笑顏,随即縮回暖和的馬車裏去了。

信封确實未有拆過的痕跡,她盯着信封上那屬于兄長姜晏然的字跡,露出了笑意。

這還是嫁入魏國這麽久一來,第一次收到家人的音訊。

她将這封信在胸前壓了一會兒,這才珍重非常地裁開了封口。她唯恐裁封口時撕扯到了信紙,因而動作小心翼翼、謹慎無比。末了,才仔仔細細取出那薄薄信紙來,橫在眼前。

——吾妹靈洲,華亭諸事皆安。太後神思漸健;二妹已定人家,驸馬乃趙家二郎。母後得信,甚是想念妹妹。

寥寥幾句,俱是告安之言。

但到了最後一句,卻筆鋒陡轉——

父皇意欲自蕭駿馳手中得幽燕再北五鎮,為兄深恐父皇求業心切,鑄成難回之錯。望小妹多多保重,凡事以己身安危為先。

——望小妹多多保重,凡事以己身安危為先。

姜靈洲讀到此處,捏着信紙的手指,不由微微一顫。

作者有話要說: 入v啦!狂親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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