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希望
希望
宋影山沒有回答祝峥，祝峥卻猜到了什麽。
第三日辰時，有人快馬加鞭帶着被馬車颠的臉色同村中患病之人沒什麽兩樣的大夫匆匆而來。
暈頭轉向的大夫扶着馬車緩勁時，祝峥側頭看向宋影山。
宋影山上前扶住發須皆斑白的大夫：“如今有人願意來此診治實屬不易，更遑論主動前來，宋某喜不自勝，亦十分欽佩。不論結果如何，宋某代孩子們先謝過先生了。我看先生藥箱藥童都帶來了，既如此，有勞先生。”
腿腳虛浮、眼前還閃着光斑老大夫艱難應付：“不勞煩，醫者仁心，應該的。”
然後他擡頭，在逐漸清晰的視線中見到了難以忘懷的一張臉，老先生晃了晃頭，暗中感嘆人不能不服老，被馬車颠一颠就開始産生幻覺了。
宋影山眼睫半垂，眸光平靜從容，攤開的手掌布着薄繭和細小血痂：“先生請。”
微涼的聲線将老大夫的思緒拉回，他才驚覺這人居然是真的。
眼前人氣質沉靜如水，即便他正毫無間隙地借力搭着一只手也有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感，于是那傾城之色也帶着晨間的清冷，遠如仙山來。
老大夫慌忙收了手不敢再借力，戰戰兢兢又故作輕松地問：“病人都在哪裏？”
宋影山也不介意，他收手的瞬間旗子已經上前帶路了，一群孩子潮水般湧向一處，忐忑不安又期待地守在茅舍外。
祝峥到宋影山身邊：“師尊又心軟了。”
宋影山沒有回話，祝峥好奇道：“師尊三番兩次插手，托夢要尋得有能力找來大夫的知情人，護人要近身施法，既然都要動手，為何不直接化了這病？這樣豈不是更直接有效？”
宋影山站了片刻，道：“南岄生魂離體，不僅僅是因咳疾。”
祝峥怔了一下，宋影山接着道：“凡人之軀承接仙神之力，都需要還回去。這一世承的未能還盡，來世也要還。仙神一滴水入凡世便是浩瀚河海，他們還不清。”他轉身看向祝峥，“托夢是為點撥，近身只是借為師自身天運護他一時，并未施法。”
“枝瓊神君在南岄之前從未親身接觸過凡人，并不了解這些，加之南岄當時情況不好，她出手急了才會導致那般結果。是以無論如何，都不能直接對這些普通人用仙法神力。”
祝峥靜默須臾，道：“師尊經常來人間？”
宋影山愣了一下，給了個莫名其妙的回答：“或許吧。”
祝峥望向他，宋影山道：“千百萬年，或許曾經來過。為師也并非心軟，只是老人家原是不必在今時今日奔波，我總不能叫他也染上這病。”
他話音剛落，身後遠處隐約傳來吵鬧聲。
村中的孩子并非都在這裏，冬季來臨，他們要去山上弄柴火下來屯着，這幾日有宋影山和祝峥的幫忙，他們早已經屯夠了一個冬季的幹柴，但他們依舊不放心，總要看着柴火堆越來越高才安心。
***
“你爹早死了吧？你娘也病了月餘，你們居然還敢出來！”
“你們村就是厄運村，你們也都是天煞孤星的命，都是一群克父克母的災星！還不滾回去別再出來禍害其他人……”
亂石混着叫罵聲劈頭蓋臉砸下時，順子下意識背身将妹妹摟進了懷裏，一句“我們不是”悶進一個懷抱，低低的嗓音顯得那反駁極其無力。
他想象中的鈍痛沒有傳來，頭頂上方響起清冽有力的嗓音：“你們不是。”
宋影山廣袖一翻卷起勁風，将那碎石盡數攔下并反砸了回去，那群孩子還沒能看清宋影山的臉就被砸得“嗷嗷”亂叫着跑遠。
宋影山護着懷中的一對兄妹，腳邊還散着他們撿的一堆幹柴，他剛放下手，那具小小的身軀就劇烈顫抖起來，伴着低啞的嗚咽：“……我們不是……”
宋影山蹲下身，确認他們并未受傷後擡手去擦孩子臉上的淚：“你們不是，我知道。你們是最好的孩子，你們已經很棒了。”
祝峥靠近的腳步就在這句話中頓了一下，他眼神複雜地看着幾步外不知第幾次蹲下身哄孩子的背影，指尖動了動，右手拇指在食指關節處來回摩擦。
順子很久沒有哭過，在這句肯定的話語落下的瞬間，鼻尖忽然迸發的酸澀再也止不住。
他一哭起來，帶着小久也跟着嚎啕大哭，宋影山哄也哄不住，越說他們反而哭得越厲害，于是他幹脆不說了，任由兩個孩子緊緊摟着他蹭了一肩鼻涕眼淚。
四周還散着三四個孩子，他們茫然失措地從藏身之處鑽出，圍在宋影山周圍沉默地看順子兄妹兩哭得驚天動地。
祝峥隔着一段距離站着，看那兩個小身軀埋在宋影山懷裏發顫，看宋影山一言不發地承接他們所有的委屈。那雙手薄而幹淨，溫柔地撫過孩子背後。
祝峥心緒微動，有春風吹開冰層觸到下方的枯草地，然後那裏便綻開了新芽。
他的食指被磨的泛紅，那細微的動作終于停下來。祝峥走過去拾起宋影山腳邊散落的幹柴：“師尊，山上風大寒涼，回去吧。”
宋影山應了一聲，哄拍着順子小久：“不哭了，沒事了，有大夫來為你阿娘他們診治了，他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宋影山幾人還未走進村中，旗子和幾個稍大的孩子剛好跑到村尾，旗子一眼就看到弟弟妹妹還挂着淚痕的臉，還有那緊緊抓着宋影山的手和素衣上的黑爪印。
旗子登時黑了臉：“哭哭啼啼做什麽？還不松開爪子，看看公子的衣裳被你們抓成什麽樣了？”
順子和小久一愣，剛要松手就被宋影山握緊了，宋影山看着旗子幾人：“你們來做什麽？”
這幾個孩子遠遠看着時就一臉憤慨，顯然不是來找他們的。
旗子幾乎是下意識的：“不做什麽。”
宋影山靜靜看着他，再懂事也終究還是個孩子，旗子沒過一會兒便頂不住他的目光，眼神躲閃：“我怕順子他們搬不動柴火，叫幾個人來幫忙。”
祝峥提了提手上捆紮好的幹柴：“前幾日怎麽不見你這麽說？”
祝峥已經和宋影山一起在半山村待了幾日，但這群孩子始終不敢和他說話，也不敢太靠近他。他這麽一追問，旗子和幾個孩子登時憋紅了臉，支支吾吾說不出半個字。
祝峥道：“你們不在等大夫的診斷結果，追來的這麽急，是怕我們看見什麽還是聽見什麽？”
順子和小久一僵，宋影山緊了緊手，看向祝峥，祝峥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旗子幾人：“嗯？”
幾個半大的孩子在他的目光中低垂了頭，默不作聲。
宋影山剛要說什麽，祝峥就提了幹柴走了，語氣随意：“我們什麽都聽了，還是回來了。你們與其杵在這兒攔着路，不如去看看那大夫有沒有診出來什麽。”
他的話落在身後，那幾個孩子驟然擡起頭，目光在宋影山和祝峥之間來回流轉，最終又笑起來，追着去接祝峥手中的幹柴。
***
宋影山的外衫又被順子兩兄妹拉着要給他清洗，他沒有拒絕，脫下外衫由着那兩孩子歡天喜地抱着離開，和祝峥一起去看剛從茅舍出來的老大夫。
老大夫眉心皺的很緊，看他們一眼，更是皺成個“川”字。
宋影山心下一緊，祝峥卻忽然上前一步對老大夫道：“先生貴姓？”
老大夫擦一把汗：“免貴姓何，二位叫我何鴻德就好。”
祝峥點頭道：“何老先生主動前來，我們感激不盡，不必緊張。想來這連日舟車勞頓，先生應當也累了，疲憊之下出診或許有誤。不若回去照常先配個驅寒藥給他們服下，明日再好好看看如何？”
何鴻德正愁怎麽說，一聽這話趕緊點頭應了，想着回去想想措辭再說：“這位公子說的是，老朽年紀大了，這麽一折騰是有誤診的可能，明日再診好一些，好些……”
祝峥看向何鴻德身後跟着的藥童：“聽到了？還不扶你家先生下去休息？”
藥童扶着何鴻德去旗子他們新收拾的茅舍，系統警惕起來：【你要幹什麽？】
祝峥沒理它，宋影山正十分不解地看他：“這是何意？”
祝峥笑問：“師尊累不累？”
宋影山：“？”
宋影山沒理會他的嬉皮笑臉：“為師方才就想問了，你和旗子他們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祝峥拉宋影山回他們所住的茅舍，先前祝峥以村中沒什麽空房子為由拒絕了旗子他們再收一間出來的好意，非要和宋影山擠一起。
宋影山本來就不需要睡覺，耐不住祝峥一直纏着他，也不想旗子幾人再折騰，無奈答應。
“他們自然是怕師尊聽信了那些‘災星’言論不管他們了，小孩子嘛，你沒說聽沒聽到，他們自然也不敢說，那不是不打自招了嗎？”
“至于這個何鴻德，師尊看他那一臉為難的樣子多半也說不出什麽好話，不如讓他休息休息明日再診，說不定今晚就想出來應對的法子了呢？”
宋影山本想抽出的手在祝峥說第一句話時止住趨勢。
他們不敢說，那祝峥怎麽會知道？
宋影山看着少年的背影默了默，由着他去了。
祝峥拉着他進了茅舍才放開他：“師尊忙了這麽幾日，大夫也請來了，今日就休息一日吧。”
他轉身看了一眼宋影山肩頭明顯暈開的一片痕跡，道：“弟子去給師尊弄熱水沐浴。”
宋影山還在想他說的那些話，見他一如往常并無其他異常，垂眸應了一聲。
于是這一日，宋影山真的就沒有再去忙什麽。他閑下來，祝峥也樂得自在，不用再陪着他東跑西跑，拉他坐在村後的山坡上曬太陽。
祝峥仰躺在他身邊，一手背在眼睛上方擋住陽光，問道：“師尊，你很喜歡他們？”
宋影山不答，問他：“你不喜歡？”
“唔……”半晌，祝峥道，“不喜歡。”
宋影山偏首看他，祝峥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笑道：“師尊別這樣看我，我不喜歡是因為他們會勾起我一些不好的記憶。不過師尊喜歡，弟子就也不讨厭了。”
宋影山看向山坡後，須臾，輕聲道：“祝峥，往後有師父。”
“……”
山風掃過袍擺，在宋影山以為祝峥已經睡着了的時候，半身衣襟一緊。
祝峥翻了個身枕在胳膊上，另一只胳膊擋着臉貼上他身側：“嗯，往後有師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