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夢中逸聞
夢中逸聞
我在西市,遇見了一個女子。張記羊湯的門前,她要到了最後一碗羊湯。
我目光汲汲盯着那碗羊湯,她突然将碗遞給了我:
“五十文割愛!你要不要?”
好新奇的女子。我的臉頰忽然很熱,心想,我何必用那樣的目光盯着一碗羊湯呢。
“……要。”我手忙腳亂請她坐下,從荷包裏摸索,卻沒有這樣多銅錢;只能摸摸索索掂幾枚碎銀子,推倒她面前。
她收起碎銀:“你給多了。”
“抱歉,沒有足夠的銅錢。”我這樣說。
她笑笑:“那你明天又來,我再贈你一碗。”
她的笑大方明朗,攝人心魄。我嗆了一口:
“不不不,你收下。明日……明日我忙,來不了。”
少女不解地歪了歪頭,沒再多問。
城東好寂寥;縱使曲水流觞、觥籌交錯,卻使人不可自抑地想念家鄉。
家鄉遠,比我懷鄉的幾十首爛詩還遠。
唯一近的只有那碗張記羊湯;和我在家鄉愛吃的一樣。
又一個休沐,還沒走近張記羊湯,便有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拽住了我的袖子。
是她。真幸運。
她說她幫我占了位置,我說為表答謝,這頓我請。
鋪子裏人擠着人,多少有些難受。她倒是面無他色、不以為意。她穿着還是上次那套衣裳,但似乎又更加幹淨了,這不由得使我擔心起來——在小店喝羊湯,髒污了裙子可不好。
不待我開口,她先望着街道上乞讨的老少聊了起來。
“你說西京,真的是個好地方嗎”
我一征,嗫嚅着沒說出話來。
她連忙擺手:“我随口一說。你是西京人嗎,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看,人人都道京城好,一輩子拼着命也要來一趟;可是你看他們——西京也是真的好,只是這樣的好不屬于他們吧。”
我眼睛一熱,差點控制不住。我也擺擺手:“我不是西京人。”
她眨巴眼,哈哈大笑,繼續長篇大論起來。
我聽着她說話,很入神;直到她問起我姓甚名誰家住哪裏,我才恍然大悟一般——原來未曾與她交換姓名。
夜裏趕在宵禁前回家,獨坐書房,抄了幾遍《關雎》。
我抱着稿紙躺在床上,一夜好眠。
故事很順利,除了她還是不願意向我顯露她真實的過去以外。
我們成親的時候,反正京城情意寥寥;我帶她回了清河,邀耆老作證。
婚書上,我擔心她的姓名也不真,天上神仙會看不到;只好央着她按手印,以求我們長長久久,老天保佑。
回京後,我們搬進了我在東南角置的大宅。我本就不喜人情煩擾,瞧着她也是不喜的。
死水一般的生活,我卻嘗到了裏頭滋潤的味道。
那天,從上頭發來一道命令,說是想要重修寺廟。
娘子近來有些無聊,我想再掙幾家鋪子、幾塊田地,由得她經營着。于是我勇而自薦,期待着完工時幾位貴人親臨,之後發下來一筆厚厚的封賞。
寺廟離家好遠,我又有點後悔;一旦工匠們到了,我就要與娘子分居兩地了。
我幹脆作了五六幅圖呈上,先由他們看着。等一張張都猶豫地被退回來以後,我再呈上最後這幅“水上蓮花”。
如我所料,前幾張都退回來了,“水上蓮花”也修改定稿;還是到了離家的時候。
我讓她,別來那頭尋我,太遠。
但是她還真的一次都沒來過,我又有些暗自傷神。
拆舊的工程很順利。拆下來的材料都還堅韌着,只是都不是當年說的那些名貴料子,只怕材料交去戶部會惹禍;剛好場子裏督工的是前頭修造這裏那位大人的門生,我寫了密信差他帶去。
此世,貪腐若如秋之落葉,實在普遍之極;我能保住自己的堅持便好。
工匠拆着,我便上山找水。
山寺通常依山傍水,求一個風水寶貴;可是,不久後,我不得已上報,此處水源不足,“水上蓮花”只得罷休。
那日,我在山上發現一條小路。
此寺旁是不許私辟這些小路的,一切為了山寺安危。
恐怕是山上住戶踩出來的;我循路而上,剛好問問此山泉眼,然而沒找到人家,只找到一片踏平的空地。
金戈鐵馬,铿锵陣陣。我躲在巨石後,手腳發軟。
石下落了支斷箭,我戰戰兢兢撿回去,藏于暗室之中。我不确定這會不會被他們發現,所以接下來這段時間,最好不要常回家。
我好幾次路過大理寺,都想沖進去。
可是好幾次,大理寺前後貫通的風,都吹得我渾身寒冷。
最後,他們還是發現了我。
山中藏着張牙舞爪的大蟒,那大蟒一路追蹤而來,久久盤繞,我沒有辦法,也不打算屈服。
大蟒動了動尾巴,他的小蛇追着我唯一的友人,将他逐遠;友人希冀地看向我,等我乖乖向大蟒匍匐。
我沒有匍匐,只是失去了一個假朋友。
大蟒憤怒之下失了分寸,絞死了獵物。
鷹來了,他注視蟒已久。
鷹伸出他遒勁的老爪,将蟒捉回了天上。
天上已知蟒的罪行,奈何“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将他暫時圈禁于雲層之中。
我的靈魂飄飄蕩蕩,走過了熱鬧的大街小巷。
我看見大蟒身邊的小蛇侵入寺中,亮出毒牙威吓。那小蛇還去了我家宅子,吓了我夫人一跳。
我看見娘子縮在獄中,我攔不住獄卒的動作,眼睜睜看她被灌下藥後痛苦地在草席上打滾。
我看見天上來了一陣風,卷走我暗室裏的斷箭。
我看見假朋友還活着,在老家雞黍中埋頭隐藏。
我看見有人為我申冤,二巡山寺。當時山上平地已新栽竹林,只留下甲鱗兩片。他手持甲鱗肅立大蟒身前,卻被天上雷霆擊退。
原來一直,人在做,天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