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緣(二)

第2章 前緣(二)

與陸呦的第一次照面,是徐千嶼一次出秋回來時。

她發現自己的房間多了一床粉紅繡桃花的鋪蓋,窗邊多了一對她從未見過的蝴蝶發釵,窗臺上擺了幾盆靈草,房間籠罩着一股陌生的清甜香氣。

她正疑惑,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掀開簾子,告訴她,她走錯房間了。

因為這處離後山近,便于采靈草,所以師尊把這間昭月殿送給了她,徐千嶼的住所,如今已經被“調整”到了另一邊的偏殿。

徐千嶼哦了一聲,用劍柄挑開簾子,扭頭走了。

她一開始并沒有将陸呦放在心上,就連陸呦什麽模樣都沒大看清。

豈知後面被占據的,何止是一個房間。

那日她進了門,看見自己的東西全部被打包好,堆在空殿的地上。師兄不在,不知是誰幫她整理行李,動作毛手毛腳:她的衣襟和書信,發釵和胭脂,全部歪歪斜斜堆在一處,有些傾倒灑了出來,脂粉潑了一地的粉紅。

她蹲下用指頭蘸着胭脂粉劃了兩下,回憶起方才在昭月殿裏的陌生、溫暖的甜香,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海島多雨。當夜,外面的雨聲滴滴答答,聽起來極響。徐千嶼輾轉反側,潮濕難耐,也不知道是認床,還是心裏有些委屈。

第二日一早她便去拜見師尊徐冰來。

她對師尊稱不上感情深厚,日日貪睡遲到,就數那日去得早,破天荒地想同師尊說說話。她在簾子後無聊地拿手指畫烏龜,都畫了幾百遍了,童子說徐冰來妖毒侵體未愈,就不見她了,只帶了話,囑咐她好好準備十日後的出春。

千嶼不信邪,不久又來了跪一次,童子還是同樣說辭:出春之前,加緊修煉,就不必來拜見了。

可是那晚,師弟阮竹清告訴她,陸呦在師尊內室侍奉,突發奇想拿培育的靈草泡茶,不小心解了師尊的妖毒。師尊大悅,把随身的玉笛送給了陸呦。

徐千嶼很難提起興致:“原來是藥修,挂不得那日在昭月殿看到不少靈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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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藥修,莳花弄草只是她的愛好而已。”

然而,師弟又給她當頭一擊,“師尊說她生來是劍修,只是還未曾有自己的本命劍,但問題不大,師尊說最遲本月底,他會親自給小師妹挑把适合她的本命劍。”

徐千嶼愣了。一是愣這“小師妹”的代稱忽然間由自己換了別人。

二是,在她印象中,徐冰來素來高傲,就連他親生兒子大師兄和二師兄的本命劍都是自己搏來的,她的本命劍“敗雪”更別提了:

她落入妖洞厮殺三天三夜,最後剩下一口氣爬出洞穴。才得來敗雪,滿心歡喜地拿給徐冰來看了,他卻只淡淡說道:“這劍不合你,既然你強求得了,也便罷了。往後叫師兄指導你好好養劍吧。”叫她失望不已。

他竟然也會出山幫別人挑劍。

徐千嶼又細細問過自己閉關時候到底發生什麽,陸呦又是有何等驚天動地的大本事,怎麽一覺起來,師尊便又收了一個女徒弟。

阮竹清:“陸呦是救了師尊才被帶回來的。幾個長老都有怨言,畢竟她是被靈越仙宗逐出來的弟子,這樣無利于蓬萊名聲。他們要見陸呦一面,看是什麽樣的人迷了掌門的心竅;誰知見了面,她舉止天真,秉性純潔,人人都覺得有眼緣,除了花青傘花長老,其餘都搶着要收她為徒。師尊自是不高興,便做了主,直接将她挂在門下,等年紀一到便收徒大典了。”

“……舉止天真,秉性純潔?”徐千嶼疑惑,“就這?”

“同你說,”阮竹清忙換了個姿勢,很不滿她的鄙薄,“這個小師妹極為可愛,我每次同她說話,就覺得心裏好像清泉洗滌過,特別的神清氣爽,之後總有好事發生。比如今日,我給小師妹紮了個毽子,小師妹沖我笑了,晚上煉氣小周天就破了。”

徐千嶼:還有這等好事?

她正愁修為無法進益。若真如此,她能給陸呦紮一百個毽子,讓她笑一百次。

但可惜,這個規律在她身上不太奏效。

人與人之間有氣場一說。不合便是不合。

不知怎麽,她與陸呦相處時總覺別扭;這個小師妹在她面前,也十分害怕。所以她們打交道不多。

徐千嶼時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照師尊的話說,便是“沒心沒肺”,她過了許久才發覺,她身邊怎麽變得空寂蕭索,連個人影也沒有,就連阮竹清也好久不來了。

徐千嶼尋了個空隙去尋他,碰見他和一大群弟子一起,挽着袖子在陸呦的昭月殿一起熱熱鬧鬧地培育靈草。

徐千嶼在遠處打了個呼哨,這是只有她和阮竹清才知道的暗號。以前靈術課上,她只要在窗外吹一下,阮竹清無論多裝模作樣地聽講,一刻鐘後,準能找借口偷偷溜出來與她彙合。

可此時少年正扭臉沖着陸呦笑,三個呼哨過去,他全然沒注意到她。

随即,徐千嶼的心情變得極為沉重。

因為她發現阮竹清這笑是不一樣的。不似他往常面對她那樣使壞、機靈,反而略帶羞怯和笨拙,似乎有許多苦澀心事難言,而他的一雙眼睛裏,只裝得下眼前的人。

她唯一的朋友,喜歡上了陸呦。

*

徐千嶼開始和陸呦正面較勁之初,是在校場見到那把劍。

劍別在陸呦櫻粉色的裙帶上,通身雪白,乍一看像是另一把敗雪。不過徐千嶼止住腳步,仔細打量,才發覺陸呦身上的劍明顯更長,更寬,上有凸起的暗紋,白光順着紋路流動,光澤難以遮掩,名曰“伏龍”。

師尊挑的東西果然好品質,她連見都沒見過。

徐千嶼一向武癡,眼睛都沒離開這把劍。操練起來,要選搭檔,她指了指陸呦。她要試試這把劍。

陸呦當即面露慘色,其他人也紛紛勸阻,以她的修為對打陸呦,可不是欺負人了?然而徐千嶼哪肯聽勸,最後,陸呦不願讓旁人為難,願以帶鞘劍與她比試。

看得出陸呦沒怎麽拿過劍,這把“伏龍”對她來說使得很是吃力。可是交手十招過後,陸呦忽然無師自通,伏龍便運風而起。千嶼越打越較勁,一個抄底近身,然而眼前忽而白光一閃,晃花了人的眼。

幸而徐千嶼五感敏銳,立即退後,避開那閃耀的劍刃。只是胸前挂着的蝴蝶流蘇被劍氣燒成了一塊黑炭,砸在地上。

徐千嶼低頭一看,差點氣死:“我拿劍鞘過招,你出劍砍我?”

陸呦臉都吓白了,劍哐啷掉在腳下:“師姐,不是我。不知怎麽回事,我、它、它剛才突然自己出鞘了……”

“弟子操練,不得有傷人之心。你去戒律堂的暗室思過三天,反省好了再出來。”徐千嶼惱了,叫人把陸呦拉走。弟子們連忙阻攔,有人好言相勸,有人譴責她一個築基弟子,非要拉着剛碰劍沒兩天的小師妹對練。若不是千嶼出招太狠,不曉得讓人,小師妹怎麽會受驚拔劍?再說了,這不也沒事嗎?

徐千嶼這些年來驕縱慣了,哪肯相讓,無動于衷地抱着臂,眼看着眼淚汪汪的陸呦被拖走,這才哼了一聲,打道回府。

還沒走到門口,便有個人像瘋了似的從後面拉住她,把她掉了個個兒。回頭一看,是阮竹清。

阮竹清拉住她的袖子求饒,讓她把陸呦快點放出來,小師妹受不了,因為她沒有靈根。

徐千嶼莫名其妙。修仙之始,在于煉氣,煉氣之始,在于靈根。靈根是修士根基。陸呦要是沒有靈根,怎麽修煉,又怎麽可能被師尊收做徒弟呢?

蓬萊仙宗一直是競争制,又不是慈善堂。

何況戒律堂的暗室就是個小黑屋,不過是關兩天禁閉罷了,誰沒關過,又不傷及根骨。

師弟還欲再辯,已被她關在門外。

徐千嶼把帶着大洞的前襟脫下來。她這會兒不想去想“伏龍”出鞘時的光和熱,也不想承認自己在驚駭的同時,滋生出了一點豔羨,乃至嫉妒。

她心裏微妙地繞過這些念頭,只是恨恨地罵一聲倒黴:那個蝴蝶流蘇領扣,還是師兄買的呢,才戴了三天。

背過身時,她忽然感覺方才校場上“伏龍”出鞘時那種帶着殺意的熱氣,如飓風貼地而來,沖像她脖頸。徐千嶼睫毛一顫。

就在那熱氣觸到她的瞬間,有一股極強的力量“當”地介入其間,将其遠遠擋開。

這劍氣極寒,徐千嶼後脖頸結了一層寒霜,她反手一摸,摸到一手濕氣,驚而回頭:“師兄?”

立在她身側的劍君發梢微動。此人黑發黑眸,通身的雪白衣衫,道心沉靜,殺氣內斂。

只因太冷,太靜,這張堪稱昳麗的面孔被凍凝得如冰俑般毫無生氣,諱莫如深。正是方才返回蓬萊的沈溯微。

只見他手中拎着一個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銀發少年的衣領,仿佛拎着只幼貓。他看了這少年兩眼,辨識道:“劍靈?”

徐千嶼這才注意到那掙紮怒罵的少年頭上長了角,皮膚上有金紋,充滿怒氣的瞳孔也是淺金色,周身發光,不似凡人。千嶼雙目微睜,指着他道:“你,是伏龍?”

是陸呦的那把劍。

“呸,你這惡毒的女人,你欺辱陸呦不算,還……”還沒等這劍靈颠倒黑白地罵完第二句,沈溯微手腕一顫,便将它壓回長劍模樣。他注視着劍,靜默地聽着徐千嶼急忙分辨事情經過。

徐千嶼越說越氣不打一出來,劈手奪劍,沈溯微卻将劍舉高了些,已經從這三言兩語中聽出前因後果,決斷道,“跟我去戒律堂,現在。不能讓師尊知曉。”

“你不會想把她放出來吧?”徐千嶼就差打滾哀嚎了,“你不要聽他亂說,我……我……”

她恐怕真的是冤枉了陸呦。

陸呦确實并非故意出劍,而是這劍靈護主,自作主張地脫掉了劍鞘。

但是,上古靈劍才有劍靈,此後可以人劍心意相通,這麽多人裏面,也就只有師尊的劍養出過劍靈。

為什麽小師妹可以得師尊選劍,憑什麽一個根本不會用劍的人,居然能拿到一把與一派掌門同樣等級的佩劍?

她其實是想問一串“為什麽”,但沈溯微已走到了門口,背對她輕聲道:“換件外裳,快些。”

徐千嶼低頭一看,胸口幾個大洞的倒黴衣裙還沒換下,便只好氣呼呼地換了衣服,随後叫沈溯微拉着衣袖,如一陣風刮了出去。

然而還是晚了。

趕到的時候,戒律堂外烏壓壓一片都是人。

陸呦已經被放出來了。

不巧,師尊也給驚動了。

徐冰來負手而立,轉過來的時候,瞪視徐千嶼,眼神冷得像冰。

徐千嶼看到師尊旁邊的阮竹清神色躲閃,冷笑一聲:“你竟然跑去告訴師尊?”

阮竹清苦着臉解釋:“我,我本來是想找戒律堂的長老要一道谕令把小師妹救出來,誰知剛好碰到師尊在那裏下棋……”

“你閉嘴。”徐千嶼冷然将目光移開,“從此以後你就只有小師妹,再沒有師姐了。”

“我……”

“放肆。”徐冰來忍無可忍,指着徐千嶼叱道,“你也太驕狂了!”

這日是個陰天。随着徐冰來呵斥,天上隐有悶雷滾動。

風吹動衆人衣角,人人噤若寒蟬。

徐千嶼絞着裙帶,脊背挺直。

“師尊……”陸呦站在徐冰來身邊,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要他息怒。

只在戒律堂裏呆了一天半,小姑娘便已慘不忍睹,裙子讓汗水浸透,臉上都是一道一道的灰塵,又被淚水沖開,花貓一般,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幸而她沒受什麽內傷,只是受驚過度,大損了元氣。

“行吧,算我不對。”徐千嶼冷聲冷氣道,“我不知小師妹的情況。”

要她道歉,可真是難為死她了。

“旁人都知道的事,就你不知道。”徐冰來道,“你自己反思。”

徐千嶼咬住齒根。

這不是很正常嗎?她人緣一向算不上好,什麽消息也就只有阮竹清跟她講。他這次倒是講了,她沒信。

“師尊,就原諒師姐吧。”阮竹清鬥膽道。

“師尊,我真的沒事。”陸呦也牽着徐冰來的袖口晃晃。徐冰來低頭看了她一眼,臉色緩和。

他略有疲倦地跟徐千嶼說:“這麽大了還不懂事。妒心重,下手狠。戒律堂,自領十鞭,小懲大誡,此事便過去了。

徐千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她?

自九歲那年企圖逃跑被捉回來挨了一頓打之後,這多年來,礙于她內門唯一的小師妹的身份,人人面上都是尊敬,師尊頂多罵她兩句,也給足了她面子,未敢輕易打她了。

圍觀的人竊竊私語。

“未免太重了吧,罰個禁閉就算了,徐師姐是姑娘,已經及笈了,這多傷人面子。”

“我倒覺得不重。對築基弟子,無非是痛兩天而已,小師妹沒有靈根,可是差點死掉了。多危險啊。師尊這般懲罰,是要告訴內門要友愛些。”

“說的也是……”

“師尊。”沈溯微忽而出聲,“千嶼馬上要出春,不宜受罰。”

徐冰來沉吟一下,道:“那先攢着。回來以後領受。”

說罷,不再看徐千嶼一眼,囑咐陸呦回去休息。

徐千嶼忽然道:“師尊,弟子有一事請教。”

沈溯微閉了閉眼。

方才他出言阻攔,師尊說攢着,無非是為了面子過得去。其實攢着便是暫緩,緩着緩着便沒有了。

然而徐千嶼性子如此,總是在人都以為她服帖、認命了的時候,驚天動地地拗一下。

徐冰來:“說。”

“小師妹當真沒有靈根?”

“你以為呢?”徐冰來沒好氣道。

“請問師尊,沒有靈根如何修煉?憑什麽沒有靈根可以入蓬萊,可以拜入師尊門下?若有無天賦當真無關緊要,外面排着隊想進內門的灑掃師弟師妹們,又為何不能呢?”徐千嶼的聲音靠內力傳出來,響徹山谷,清晰至極。

這一問可不好,整個空氣都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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