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緣(三)
第3章 前緣(三)
誰也不敢吭聲。
在一片寂靜中,徐冰來轉過來,眯起眼,雖則面色平靜,但所有人都感到了盛怒的威壓:“你是質疑為師徇私?”
千鈞一發時,漩渦中的主人公陸呦暈了。
先前她只是受驚如小鹿,這會兒徐千嶼當着這麽多人大聲砸場子,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她又驚又怕,一激動,臉上泛起兩片紅暈,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徐千嶼只感覺身旁的師兄一動。
她的心一慌。那種感覺,像看見一只牽不住的秤砣,無法阻攔地向更沉重的另一端劃去。她有許多事不明白,但最不明白的便是此刻:
那邊的人群裏有的是人,還有她剛剛割席出去的師弟,哪裏就輪到你去逞英雄呢?
她在心裏祈禱,求求師兄不要碰她。
數十年對她徐千嶼不遠不近,也對別人冷情冷性,一直這樣一視同仁,讓她明白他就是這樣的人,不要如阮竹清一樣,打破她的幻想,不行嗎?
“師兄……”她短促地喊了半聲,然而事與願違,她眼睜睜地看着沈溯微掠過去,在陸呦挨到地之前,将她打橫抱接住。沈溯微道袍飄動,低頭看向懷裏的少女。那場面甚至有些夢幻。
四周已經驚叫一片。
沈溯微短促地看了看陸呦的臉,又看了一眼陰雲密布的天,忽然正色:“都閃開一點。”
“她要開靈根。”
然後,幾乎是瞬間,一道閃電劈下,把戒律堂前的雨幕照得雪亮,也照亮了所有慌亂退開的圍觀者們瞠目結舌的臉。
此事以這個雞飛狗跳的場面做結。
Advertisement
後來的好些時日,徐千嶼每晚以被子蒙臉,悶悶地覺得沒勁。
她不想笑誰了。
她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話。
她前腳剛質疑陸呦沒有靈根,上天就給了陸呦劈出一個靈根。因沈溯微護法及時,天雷并未誤傷任何人或場地,陸呦這靈根也築得穩固漂亮,屬性同她一樣——極為純淨的甲級雷靈根。
原本出春回來是千嶼最風光的時候。
以往此時,她帶着斬獲的各種魔物,出盡風頭,然而此次不同了:
她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在津津樂道,有了靈根之後小師妹功法是如何突飛猛進,宛如天才在世,如何打了多少看不起她的人的臉。
她好像變成了,珍珠旁的魚目。
領完鞭那一日又是陰天。
只有行刑的那膀大腰圓的婦人目露悲憫,盡職盡責地抽完了她,看她一瘸一拐走到門口,又從後面追上來,給她披上一件鬥篷:“小師姐,外面可下雨了的,保重身子。”
外面細雨蒙蒙,徐千嶼無心回去,一人在島上溜達,不知走到何處。
雨中落英缤紛,淺粉色的桃花瓣鋪散了一地。
身旁開了一扇窗子。
“怎麽不打傘?”窗子裏探出個唇紅齒白的少年的臉。
此人長了一張笑靥,雙手交疊搭在窗臺上瞧她,神情頗有些看熱鬧的意味。
“要你管。”徐千嶼回頭嗆道。
不出所料,那少年面色一凝,“嘩”地關上了窗子。
可是過了片刻,窗子卻又打開,少年嬉皮笑臉地看出來:“來來來,從前面進來,我的門給你留着。”
天色本就昏暗,這屋裏的窗戶貼滿了黃紙,屋內更是暗不見光,卻十分幹燥潔淨,籠罩着一股淺淺的香氣。
這少年盤腿坐在榻上,一片黑袍前擺搭下來。他側頭關上窗子,與她解釋,“因為我眼睛傷着,不便見光,所以門窗都封着。”
“你冷嗎?”他手指一勾,炭火爐子自己移動過來,徐千嶼也一勾,爐子便停下來。兩股力量相互拉扯,爐子在半中央晃晃悠悠,不知該往哪兒去。
“你幹什麽?”少年又笑了,“專與我作對。”
“我不冷,不必讓它過來。這麽遠正剛好。”徐千嶼冷聲道,“小心點着了你的床,你又逃不了,烙成燒餅了可如何是好。”
少年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毫不吝惜地用力拍了拍自己袍子下擺:“你看出我卧床了?”
徐千嶼仍是悶不樂地坐在椅子上,敷衍地“嗯”了一聲。
她一看窗外的花樹,便記起這是哪裏。住在此處的,有一位無真師叔,因數年前除魔時傷了根基,不能行走,此後便一直修養,深居簡出。
“想吃什麽自己拿。”少年從金盤裏取一只橘子扔給她,徐千嶼輕巧接了,片刻後,他又扔了一只桃子,一只李子,一只杏兒,徐千嶼接個沒完,惱了,把懷裏東西一股腦攤在桌上,“我什麽也不想吃。”
“不想吃啊,那你剝給我吃。”少年大言不慚道,“來,先剝一個橘子。”
徐千嶼看了他一眼,看他是宗門長輩的份上,忍辱負重地剝橘子。橘子皮掰開,一股清香瞬間濺在空氣裏,混着屋裏的花香,混雜成了一種令人愉悅的又香又甜的味道。
徐千嶼剝了兩片,感到了腹中饑餓,忽然聽到了炭火的畢波聲,像是若幹年前,在家裏那樣。沒來由的,眼淚如玉珠掉了下來,然後她便委屈極了,徹底抽搭起來。
“哎呀。”淚眼模糊中,恍惚看到少年仍然坐在床邊,托着臉瞅着她調笑,“不得了了,哭得像小狗一樣。”
然後,淚被人用指節沾了沾,手上橘子不知不覺被人接過去。過了片刻,微涼的手指捏着一瓣橘子抵住她溫熱的唇,那人輕輕道,“張嘴。”
*
孽緣始于某次出秋。
與一年一度的出春不同,出秋是為前往凡間獵魔消災,一年有好幾次。
平素兩三個弟子搭夥便夠了,但這次出秋去了十餘人。因為這次要誅的魔非同一般:是無妄崖之下怨氣結成胎兒、又吞噬了萬物魔氣生長成的魔王。
低階魔物沒有意識,高階魔物也只是心智如同幾歲的孩子,魔王卻不同:
他為了生存吞吃其他魔物,還吸收附近村民的魂魄增進修為,他有靈智,善僞裝,搞得人人自危。
越是熱鬧快樂的地界,他越要來犯,仿佛是不谙世事的嬰孩,被歡笑熱鬧吸引,好奇觀察人世的一舉一動,然後似捏碎玩具、抓破紙張一樣,将它破壞。
當年蓬萊的無真師叔年少輕敵,路過此處,企圖單打獨鬥殺死魔王,結果九死一生才從他手裏逃出來,回來後在床上躺了數十年,才能下床走路。
這一雪前恥的好機會,休養好了的無真師叔自然不會放過,于是他也随隊伍一并來了。
在必要時候,修士也會僞裝身份,做陷阱誘殺魔物。來的弟子在樹林裏僞造了一個小木屋,四人燒火做飯,四人吹吹打打。無真師叔搖身一變,變做個年輕俊俏的新郎,此時還缺一個新娘。
去了便是當餌,難免危險,再加上要跟師叔扮夫妻,來的弟子大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嬉皮笑臉,姑娘家臉紅尴尬,都不肯前去。
衆人你推我我推你,沉寂了許久的徐千嶼卻從人群中走出來,大夥都很詫異,當然也包括她身邊的師兄。
“千嶼?”徐千嶼聽到沈溯微在身後叫了她一聲,仿佛是疑惑她什麽時候和師叔搭上了關系,也不贊同她以身涉險。
然而,徐千嶼已經走到了對面。
徐千嶼覺得這個場景像極了她阻攔師兄去抱陸呦那天,只是現在反了過來。當她假裝沒聽見,不管不顧地把師兄遠遠抛在後面的時候,她感覺到一種隐隐的快意。
“我師妹資歷尚淺,”沈溯微撇下她,直接跟無真師叔交涉,“我可以替她。”
沈三師兄主動女裝,衆弟子着實一驚。然而無真已經把徐千嶼手牽住,一把拉到了身邊,同時一張豔紅的霞帔蓋下來,遮住了她的視線。徐千嶼只聽得無真師叔笑道:“無妨,我很滿意這個新娘。”
手牽手邁過小木屋門檻兒的時候,少年看着前方椴木臨時削成的“祖宗牌位”,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的手好冷,難道你很緊張嗎?”
徐千嶼嗆道:“說什麽廢話?誰第一次成親不緊張。”
出口才發覺,她的話尾發抖,自打被他握住手以後,她的魂魄好像瞬間離體,被牽住的那一段不屬于她,也不為她所控。
徐千嶼有些慌亂。
身旁的人聞言笑了一下,不再言語。
她被扶着按坐在床上,那帶着笑意的聲音連帶着春花香氣攏過來。修士五感敏銳,她能隔着薄薄的霞帔感知到一個人的靠近,甚至能在腦海裏描繪出他的神情。
“你不掀開蓋頭看看嗎?萬一我是魔王變的。”無真師叔道。
少年與她幾乎是鼻尖貼着鼻尖的距離了,但眼前仍然是一片紅色的暈光。她感覺到微癢的麻痹,從鼻尖向外迅速擴散到臉頰。
“不想。”徐千嶼的眼睛睜大,心在狂跳,可是嘴硬道,“我、我困了。”
“那你便靜坐休息一會兒吧。”無真師叔淺笑,将她臉上覆蓋的重重落葉般的麻痹吹開,便輕巧離去了。
徐千嶼忽而抓緊了床單。
她在蓬萊長到十七歲,沉迷于打鬥升級,于外界不怎麽留意,一幅小男孩做派。此時此刻,在蓋頭之下,瞬息之間,她突然開了竅,變成了少女,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滋味。
在那漫長的安靜幾息之間,忽然窗戶被什麽東西撞開,發出巨響,千嶼感知到那物的形态:有半人高,體型巨大,身上長毛,如山中野獸四足并用地爬過來,口中發出含混痛苦的吼叫。
千嶼起立,還不及拔劍,只聽得噗嗤一聲,仿佛什麽東西被戳破了,随後是淅淅瀝瀝的聲音,伴随着重物倒地的聲音,還有野獸瀕死的喘息和悲鳴。
千嶼一把掀開蓋頭:“師叔?”
環顧四周,屋裏到處都是噴濺的黑色血跡,如蜘蛛長腿,順着牆壁向下流淌。
誘殺顯然是成功的。那龐然大物已經倒在地板上斷了氣,它身有肉瘤,生長着野人一樣的蓬亂黑毛,黑毛零零落落蓋住了它的屍首。
徐千嶼用腳尖點了點那具可怕的屍首:“這便是魔王?”
死得比她想象中輕易。
“你方才,叫我什麽?”她回頭,少年正仔細地剪一只蠟燭的燭芯。
千嶼的注意力這才被喚回來:“師叔啊。
少年轉過來:“我的名字叫謝妄真。”
千嶼道:“那我尊稱無真師叔,不是一樣?”
“不一樣。”少年道,“尊號是尊號,名字是名字。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
“……謝妄真。”
少年笑了,在一團燭火輝映下,一個如此認真而含情的笑:“今日之事,我要怎麽回報你呢?
可惜門忽然被打開,後面的話便沒說下去。沈溯微終究不放心,得手之後便立刻帶人進來,将她帶走。
徐千嶼後來覺得自己真的很倒黴。
若幹年前,無真師叔出秋時撞上魔王,年少輕敵,與之單打獨鬥。最後拖着殘軀逃回蓬萊的,到底是師叔,還是假扮做師叔的魔王,就連師尊和其他長老都沒分辨出來。
她一個築基期小弟子,既沒見過師叔,也沒見過魔王。她又怎麽可能認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