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緣(四)

第4章 前緣(四)

那時的她以為,自己灰暗了很久的生活,終于點亮了光明。

她顧不上為獨來獨往失落,也不會為師弟阮竹清傷心,更不會顧忌同門間的風言風語了。因為她心裏有了期待的事。

她期待得空去後山見謝妄真。當然,她懂得這宗門內規矩,不肯丢人現眼,所以每回都是拼命修煉,絞盡腦汁地想幾個問題,才去以請教為名,故作滿不在乎、實則心跳砰砰地和謝妄真談話。

人都說小師叔年少勤奮,但千嶼看來并不如此。他總是一邊喂她些水果,一邊與她閑聊,非常憊懶。

不止一次,她跟他說過陸呦的壞話,說自從來了陸呦,自己如何諸事不順,自然,她也不是好惹的,上了她記仇小本的人,哪有好果子吃。她經常借故挑釁陸呦,雖然沒什麽實際傷害,但看着陸呦眼眶紅紅,口頭吃癟,至少心裏很痛快。

這時候謝妄真總是微笑着摩挲着手指,靜靜地聽。

有些細節,她是早該發覺的。

謝妄真雖是法修,但偶爾能指點她劍法,還陪她喂招,一來二去,千嶼劍法突飛猛進,若再破一個小周天,就能升階了。

可有一日,沈溯微觀劍,極為敏銳地蹙眉:“此術我沒教過,你從哪裏學來的?”

徐千嶼的劍,一大半由沈溯微一力教養,少部分是師尊指點,還有一些是和同門切磋領悟。徐千嶼羞于說出謝妄真,含糊道:“不好嗎?”

“太邪。”沈溯微頓了一頓,簡略道,“我不喜歡。”

幸而,他只是說“我不喜歡”。

“我喜歡啊。”千嶼道,“我們蓬萊劍術,百花齊放,師兄如明月松風,就不許我走別的路子嗎?我喜歡。”

她像護短一般一連說兩遍“我喜歡”,沈溯微沒再說話,如她所願。

不過那日師兄給她梳頭,沈溯微手握着她的頭發,三兩下挽成發髻,忽然又舊事重提:“我仍然覺得那招詭谲,你以後還是不要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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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師兄倒是教我啊!三天兩頭找不到你人,還不許我和別人學。”徐千嶼本來正嗅一朵花,冷不丁發起脾氣,她起床氣一向重,沈溯微習以為常,表情都沒變一下。

“今日不行。”他面色如常,“明日我得空指點你。”

徐千嶼自然知道他今日為什麽不行。因為他受師尊所托,還要教陸呦。陸呦已經得了師尊親自指點,還要師兄日日輔導,她已經憋悶在心很久,臉色便十分陰郁。

沈溯微又接上之前的話題:“我不是想幹涉你。天地劍術變化多樣,沒有絕對的标準。只是你劍風帶煞,招數挑釁,雖兇險卻重複,容易勘破規律。若是碰上對手,若是對方恰好本就容易險中悟道,會逐漸激發出對方的潛能。到那時便是為他人做嫁衣,反将你置于險境。”

“那又如何。”徐千嶼聽不進去,“哪有那麽多恰好,我在他悟道之前打敗了他不就完了嗎?”

沈溯微便不再言語。

“師兄,”徐千嶼從花盞上移開小臉,望向鏡子裏冷清的劍君,仍是耿耿于懷,“你教陸呦,和教我有什麽不同?”

沈溯微拿過花,正專注地給她發髻上攢:“一視同仁。”

徐千嶼不知道自己這股深重的怨氣從哪裏來:“那你也幫她梳頭嗎?”

徐千嶼這麽猛然一仰頭,花便掉落了。沈溯微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問,彎腰撿起花,看向鏡子裏的小師妹,語氣中甚至帶上了一絲無奈:“陸師妹會自己梳頭。”

是了。最初是因為徐千嶼長自衣來伸手的富貴人家,甚至不會梳頭,出門時發髻歪歪扭扭,沈溯微看不過眼,便着人教她。但那時千嶼是衆人笑柄,性格又不讨喜,叫來的同門師妹,背地裏趁機欺負羞辱她,并不好好教。

徐千嶼受了委屈,只是怒,只是不配合,卻不懂得如何背刺欺負她的人。

沈溯微竟從她的怒中看清原委,還做主,徐千嶼不用學梳頭,撥一個外門弟子專程來幫她梳頭。但多數時候,是他親自上手。

這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且在梳頭的時候,能順便考她昨天的法訣。甚至千嶼看上了什麽新的發型的時候,他也會盡力學來。沒什麽東西是他做不到、做不成的。

師父給他的任務是看顧好徐千嶼的功法,為節省她的修煉時間,誰來梳,梳什麽樣,這些都是小節,無需在意。只要她出門的時候,是整潔體面的,不丢蓬萊的人就好了。

徐千嶼想,這道理很簡單。

因為她在蓬萊的定位,就是一把劍而已。

師尊也會養劍擦劍,甚為頗為愛惜,這是為了劍出鞘時能更加鋒利。

到底,是她錯了嗎?為什麽她想要的這麽多,自打她看到了陸呦,欲望就開始無邊地膨脹。

她想要有人在意她的想法,在意她的喜怒,在意她的每個細枝末節,會為她一笑而紮一個毽子。她想被當成一個人,而不是一把劍。

從此她便喜歡小師叔喜歡得更瘋魔了。

也許是由此讓師兄看出了端倪。

“徐千嶼。”當她偷偷擦好胭脂,踏出門檻的時候,忽然聽到師兄連名帶姓地叫她。

她轉過身,沈溯微方才與她擦肩,背向而走,此時也是半回過頭。

他的身影孑然而立,衣袍飄動,是一個如玉般通透的側臉,但表情又讓人看不出端倪。徐千嶼在蓬萊十年,最搞不懂的就是師兄在想什麽。

“彼非良人,不要行差走錯了。”

說罷,沈溯微斂目而去。

徐千嶼有些驚恐。有片刻她懷疑全師門都看穿了她忸怩作态的小心思。畢竟男女有別,沈溯微如父如兄,他都忍不住提點了,她當即非常羞恥。

她又想沈溯微在蓬萊從不論人是非,何況是對有尊位之人,他說了一句“彼非良人”,已經是他最大限度的阻撓和不滿。但因沒有依據,只能點到即止。

他為什麽不喜歡小師叔呢?

然而他連對她的幹涉,都是如此委婉,還得讓她絞盡腦汁地去猜。八年師兄妹之情,師兄對她一如跟這門內的所有人,都沒什麽區別。

她覺得有些掃興。

她并不想做“所有人”,如果能選,她想做“陸呦”。

徐千嶼還是跑去見謝妄真了。

在這裏,一個偏愛她的人實在是太吸引她,為了得到這個人,她願意飛蛾撲火。

*

出秋過後不久,是弟子大會。每年此時各派齊聚一堂,弟子大會是少年英才較量鬥法的好時機。

這個千載難逢的找茬機會,徐千嶼沒有理由放過陸呦。

此時入門不過短短半年,陸呦修為已經突飛猛進,順利築基。此時她們二人對打,不再有誰欺壓誰的嫌疑,完全是名正言順的切磋比試。

徐千嶼這些日夜以來難得沉得住氣,發奮苦練,目的就是為了出這口氣:她要當着衆人的面,打敗陸呦,奪回屬于自己的尊嚴,和所有人的關注。

陸呦和劍靈伏龍已經人劍合一,但架不住徐千嶼的劍勢玩命兇猛,陸呦招架不住,節節敗退,可是被逼到絕境,眼看就要認輸的時候——

忽而天地間風雲大作,陸呦慌張的眼神驟然一明,身上迸出一道靈光,如攜天地之力,直接把徐千嶼擊出了擂臺。

那一擊極為狠厲,直将她口鼻都撞出了鮮血。觀戰席上的沈溯微反應極快,立即飛身離席将她接下。

徐千嶼從衆人的歡呼中聽見只言片語。

陸呦險中悟道,又爆一靈根。

她是罕見的風雷雙靈根,絕世天才!

周圍人聚攏上來時,沈溯微已經解下外袍将徐千嶼面孔遮住,覺察到懷裏的人微微顫抖,定然是吃痛,頓了一頓,才道:“沒事,都去觀戰吧。”

弟子們見他言語如常,以為師姐無事,點點頭便都散開。

沈溯微又叫住一個,道:“我違規了,你去裁令處替我棄了後面的罷。”

對方“啊”了一聲。參賽弟子按律不能出了觀戰席,但根本沒人看見,完全可以不算數呀。沈師兄已經連續兩年都是第三甲,雖然魁首是大師兄,他不能越了他去,但第二被其他宗門的弟子占據,沈溯微是有很大希望取而代之的。

今年一場沒比便棄了,也太可惜了,如何與師尊交代?

那弟子看了看沈溯微懷裏還在賭氣的師姐,為難道,“要不……”

“去吧。”沈溯微抱着徐千嶼已轉身走了。

遠處傳來了歡呼喝彩聲。那弟子只好回去了。

陸呦聲震弟子大會,整個蓬萊震動。

至于當日和陸呦對打落敗,又差點撞折了鼻梁骨的千嶼,則完全被遮蓋在這光芒之下。

師尊前來看過她一次,被她擋在門外,怒而離去。除了師兄、阮竹清和少數幾個弟子整日在門外與她說話,其餘人漸漸不再來這裏關心,都當她是比輸了鬧脾氣。

反正她平日裏任性的時候也不少。

徐千嶼在屋裏養傷,誰也不見。

她每天用半塊鏡子照自己,撫摸自己鼻梁和嘴唇上的傷痕,只希望到時再次見到謝妄真的她,可千萬不要是以這樣醜陋的面貌。

那樣,倒還不如在弟子大會上,讓陸呦一劍殺了算了。

待她臉恢複如初,總算有勇氣去見謝妄真。

卻被告知小師叔是魔王僞裝的,如今那開滿桃花的地界已經人去樓空。

蓬萊到底是四大仙宗之一,長老們反應不慢。東窗事發之時,衆人合力絞殺魔王,進展極快,快到她休養了半個月的功夫,謝妄真已經變成了盒子裏的一小塊焦黑之物。

那兩個捧了盒子的弟子交頭接耳道:“那魔物好生狡猾,到底讓他從天牢裏逃出一條命去。”

“好在師尊挑出他一塊尾骨,他原本最初就是由此骨所生發,這下他周身魔力不散也便只剩一成,成不了氣候。”

一人嫌惡道:“你說這東西險惡之至,還留什麽?萬一落在外間,又生事端。”

另一人壓低聲音道:“如此強悍的力量,到底是一塊肥肉,也不知多少宗門虎視眈眈盯着。直接毀了多可惜,若能想辦法為修士所用,誰不願意,那幾個長老都巴巴地來流英閣觀瞻,心裏想什麽還不清楚?位高權重者大抵如此,也不見……”

二人冷不丁見到近了身的幽魂一般的人影,吓了一跳,看清是內門師妹,松了口氣。

徐千嶼直勾勾地盯着他們問:“沒了魔骨,會怎麽樣?”

那兩人一怔,哈哈大笑:“師妹別怕,他必然是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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