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赴蓬萊(一)

第22章 赴蓬萊(一)

“一般來說, 靈氣越濃的地方,時間流逝越慢。”

“分布在凡間的靈池、靈田,靈氣稀疏, 可忽略不計;坐落于世間靈氣最充沛之處的四大仙門, 影響更明顯:仙門一日, 凡間約莫已經過了五日。”

“所以算起來,徐冰來借宿于水家,不過就是三年前,對修仙者來說, 更是一眨眼的長度。一眨眼便多出的一個半大的女兒,很難指望他對你有多深的感情。”

徐千嶼坐在樹蔭下拿手掌扇風,聽系統說完, 冷冷道:“那麽, 他是不是覺得, 如此費盡周折地救我一命, 已經是莫大的恩德。”

系統:“他正是這樣想的。”

徐千嶼冷笑一聲。

徐千嶼現在已知徐冰來是自己親爹,卻并沒有太多激動之情。

在家裏, 外祖父幾乎承擔了“爹”的全部功能。在外面,同那些纨绔子弟在賭場花樓撒野的時候,過來罵罵咧咧、揪着耳朵把孩子拖回家的都是娘,從沒見過誰的爹。哦, 倒是也見過一些爹, 他們也在桌上玩兒, 耳朵也被娘擰着。還有她騎馬過街, 不許小孩看, 自己卻伸着脖子看得起勁的, 那些也是“爹”。

所以, 爹對她着實沒什麽用。

回想前世,師尊平日該教她的時候愛答不理,罵她的時候倒是正襟危坐,比對誰都嚴格。她不由得冷哼:

徐冰來,他“不愧是爹”!

但走出半日,耳畔熱鬧遠去,徐千嶼心裏畢竟湧上些悶悶的難過。

她将沈溯微交予她的芥子金珠貼身佩戴。

她雖然煩水微微,但一想到這是與她一并從家裏來的“東西”,便把金珠握緊,難得地生出了一種相親相依之感。

腦子裏響起一道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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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你還有我qwq”

對,差點忘了。還有可雲。

徐千嶼發現沈溯微仿佛在遠處看她。

這盛夏蟬鳴,沒有給他沾上半分暑熱,他的衣襟發絲都挾着清寒劍氣,日光下仿佛有一層淺淺的光暈,不像塵世中人。他站得極靜,瞳仁如一泊墨玉,看不出喜怒。

他看人的目光很輕,淡漠游離。師兄一向如此,唯準備殺人的時候才凝神注視對方,甚至會笑一笑。但若是平常的注視,你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人,還是在看身後的樹葉,還是只是單純在看着虛空裏的塵埃。

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便是視若無睹,省得萬一他真在游神,自讨沒趣。徐千嶼便把臉扭到一旁。

不過沈溯微确是在看她。

徐千嶼着織金堆花上襦,裙擺散在樹下,熱得兩頰通紅,正拿手不耐煩地扇風。

她在家裏,有錦繡花海将她簇擁,造成了一點張牙舞爪,聲勢浩大的錯覺。将她單獨剝離出來,放在樹下的時候,不免孤零零的,忽然顯得勢單力薄起來。

沈溯微覺得自己撷下了一朵現下還生機盎然的富貴之花。

只是離壤之花,不知道能存活多久。

但這感覺只停留片刻,便煙消雲散了。因為綴行的家丁們從馬車上下來,開始訓練有素地搬箱子,不一會兒便在小姐身旁堆出了巍峨高山,又将她襯成一個張牙舞爪的小姐。

徐千嶼随行攜帶萬兩黃金,珠寶、衣裳無數。

他委婉地跟徐千嶼說過,這些東西在仙門不流通,帶了沒用,但徐千嶼目光冷傲,置若罔聞。

畢竟是水如山一片心意,他未再阻攔。

但這些東西……沈溯微将箱子排了又排。他随身攜帶的儲物囊全部填滿,發現仍差得遠。排到一半,他又把面無表情地把它們全部取出來,将箱子拆了,只将內容物填進每一個縫隙。

最後,一縷劍氣探入芥子金珠內,在水微微額心輕輕一點,叫她躺在床上沉沉睡去。随後大量的金銀嘩啦啦地淹沒了水微微床邊的空地。

沈溯微身前溫馴地蹲着一只約莫一人高的靈鶴。靈鶴羽毛光潔,仿若隐隐生輝。沈溯微此行沒有用巨鳶。巨鳶一路燒靈石,靈石不便攜帶,而靈鶴平時可以自己捕食憩息,用之招之,帶一個人是足夠了。

眼下靈鶴背上已堆上十二箱,以沈溯微的經驗,差不多是到了極限。

但地上仍然還剩一箱。

沈溯微沉默片刻,将它拿起來,輕輕放在了靈鶴背上,靈鶴“嘎”地發出了一聲哀叫。

沈溯微:“……”

靈鶴:“……”

半晌,靈鶴掙紮着支撐起一雙細腿,又緩緩地站了起來,頭上的翎子也支了起來。

沈溯微從袖中掏出一塊上好的靈玉喂它。

剩下最後一步,沈溯微叫千嶼過來,将她抱起來放在箱奁旁留出的空位中。他自己可禦氣而行,就不給靈鶴增加負擔。

然而未等靈鶴拍翅,徐千嶼坐在靈鶴背上,聞到禽鳥羽毛的味道,便狐疑蹙眉,手扶胸口:“嘔。”

沈溯微:“?”

在她“嘔”第二聲之前,他已一把将她抱下,放回地上。

他彎腰握了一握徐千嶼的手,她體內的靈氣分明已經調理得運轉順暢,身體也無大礙。随後沈溯微拉着她,在那樹蔭下來來回回走了幾遍,意圖叫她放松。然後又将她一把抱上靈鶴的背。

徐千嶼:“嘔。”

下來之後,她登時發起脾氣,指着靈鶴道:“我不坐這只鳥,它一股鳥味。你就不能把我放進芥子金珠內嗎?”

諒她剛離家,沈溯微忍了忍:“那芥子金珠是普通法器,只能承托凡人。你有靈根,靈氣持續灌入,它承不住。”

他倒是如不少修士一般,以高深劍意塑得自己的靈界空間,稱為“境”。

但他的“境”,朔風吹雪,冰封萬物,從不裝人,而只是用來在近身鬥法中取了對方性命。

若是随他禦氣而行,她斷然承受不住徹骨寒氣,啓程沒多久便會直接被刮成一只簍子。

沈溯微忽然感到一點輕微的壓力。

以前他亦帶着徐千嶼外出過,但徐千嶼吃住都在家中,和全部依托給他是兩碼事。對他來說,帶人頭回去,和帶人回去,也是兩碼事。

凡人實在脆弱。

何況徐千嶼,是脆弱中,最嬌貴的一種。

沈溯微從儲物囊內拿出觀娘給他的盒子。

觀娘說,那是小姐最愛吃的桂花冰皮月餅,外面是撲粉糯米,裏頭是桂花酒釀甜圓子。若是心情不好,便給她吃這個,但也不能帶太多,夏日東西易壞,要加冰儲存,頂多帶兩盒。

打開盒子,有十六隔檔,每個格子裏一枚月餅,雪裏透鵝黃,精巧可愛。

喂一點從家裏帶的東西,該是不會有錯的。

徐千嶼吃了一個,果然怒氣漸消,眉頭松動。但她吃完,還要一個。

沈溯微垂眸看着盒子,眉眼冷寂。

這東西一日能吃兩個嗎?

這個卻忘記問。

在徐千嶼不耐煩的催促下,他想了一想,又容她取了一個。

徐千嶼吃完第二個,解了熱,拍幹淨手上糯米粉,便願意走了。

沈溯微問她:“好了嗎?”

徐千嶼點點頭,他便信了她。

然而那靈鶴剛剛離了地,便聽得身後“嘔”的一聲,它約莫也是極其害怕髒了翅膀,踉跄一下,當場踩落回了地上。

沈溯微面無表情将徐千嶼拉下來,叫那靈鶴托着行李自行上天。心道:果然是不能吃第二個。

這世上既有人暈船,那确實可能有人暈靈鶴。只是靈鶴都坐不成,往後禦氣禦劍,更是天方夜譚。

沈溯微不覺得徐冰來帶她回去是為修煉。

徐千嶼是身負靈根,可放在天才輩出的仙門之內,只算得天資平平。何況她十四歲尚未入門,仙門之內少有先例。

修道之人大多天賦和勤奮兼并,日夜兼程,數年時間,已夠做很多事。錯失良機,便往往難以追趕。

但他也不覺得,十四歲入門就完全不可能。若他是徐千嶼,他能做到,所以此事能成。

端看她自己的造化。

但這件事就與他無關了。他的任務,只是将徐千嶼帶回宗門為止。

既坐不成靈鶴,那便走吧。坐船坐車,走上半個月,約莫也能到。

剛出得城門,金色蝴蝶上下翩飛,迎面而來,沈溯微伸手一接。那信蝶本是傳信符紙所化,在他手中,扇動兩下翅膀,便漸化為信箋一封。

師尊問他打算何時返回,又婉言同他說,出秋功績已是上佳,不必戀戰。

顯然,徐見素回去後又說他壞話了。

沈溯微指尖挾箋一轉,放了信蝶,沒有解釋,單回四字:找到千嶼。

他沒說千嶼是誰,徐冰來卻已懂了,之後數日再未催促。

徐千嶼跟在沈溯微身邊漫行,心內卻同系統道:“現在約莫有十幾天時間,你知道蓬萊多少事情,趕快給我講講。”

系統:“?不是,你剛才裝的?”

徐千嶼冷哼一聲:“讓我回去我就回去?我偏不想那麽快回去,要你管!”

*

靈越山下的一處面館,一名佩劍的少年男修取了一雙筷子,靈力化兩條細細的水龍交錯纏繞筷子,清理一遍,方遞給坐在矮桌上的帷帽女子:“陸師妹,給你。”

“謝謝李師兄。”聲音細細的,帷帽白紗之下,隐約可見一個局促綻開的酒窩。

李青源心中一動,不敢多瞧,又給她夾菜:“多吃些。”

那女子撩起帷帽吃飯,一張小巧可愛的瓜子臉,正是陸呦。

但她吃着東西,細眉微微蹙着,一雙眼睛卻看不出多少喜色。

“我聽說近日宗門內有人說你,師兄往後就少來些吧。若有消息,我們可以傳信蝶通信。”

“不要理她們。平日裏不好好修煉,淨多嘴多舌,哪裏像是仙門弟子。”李青源嫌惡道,“我行正走端,不怕人言說,師妹你也不要害怕,她們再欺負不了你了。”

他又溫聲安撫道,“你在這客棧多住幾日,直到你有處可去。這點錢師兄出得起。知道嗎?”

陸呦顫巍巍地點了點頭:“嗯。待我賺了錢,早日還給師兄。”

事情要從月餘前講起。

陸呦在靈越仙宗的靈田內等了五年,始終沒有撿到魔王,疑心這一世的故事線發生巨大偏移,便不得不暫且跳過這步,繼續下面的劇情,開始在靈田內認真培育靈草。

她接下以前沒接過的支線任務,以靈草救治病重的長老。她只是小小一個外門弟子,宗主雖然狐疑,但也派人提供了各種法器良種以輔助,她的靈田被專人保護起來,外面擠滿了想看她熱鬧的同門弟子。

這本是她的特殊技能,經她照料的靈草,能解百毒。後來,蓬萊掌門徐冰來為她所種靈草解救,蒙她大恩,才将她帶回蓬萊仙宗。

那裏才是她的大本營。

但這一世,收獲前夕,她忽而驚悚地發覺:她培育不出治愈靈草了。

無論她如何細心照顧,撫摸它們,跟它們講話,種出來的,頂多就是肥碩一些的普通靈草。

按着《誅魔》的時間線,她本因為同門排擠,被逐出靈越仙宗。這回都不必排擠:時間已至,她誇下海口,卻種不出靈草,在譏諷聲中,直接被宗主丢出了仙門。

如今她身份上不再是仙門弟子,作為凡俗女子,只得以帷帽遮面。

支線任務也同步失敗。

系統告訴她:錦鯉女主【治愈靈草】這一技能,在這一世因長久不用而“退化”了。

陸呦大吃一驚,她這五年确實因為太急着找謝妄真,無心種靈草,每日的割草播種,機械乏味,她都是叫天道氣運代勞。但沒想到,連主角的“金手指”也會退化。

沒想到這個世界,連每日基礎任務也是重要的,不能完全挂機。

“那我還能再有嗎?”她急切地問。

這是一個關鍵技能。她雖是劍修,但攻略多個書中人物時都用到靈草,尤其面對經常失控的魔王謝妄真,這是她無可替代的治愈力的一部分。

系統道:“你可以通過‘學習’再次獲得,但要拿一部分‘爽度’兌換。現在你的爽度不足。”

陸呦嘆了口氣。

《誅魔》第一卷 ,她受盡欺辱,但有黑兔作伴,始終樂觀善良。等她睡去,晚上謝妄真會悄悄現出魔身,幫她報複欺負過她的那些弟子。

謝妄真毫無善惡觀念,只做有利于她的事,他本就是魔王,又以兔身為掩匿暗中,那些弟子哪裏是他的對手,被他捉弄得顏面丢盡,卻不明緣由,甚至有些不明不白地丢掉了性命。

她前世只用刷謝妄真的好感度,是謝妄真負責劇情的爽度。

現在她撿不到謝妄真,便只剩受氣,爽度自然不足;沒有爽度,便不能兌換技能,用以刷謝妄真的好感度。

這竟是個閉環。

幸而系統告訴她,她這些年照顧兔子耐心,失去一個技能的同時,又“進化”出一個新的技能【治愈動物】。只要她接近受傷或病重的動物,便能使得它們脫離苦海,快速複原。

但陸呦不是很喜歡這個技能。

靈草尚能給人進補,這個金手指卻只能治愈動物,不能用于人。實在有些雞肋。

但它也不是毫無用處。

她本就生得靈秀純潔,為人又軟糯,自有這個技能後,她在田間勞作,便常被各色毛茸茸的貍子、田鼠簇擁,那畫面十分可愛。她将受傷的兔子放在裙上解救,連烈馬被她撫摸鬃毛都低頭。

在李青源這樣的正直熱心的同門弟子眼中,陸呦簡直就是月下仙子。

這樣一個善良心軟的師妹被驅出宗門,李清源認為,是宗主因為損失長老而心懷郁氣,師妹純屬遭了池魚之殃。她本是孤女,無依無靠,他們怎能坐視不管?

雖然陸呦被宗門除名,他仍然讓她當作師妹。幾個師兄師姐湊了錢,将她安置在宗門下的一家客棧裏。

只是,因李青源出來給她送東西太頻繁,宗門內漸傳出風言風語,說陸呦在山下,做他的外室。

李青源十分惱怒,覺得傳言對陸師妹不公平。

他自己倒是渾不在意。

即便那是真的……少年瞥向對面,有些臉紅地想。

這樣的陸師妹,誰又不想一直保護她呢。

對面的陸呦,卻聽到了“叮”的一聲:【李青源】攻略成功。

她的筷子停了停,這意味着,這個人此後都會忠心耿耿地愛她,為她所用。

李青源在書中只是個出場一兩幕的路人,但他很顯然對陸呦很有好感。陸呦蒙他照顧,遠比在宗門內受欺負要舒服得多。支線任務失敗後,她受到打擊,不敢松懈,凡有機會送上門,哪怕那是她從前看不上的角色,她都會主動攻略。劇情的爽度開始緩緩回升。

只是升得太慢。

但沒辦法,ssr抽不到,抽到了一堆普通卡,那也得攢着。

二人正吃着,背後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陸呦捏緊了饅頭。那腳步聲不緊不慢,宛如閑庭信步。

坐在桌前的李青源,原本專注地看陸呦吃飯,忽而感知到一股危險的力量靠近,身上劍意迸現,警覺回頭。

但來人不是修士,不過是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唇紅齒白,眼中含笑。他一手托着買來的包子,一手拎着餅糕,停在陸呦凳子背後,笑道:“這是誰啊,怎麽單請你吃,不請我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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