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赴蓬萊(四)
第25章 赴蓬萊(四)
“徐芊芊?為什麽我對她的印象, 很是淡薄。”徐千嶼同系統道。
睡了不到一刻鐘,她便醒了。但頭還很昏沉,就沒有立刻睜眼, 直接引氣入體, 進入靈修狀态, 以心念和系統對話。
“徐芊芊,是徐冰來的幺女,算起來算是你的姐姐。”
“她母親是徐冰來的原配,也是位劍修, 但她生來就沒有傳下靈根,跟凡人無異,就沒和你們在一處修煉。何況她體弱多病, 正文開始沒多久, 她就病死了。”
徐千嶼想, 好像确有此事。她入內門沒多久, 似乎聽說有這樣的消息,那一天蓬萊上下挂了白紗, 但只挂了一天。
系統道:“但是,徐芊芊卻不能說跟你毫無關聯。”
“徐冰來心疼她沒有靈根,不能修煉,對她很是寬和。她的母親是徐冰來的原配, 原也是位劍修, 某次赴宴時遇襲隕落, 撇下重傷的幼女, 故而父親和兩個哥哥, 更是對芊芊極盡呵護。可惜她還是命薄。”
系統頓了頓, 又道:“這麽跟你說吧, 她死了,但這份虧欠和遺憾沒死。後來陸呦一進蓬萊,徐冰來對她很是偏愛,就是因為她長得很像早夭的芊芊,性格純潔善良,又一樣沒有靈根,不免移情,把她當做了芊芊的延續。”
徐千嶼聽到此處,欲罵又止,還是強行忍住,沒有出言打擊。
她認為可雲确實沒有什麽寫話本子的天賦。
徐芊芊既是她的姐姐,模樣竟不像她,卻像陸呦,真是荒謬離譜。
何況,人都死了,對陸呦好管什麽用?徐芊芊又享受不到。徐千嶼希望徐芊芊不要死,畢竟死了,只能得到一天的白紗。
“到後來,陸呦有了靈根,光芒更盛,又給蓬萊上下帶來治愈歡喜,他們便真的将陸呦視作親人,當成整個蓬萊的慰藉,那時徐芊芊的影子便慢慢淡了,只有陸呦了。”
徐千嶼道:“難道他們就沒有救一救徐芊芊嗎?”
“自是有的。徐芊芊雖是凡人,卻可以服用化清駐顏丹,和諸位修士維持同樣的年齡增速和壽命。她是掌門之女,蓬萊靈寶短不了她。只是她幼時和母親遇刺那次傷得太重,孩童之體太弱,太上長老出關相救,停服她的化清丹,這樣芊芊在三年之內就長到了十七八歲的模樣,他又輸給她大量靈氣,此後便拿丹藥吊着,勉強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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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太上長老是徐冰來的丈人,芊芊母親的爹。”
徐千嶼:“就是想刺殺我的那個老王八。”
系統:“……是他。”
徐千嶼“嗯”了一聲,雖很厭惡,卻也未作評價。
天下外祖父大約都像水如山一般護犢,只要不太過分,倒也合乎道理。
但下一刻,系統便道:“但沒有靈根,輸進去的靈氣便如漏池之水,治标不治本。太上長老修為已經近道君,理論上可以操縱靈氣,為芊芊置換靈根,但是需要年齡相近,血緣相近的靈體,以免芊芊承受不住。”
徐千嶼坐不住了:“我?”
“正是。”系統道,“太上長老生于靈氣充沛的年代,那時候大能橫行,凡人命如草芥,他哪裏将你放在眼中。何況你在他眼裏還是個野種。剝離靈根,不會傷及性命,只是從此無法修煉。拿你靈根來換你一條性命,他認為對你來說,仍是大恩。但因掌門阻攔,還是作罷,加上那時徐芊芊的身體如風中搖燭,不能經得起這番折騰了。自此之後,掌門與太上長老徹底交惡。”
怪不得這之後,師尊待她更為冷淡。那時徐芊芊死了。也不知他是否後悔曾經出手阻攔。
徐千嶼默了默,跺腳罵道:“你怎麽寫這樣難看的話本子?!”
“對不起!我……我也很想切腹自盡。”
徐千嶼氣得無法,但想到一件事。
那時她剛進入內門沒幾日,除與師兄講話之外,和別人都不大往來。有幾日師兄出秋了,有一個人從窗口翻進來,給她帶了許多玩具衣裳和一碗甜湯,陪她說話玩耍。那人自稱二師兄徐見素,雖脾氣暴躁,但對她很好,他唇邊的笑渦有幾分孩子氣,令她受寵若驚。
結果還沒兩天,沈溯微出秋回來,一進門看到她手裏端着甜湯正欲喝,一劍便将其劈作兩半,湯水從中間漏出潑灑她一身,他又劍指其他的玩具說:“丢出去。”
她自是莫名其妙,大哭大鬧,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暖,就這樣如流沙漏出手指,怎能甘心。抽噎着,見地上的一大塊碎瓷片裏仍掬着湯,她便一把捧起來,主要是為了跟師兄置氣。沈溯微果然冷聲道:“你敢。”
下一刻她感覺到冰冷刺骨的劍氣纏在她手腕上,仿佛她敢再端起來送進嘴裏,劈開的就不是她的碗,是她的一雙手。
她修為到底敵不過沈溯微,只得百般隐忍,把瓷片丢下,在心裏恨上了他。那日練劍的時候格外發狠,不停地被擊倒,不停地爬起來再擊。直接從煉氣第七層破到第八層。
練得太累了,那晚倒睡得格外踏實,第二天一早,仇恨淡化了很多,不那麽深刻了。
沈溯微給她梳頭的時候,她發現妝臺放置一個玉碗,碗裏仿佛是桂花甜粥,便從鏡中偷瞄他,但他什麽也沒說,只專注地拿牛角梳子沾了水,理順她的長發。
她拿勺子攪了攪,想确認一番,結果舀到碗底白生生的蓮子,想必是靈池內養的荷花所結,比凡間的大上一輪。這便不得不咬一口了。她又舀了一下,竟然舀出了銀耳和薏米。
仙門中人大多辟谷,不重口腹之欲,很少有這麽精致的吃食。這個甜粥的內涵過于豐富飽滿,她立刻前傾低頭喝粥,頭發便自然而然地從沈溯微手裏滑出。
他也并未再梳了,只是虛虛拿手攏着長發,握在她頸後,靜靜地看着她吃完。
徐千嶼将一小碗喝光,便高興了,唇角止不住地上翹,擡眼從鏡子裏看着師兄笑,那笑容從眉梢眼角溢出,甚為明麗,堪稱流光溢彩。
沈溯微仍未就此發言,只是幫她挽好發髻,看她一眼,擦身而去:“出來練劍。”
後來每一日都有變着花樣的甜湯喝,只是再沒有見過徐見素了。不過有了甜湯,有他沒他都一樣。
系統道:“徐見素給你送那湯,是為了減輕你剝除靈根的苦楚,确實是受太上長老所托。是他也不奇怪,因為整個蓬萊上下,他最疼愛徐芊芊。”
徐千嶼渾然不知自己曾與險境擦肩而過,此時覺得沈溯微良心未泯:“師兄怎不告訴我呢?”
“那時你還小嘛,告訴了你,對你好的人是有所圖。你若是沒了靈根,都是你自己渴望溫暖惹的禍。這讓你以後如何信人,又怎麽面對人世。”
系統:“現在你知道了吧。徐見素不是好人。”
徐千嶼冷着臉道:“早就知道。他輕薄婦女。”
系統:“他不是……”
算了,你就當他輕薄婦女吧。
“現在,有沒有一點概念了。”系統小心翼翼道,“你将要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它真的想徐千嶼能正色一點,畢竟它回家的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
徐千嶼默然。
“還要去嗎?”系統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要。”徐千嶼不大高興道。
前世種種,如隔紗回望夢境,朦胧不清。那些愛痛憂懼都褪了顏色,仿佛在看另一個人的人生,那感覺十分抽離。
但都走到這一步,怎麽還有退回去的道理。就是想到以後要吃苦,心中有點煩。
不過,正如觀娘所說,把它當成一場游戲,就能忍受了,說不定還有些趣味。
“老王八是什麽修為。”
“我想想……大約是‘真君’吧,距離道君就差一步。”
“那便定個小目标吧。”徐千嶼道,“跟他一樣。”
“???”系統不禁大為震撼。
大小姐在凡間将養了幾年,連口氣和自信也如此驚人。它雖然毫不抱希望,但徐千嶼從不願上山轉變成主動上山,已經邁出了一大步,孩子需要鼓勵。
系統調整一下心情:“事在人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您看我演得像嗎。
*
沈溯微捏着兩張信箋,看出那字跡和蓋印都不是徐冰來的,而屬于太上長老,後心發寒。
不知是不是那只“找到千嶼”的信蝶走漏風聲。太上長老以相似信箋、相同等級的信蝶,默默提醒,他人在哪裏,幹什麽,都在他掌控中。
太上長老是蓬萊上下最強者,若得他重用,不比跟着掌門差;若開罪了他,絕非一件好事。
沈溯微看向樹下睡着的少女,她現在睡着,不吵不鬧,正是良機,若按平常思路,得此急信,他應當立刻帶人回去。他也有這樣的能力。
這一路上麻煩磋磨,他不是不惱。
徐千嶼經歷可憐,但世上的可憐人也不在少數。修道之人,原本七情淡漠,跳脫紅塵,不會共情過剩。
沈溯微不動聲色,複看向信箋。
他從來只做兩種事。
第一種,是與他無幹的事情,譬如王端和杜月吟,他置身事外,故能夠心念合一,靈臺清明,手起刀落,不為情緒所困。但與水家,有款待之恩,贈劍之情,便已經不能算無幹了。
第二種,是他認為合情合理的事。
太上長老曾反對尋這少女,此時卻一反常态,催促返回。兼之當日零星聽到的那句“是為了救芊芊的命才……”,雖不知具體緣由,但不免令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替徐冰來尋回徐千嶼,還她一條性命,本是合情。既找到了人,速速返回宗門,亦是合理。
但若是加上了前半句“芊芊病危”,便都不是了。
心念至此,劍氣陡然從手指迸發。兩張信箋呈現了內容,已開始從上至下蜷曲自燃,若燒到底,寄信人便知信已送達。現下兩張信箋還未燒到第一個字,劍氣忽而凝成冰雪,自下而上将信箋凍結。
信蝶身上靈力雖然弱,但是有古老的宗門禁制,要逆反并不容易,兩股力量急劇對沖,紙箋都顫動起來,最終,仍然叫他凍成了兩塊冰牌,插在“境”中。
那裏茫茫雪地,唯一突兀的顏色,是插在雪裏的糖葫蘆,還有旁邊的月餅木盒,已蒙上了些許落雪,顯得既弱小,又孤零零的。
沈溯微掃了一眼那些明顯不屬于他的東西。
徐千嶼直接叫人從靈修态中拽了出來,睜大眼睛,因為沈溯微将木劍放在她手中:“從此之後,劍不離手。”
又将糖葫蘆遞給她:“現在可以吃了。”
她握住劍柄,将其放在裙上,心跳砰砰地坐了起來。很難相信師兄半夜把她叫醒,就為了叫她立刻吃一個糖葫蘆。
她欲言又止,待心情平複下來,聞到甜香味,才發現頭昏是因為腹中饑餓,便小口小口地吃起糖葫蘆來。
等吃完了,沈溯微領她繼續走。
走了一會兒,徐千嶼心道:他怎麽不背我了呢?
這樣又慢下來。
算了,不背便不背罷。想來總背着人也是累的。
徐千嶼已經練習引氣入體二十天,能将自己的多餘的靈力排布得很好,不必師兄幫她調息;對蓬萊的人和事也有所熟知。這一路上,她對沈溯微的氣也已撒夠了,眼下毫無怨怼,便想是時候回蓬萊了。
但是她作威作福一路,當下變了主意,又不知如何開口,便沉吟道:“這樣走着,頗有些累。”
沈溯微目視前方:“那我們走慢些,抑或歇歇。”
“不不,不用。”徐千嶼一慌,懷疑師兄被她折磨得自我放棄了。
她仰頭找了一找,暗示道,“靈鶴呢?”
沈溯微:“在雲層上面。”
這樣還是聽不懂麽?
“若是坐着靈鶴,從此處到蓬萊,大約多久?”
“一息之間。”
徐千嶼憋出一句:“……我不信。”
沈溯微:“那你可以把它叫下來,親自問問它。”
徐千嶼懷疑師兄在開她的玩笑,但也顧不得那麽多,她要早日回去,便擡起手,沈溯微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其強放了下來,
“你若是沒事,不要叫它上下穿行,會耗費靈力。”
徐千嶼回頭看着他。
可怕。師兄看來确實是自我放棄了。
弄瘋師兄,看來是挺容易。只要不斷地打破他的計劃,過上幾天就可以了。
他們又繼續走,走路速度很慢。這很折磨。
徐千嶼懷疑師兄想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誰說我沒事。”她禁不住停下來,擡起下巴道,“沈仙君,你現在去幫我将儲物靈囊中的東西都散了。剩下那些衣裙釵環,都是我喜歡的東西,就叫我留着做個念想吧。”
裏面還有觀娘贈的騎裝。
“然後我們就……”就騎鶴回去吧。
沈溯微未等她說完,打斷她道:“把那張地圖給我。”
“我是說散了。”徐千嶼看着他道。一把散在城中,不比分埋更快嗎?何況她掩埋了十箱,差不多也夠用了。
但見他伸手,只好将地圖從袖中掏出遞他。
沈溯微接過,并無他言,轉個身便不見了。
徐千嶼在法陣內走來走去,等了好久,甚是無聊。
擡頭往夜空望了望,見天上有芝麻粒大的一個小點,便朝它招了招手。
那小點很快變成了一小片雲,靈鶴飛在低空,把長長的頸探向她,似在小心地觀察。
徐千嶼沖它勾了勾手指。
沈溯微返回時,便見靈鶴乖巧地蹲在地上,頭上頂着着一串花環,目視前方,一動都不敢動。
高高的靈鶴背上,以騎馬的姿勢騎坐一個少女,她以裙帶将木劍斜縛于背上,褶裙鋪開半面,織金璀璨,露出尖尖一點繡鞋。
她正撫摸着靈鶴的脖頸上的羽毛,口中念念有詞:“生我的氣嗎?諒你也不敢。往後你我還會再見,到時候喂你好吃的,不然便将你的毛拔下來做成雞毛撣子,知道了嗎?”
沈溯微:“……”
徐千嶼聞聲轉過臉,螺髻上紅菱飄動,眼中甚是得意狡黠,唇畔含笑,驕矜道:“走吧。”
沈溯微心想,不是之前不願回去,怎麽又偏在此時回心轉意。
又想,果然是裝的。
她根本就不暈靈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