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逃跑

第12章 逃跑

說實話,仇薄燈就沒自己一個人出門過,更別說一個人打上百人的眼皮底下逃跑。

總之,先确定逃跑的地點應該沒錯吧?

他不太确定地想。

木屋裏沒有紙和筆,仇薄燈把雪狼王的皮毛抹平,以指代筆,開始畫雪原的地圖……他是個被寵壞的小少爺,素以“不務正業”聞名。

但在雜學方面,這天底下恐怕就沒有幾個比得過他的。

仇家給自家小少爺搜羅四方圖志,提供了最雄厚的人力物力支撐。

其中就包括一份《雪原堪輿圖》。

在《雪原堪輿圖》的基礎上,結合他被紅鳳抓着在天上飛時,看見的幾處大地形,仇薄燈大概能确定圖勒部族冬牧的裂谷,應該在名為“查瑪”的盆地。它的左側,有一座有“天狼牙”美譽的日落山。

——方才,日落西邊,拔地而起的高山,山脊鋒利得就像被從三個方向同時刨空的刀刃。

遠觀如狼牙。

……偉大的英雄王庫倫紮爾奉圖勒之命,斬殺化身雪狼帶來災禍的獸神。它的頭顱滾落在盆地的邊沿,它的獠牙變成對月的天山,它的眼窩變成不凍的寒泉……不凍泉的水從天狼牙底下流出,變成了終年不凍的‘答達爾’……

仇薄燈一邊回憶《四方志》中謄抄的雪原敘事長詩,一邊草草勾勒。

查瑪盆地西部一共有三條比較大的冰河。

最左邊的一條相傳是獸神的血液所化。圖勒部族信奉的是雪原之神“圖勒”,應該不會沿答達爾河行進。

……可以排除掉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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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羚羊和鹿群遷徙,沿途要有足夠的食物。

……右邊這條,只有一小部分流經森林。

只剩下中間這條,忽而圖克河。

意為神女的腰帶。

仇薄燈猶豫地在彎彎曲曲的河道上,圈出幾個位置……冬牧隊伍遷徙的途中,有弓箭手負責巡邏,想要在這時候逃跑,除非他覺得自己能跑得過利箭——雖然、呃,雖然大概率是沒有人敢拿箭射他就是了。

但拉個響弦,就足以驚動某個人。

駐紮休息的時候也不行。

整個營地都是人,太容易被發現了。

至于晚上……且不說他們會不會安排人輪值,單單……壁爐下,仇薄燈的耳尖忽然紅了,眉毛秀氣地蹙在一起……不知廉恥!厚顏無恥!放蕩!野蠻!他又開始翻來覆去罵那幾個詞了。

一邊罵,一邊劃掉好幾個不理想的位置。

兩天了。

三叔應該快找過來了。

三叔愛喝酒,老是把自己喝得一身酒氣。仇薄燈惱他明明答應三嬸戒酒,還屢屢偷偷犯規。他一喝酒,就丢下他先走,不讓鶴姐姐她們替他付酒錢……不出三天,三叔自己就會臊眉耷眼地趕上來接受三堂會審。

這次要不是三叔又喝酒,飛舟哪裏會開岔了啊?

——等回東洲,非跟三嬸告狀不可!

仇薄燈滿心憤憤。

他抹掉地圖,定下逃跑的時間和地點,制定了一個初步的逃跑方案,并以自己貧瘠的——好吧,應該說壓根不存在的經驗檢查了一下,确定沒有什麽大問題……反正有他也不知道。唯一的問題便是……

仇薄燈廢了些力氣,把腰帶連同上邊的圖騰解了下來。

圖騰以青銅為主體,底錾如意花卉紋,正中心則是懸于火上的鹿首。圍繞着鹿首,以綠松石和紅珊瑚,鑲嵌出一圈彎彎曲曲的異域文字。整個圖騰,古樸而不失華麗,精美而內涵神秘。

挑剔如仇小少爺,都不得不承認它很美。

仇薄燈以指尖觸碰那些文字,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拼讀。

圖勒語和中原不同,它們是按音節組成的,一個專指的長詞,拆分開來,往往能得與它本質有關的短詞的部分音節。

——他遇到的這位圖勒巫師的名字中,同時含有“圖勒”和“勃額”兩個詞的部分音節。

問題就出在這裏。

“圖勒”如果作為一個詞音。傳聞中,雪原之神圖勒,是雪原部族萬物之師,因此這個音節除“雪原之神”外,還有“至高”和“師者”的意思。“勃額”則更簡潔明了——雪原部族将男性大巫稱為“勃額”。

這兩個音節是對圖騰主人身份的尊稱和專指。

加上其他音節,翻譯成中原的雅言,應該是:

師巫……

洛?

仇薄燈拿不準最後一個詞音,到底是不是“洛”。

如果是,他不得不擔心自家三叔,到底能不能穩穩勝過對方了……

圖勒語裏,“洛”除去“生命之河”外,還有“降落”之意。

而在雪原,“降落”是個無比神聖的意象。他們相信,人一旦死去,靈魂就會落向大地,潛行地底。等到太陽升起,地底的靈魂随雪蒸發,重回九天,直到被巫師牽引,再随雪降落大地。

如此,完成偉大的生死輪回。

如果說,前面兩個綴音“雪原的至高巫師”,還有存在“誇耀”的可能。可一個能以“洛”為名,并受到尊敬的巫師,意義就不一樣了。

……雪原似乎不止圖勒一個部族。

……其他部族對他的名字沒有異議嗎?

……圖勒巫師的能力,到底和中原修士有什麽區別?

……

仇小少爺的雜學癖好又冒出來了。

他把圖騰舉高,對着火光翻來覆去查看,試圖找到更多線索……就差把裝飾的紋路也強行分析出個子醜寅卯了。

這時,木門開了。

仇薄燈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把東西朝門口丢去——

咚。

一聲清響。

年輕的圖勒巫師站在門口,沒避開,任由仇薄燈砸他,只在東西掉下來時伸手接住。

接住一看,他頓住了。

“我……”

仇薄燈剛要解釋自己不是故意的,忽然意識到圖騰連着的帶子是什麽,耳朵尖立刻就紅了。

他跳起來,一把奪回腰帶,胡亂往回系。

……他倒是長了點記憶,記得昨天晚上沒系好衣帶惹了什麽禍事。但圖勒的外袍與中原不同,羊羔皮緞縫的袍子貼身得很,腰帶要先穿過後背的暗扣,低頭摸索了一陣,死活夠不到。

聽到木門被關上的聲音,仇薄燈也顧不上系腰帶了,直接扯過雪狼皮。

一蒙一滾,悶悶道:“我睡了。”

他一點也不想再和昨天一樣,睡在某人懷裏。

為此不僅把自個裹成一整團,還差點整個貼牆上去了。

雪狼毯模糊又放大了聲音。

仇薄燈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也聽見模糊的木柴噼啪聲,以及……停在他身邊的衣服摩擦聲。

半晌。

師巫洛撥開他能把自己悶死的毯子,把半夜特定會烙到自己的圖騰——連同那根腰帶,一起抽走。

然後隔着毯子,把人攬住,不讓他撞到牆上去。

半是圈占,半是保護。

仇薄燈放棄徒勞的努力。

隔着毯子呢……

至少比昨天好一點了……了……

……了個頭。

仇薄燈閉上眼,不大情願地忍受對方環在脊背上的手臂。

他不願承認,甚至自欺欺人當沒那回事的是:真正讓他坐卧不安的烙印,其實不在唇上,也不在脖頸。

——是在脊骨。

更準确一點說,是最後一節骨嵴。

……昨夜,劈碎的冷杉木在銅爐裏燒得噼啪細響,火星跳躍,微冷的齒鋒沿着脊骨一節一節向下,一節一節标記,任由少年怎樣破碎地嗚咽,抽泣……圖勒的巫師放棄了立刻進食的打算,可他沒有仁慈到放過獵物的地步。

——非把地盤先圈占個徹底不可。

唯一還算溫柔的,便是圖勒巫師仔細地避開了所有淤青的傷痕。

起先仇薄燈還會試圖掙紮幾下,到後來已經完全沒有力氣了——不,比沒有力氣更糟糕,那種感覺就像、就像獵食者為了軟化獵物自我保護的外殼,舌尖和齒尖都分泌有特殊的毒素……那毒素順注進骨嵴,産生了激烈的變化。

好比無數小小的火蛇同時游走,同時舔舐。

脊骨一開始還是緊繃的,到後來只能不受控制地戰栗,松懈,脆弱得簡直一觸即碎。

連啜泣都發不出來了。

盡管如此,當“烙鐵”抵達最後一節骨嵴,仇薄燈還是劇烈地掙紮了起來……不行,真的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哪怕他再不知人事,也能從中嗅到極度危險的氣息……一直勉強算得上溫柔的臂膀驟然收緊。

雪原的蒼鷹。

冷酷殘忍的兇禽,以它強有力的利爪按牢了垂死掙紮的獵物。

……

那個烙印最終還是打上去了。

它無聲地昭告:憐憫只是暫時的,侵占必定會降臨。

毫無疑問,這是整個夜晚最過分的舉動了。

正因為它實在太過分了,可憐的獵物反而将它遺忘了。

可當夜晚再次降臨,木屋爐裏燃燒的冷杉木,時不時發出的噼啪細響,像某種微妙的提醒。

火花仿佛不是在銅爐中炸開,而是在他的脊骨處炸開……

又燙,又怪異。

……他如今已經隐約知道,昨天夜晚,圖勒巫師按住他唇瓣時,低聲說的話裏,包含了自己的名字。

盡管不知道整句話的意思,但仇薄燈無法忽視周圍越來越強烈的危險……他正在被另一個人的氣息一步步侵占,再不逃跑的話,恐怕從裏到外,都要被标記個徹底了——雖說,風雪般的氣息,現在就已經在往骨頭縫隙裏滲了。

至少,它們還沒滲得足夠深。

他得在最深的烙印打下前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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