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安慰

第52章 安慰

“這事做得确實不地道,”老守林人舉起手,試圖平息小少爺的怒火,“不過,當時部族也沒有其他的辦法……算了,我就不說什麽了……有阿爾蘭護着的胡格措,就是不一樣。真叫人羨慕。”

“我沒有!”小少爺氣勢洶洶,“我只是就事論事!”

“好吧好吧,就事論事。”

“你在敷衍,”小少爺指出,“你們只是愧疚,卻沒有後悔。”

“以前也是……”

“以前都是這麽錯,所以就不是做錯嗎?!”小少爺憤然,“剝奪血親之緣,令獸哺育,本就殘忍無匹,你們居然還要來個無教而罪!棄之幽翳,未嘗施以教化,未嘗予其飽暖之情,卻咎其無仁悲之心!何異于予愚利刃,傷人而責其不智!”

“……”

哈桑亞被一通劈頭蓋臉的指控繞暈了。

圖勒部族崇尚武風,遇事不決,拔刀解決,哪裏還這麽文绉绉的,之乎者也……

聽着就令人心生畏懼。

小少爺敲着碗,郁怒不息,将整件事,從一開始的擇童到最後的試煉,逐一地,反駁了個徹底。說實話,他說的什麽,老守林人一成都沒聽懂,但還是老實地閉上嘴——畢竟,此刻的漂亮少爺看起來确實威懾力十足。

——護窩炸毛的貓都這個樣子。

再漂亮也能亮出點爪子和尖牙。

哈桑亞覺得,自己還是不要招惹一位剛剛和胡格措在圖勒神像前結成契約的新婚阿爾蘭為好……雖說,這單薄的小阿爾蘭大概是沒見過他胡格措面無表情踩斷人骨頭的樣子——不,見了應該也不耽誤他現在怒而拍氈……

新婚的小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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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老守林人将大瓦罐推給小少爺。

“喝點茶再罵,”哈桑亞誠懇地,“我怕你聲啞了,你胡格措出來,要沖我拔刀。”說着,他撓了撓頭發,語氣裏滿是不可思議,“真是見了圖勒了,八輩子都想不到那家夥居然還會疼阿爾蘭。”

“咳咳咳!”

仇薄燈噼裏啪啦炮轟一長串不帶停頓,硬生生被他這一句話嗆得直咳嗽。

“什麽、什麽疼……”他漲紅臉。

哈桑亞的視線往他坐着的深黑獵裝外套瞟。

意思再明顯不過:

這不是疼你這個阿爾蘭,是什麽?

仇薄燈:“……”

這群寡廉少恥!蠻野不化的圖勒人!

…………………………

去相愛吧,圖勒這樣說,以她的仁慈和冷酷,愛會告訴你一切。

最後一道試煉的門,聳立在年輕的巫師面前,門上寫着這樣一句話。下邊還有一句,被《長生經》形成的光荊遮住了,圖勒巫師伸出手,将它們一一扯下,荊棘上的刺刺破他的手指,流出鮮紅的血來。

他不以為意。

最後一根光荊扯落,下半句箴言露出來:

——那一切會是什麽?救贖,亦或者毀滅?

蒼白修長的手指滴落殷紅的血。

圖勒巫師慢慢描摹那些圖勒字母,有着修長花尾的字母……愛……告訴……一切……血滲進凹槽。他沉靜冷俊的面容,近乎溫柔,很難将他與好幾年前,提刀盤坐的怪物少年聯系起來。

愛。

他輕輕勾勒這個詞。

……相愛。

年輕的圖勒巫師擡手按上自己的喉結,按上他新婚的阿爾蘭替他扣好的紐扣,紐扣與喉結殘留着少年手指觸碰時留下的餘溫。

他忽然彎了彎唇角。

露出一個和正常人,和所有年輕氣盛的英俊情郎,沒什麽兩樣的漂亮笑容。

于是,他沒有理睬下半句透出冰冷意味的箴言,只專注地描摹他自己喜歡的字眼,像一個磕磕絆絆學習陌生領域知識的孩子。想要将一點至關重要的東西牢牢記住,盡管他還不是很了解它的具體內容。

但沒關系。

可以先記住,再慢慢理解。

他一貫如此。

将那幾個單詞謄寫了幾遍過後,圖勒巫師低垂着松針般的眼睫,指尖移動,生疏地,憑借直覺的在最重要的單詞旁邊補上自己的名字。

接着,是……

薄燈。

光門洞開。

黃金般的光塵渲染,杜林古奧懸浮在黑暗中。

圖勒巫師走進去,黑暗陡然降臨,吞噬他的神智,時間飛速回溯,陰冷潮濕的密洞重新回到身邊。古老的經文銘刻在環形的牆壁上,至高處,傳來渺遠空洞的聲音,那聲音問出了一個問題。

一個令所有沉靜溫柔陡然消失的問題。

昏暗中,圖勒巫師的面容倏忽如大理石般冷白,經文的光照出他骨骼起伏的陰影。他重新變成了怪物——并且比原來更暴戾,更兇狠。他的手下移,淡青筋脈浮現手背,手指扣緊刀柄,一抽。

刀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他朝本該尋求認可的杜林古奧發動狠悍的攻擊。

刀風凜冽。刀光落空。

無形的威壓驟然下沉,千鈞巨石般砸在圖勒巫師的雙肩,警告一般。他肩膀、脊骨猛地一沉,随即一點一點,在骨骼不斷的爆響中,重新站起。聲音再一次響起,依舊是那個無法逃避的冰冷問題。

“你會怎麽做?”

伴随着這個問題,黑暗中一左一右,蕩開漣漪般的水鏡,鏡面折射出兩種不同的未來。左邊那個,是美麗的火鳳,在繁華的東洲城池飛舞——無比繁華,整個雪域的人,窮盡想象,都想不出那樣奢美精巧的城池。

右邊,是白色的幽暗。

圖勒巫師手扣刀柄,站在兩種鏡像之前,如磐石,如冷川。

……你的選擇,是什麽?

………………………………

老守林人弄暗了篝火,深腹銅鍋只冒出小小的氣泡,維持湯餘溫不散。他喊仇薄燈喝點馬奶酒或奶茶。仇薄燈強打精神,撚了枚果脯,捏在指尖,揉來揉去,眼角餘光不住往神像瞥。

已經很晚了。

小少爺困得上下睫毛都快粘一塊。

哈桑亞讓他先眯一會,他悶悶不樂地搖頭。

——圖勒巫師還沒出來。

起初,哈桑亞還能滿懷信心地跟他說說圖勒巫師以前以前的戰績,但随着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仇薄燈不再隔一小會就郁郁不平地為某人抱怨幾句,哈桑亞也不再叨叨什麽古老的預言和當年的戰績。

兩人都有些着急。

哈桑亞見開始還能氣勢洶洶拍氈責怪的小少爺恹恹地坐在一邊,抿着唇不說話,還試圖安慰他。結果反被他察覺,以往進杜林古奧的試煉者,通常一二個時辰就出來了後,就老老實實地閉上嘴了。

揉碎第不知道多少枚果幹。

仇薄燈又小小打了一個哈欠。

羊駝色的鬥篷領子,簇着他瓷白的臉蛋,生理性的淚水湧出,沾着兩排蜷曲的睫毛,看起來更精致了,簡直就是什麽端端正正坐着的瓷娃娃。他強撐着,下颌一點一點,最後幹脆直接抱着小腿,抵在膝蓋上。

他困得難受,都忘了只拿餘光瞅,直接定定地盯住神像。

……不會真死了吧?

應該不至于,哈桑亞說快死了,神樹會吊了一口氣……可神樹直到現在才認可他……認可得好勉強的樣子,萬一不管他呢?

困到極點的視野一陣一陣泛起霧盲,時不時就猛地黑一下。

仇薄燈一邊用力揉眼睛,一邊努力振作精神……黑……黑漆漆的……密洞沒有日,沒有月,沒有風,他是怎麽活下來的啊?在黑暗裏待十六年,想想就讓人害怕……

仇薄燈讨厭黑暗。

讨厭一切純然無光的環境。

以前,在東洲的時候,鶴姐姐們都會給他在離床頭有一些距離的地方,罩一盞小小的,昏黃的燈。

否則他總會時不時打夢中驚醒。

小少爺思緒散亂,比往常更容易聯想到一些無關要緊的小事……打第一天見面起,圖勒巫師就不曾熄滅過屋子裏的火,是因為雪原太冷,所以爐火一直都得燒着吧。畢竟,他的毛病除了家裏人誰也不知道……

火光幻化成聖雪山的鷹巢,彩繪的銅爐,帶銀灰淺紋的虎皮氈毯。

以及,始終緊緊攬住他的臂彎。

習慣真可怕。

明明只一個月,仇薄燈就在某人的強硬下,被迫養成了只能在他的氣息裏沉沉入睡的習慣。以至于現在明明困到極點,卻怎麽也睡不着,連打個盹都辦不到——這裏不是鷹巢,周圍的東西都沒有清淩淩的風雪氣息。

混蛋家夥。

小少爺想着,努力盯着神像。

布滿青苔的古老神像,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過度困倦下,腦袋跟着一抽一抽地脹痛起來。為了轉移注意,仇薄燈一邊扒拉思緒,一邊問哈桑亞:“你們是第一次送人進密洞?怎麽不知道密洞出來,會什麽樣子?”

哈桑亞同樣在盯着神像,聞言下意識回答:“上一次送孩子進密洞已經是英雄王庫倫紮爾時候的事了。記載都模糊了。”

“那麽久?”仇薄燈眉頭皺得更緊了,“中間停了那麽久,那現在怎麽……”

話還沒說完。

強光自神像後的樹牆射出,刺得仇薄燈本就酸澀的眼睛,一下溢出淚水來。他動作快過思維地站起身,朝光芒爆發的地方跑去。他起來得太快,又熬得太倦太疲憊,剛跑出一步,腦袋就一重。

踉跄着,向前栽倒。

哈桑亞伸手要抓住他。

這時,刺目的金色光芒裏伸出一雙手,那手在渲染一切的黃金光塵裏,依舊是冷白的,指骨分明,不斷滴血。它們伸出去,直接扣住少年的腰,近乎粗暴地一扯——仇薄燈撞進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懷抱。

熟悉的是風雪般的氣息,陌生的是前所未有的濃烈血腥味。

——他好像受傷了。

念頭瞬間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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