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安慰
第53章 安慰
緊接着,這個念頭,得到了證實:血污在圖勒巫師米白色的高領羊毛襯衫上染開,鎖骨、肩膀、胸膛、乃至後背——仇薄燈被困意席卷的頭腦瞬間就被它們搞清醒了,他伸出手去,指尖濕潤。
“阿洛!”仇薄燈失聲,“你受傷了,快放開我……”
男人置若罔聞。
或者說,他只捕捉到了後邊那三個字眼——禁锢在身側的手臂,驟然加緊了力道,仇薄燈差點被他勒斷腰……圖勒巫師簡直是要把仇薄燈活生生嵌進自己的身體,好叫兩人徹底相合為一。
哈桑亞過來幫忙。
腳步剛邁出,就駭然停下。
——圖勒巫師單手箍住屬于自己的少年,骨節蒼冷的右手一轉,手背青筋浮現,長刀直接橫滑而出,拉出一道威脅的寒光。狹窄的刀光一轉一跳,躍在他鋒利英挺的眉骨,森寒得令人膽顫。
雪原的牧民都知道:
別去招惹重傷發瘋的大型猛獸。這會兒,除了它的伴侶外,任何靠近的家夥,都得被獠牙撕成碎片。
“喊醒他!”
哈桑亞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守林人,他迅速退到屋角,沖仇薄燈叫。
“讓他清醒點!”
至少找回點要包紮傷口的理智!
“……阿洛,阿洛!”
仇薄燈被圖勒巫師死死摁在懷裏,擡不了頭,卻能看見羊毛襯衣上的血污不斷擴大。但他焦急的呼喚,只讓禁锢自己的手臂繼續收緊。直到仇薄燈吃痛,吸了一口涼氣,巫師才突然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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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薄燈抓住了這一絲細微的反射。
“疼,”他喊,“阿洛,你弄疼我了。”
力量驟然減輕。
隔着衣服烙着肌膚的指節、腕骨、肘骨……僵硬片刻後,一一緩緩向後抽離,原先被帶着向上褶皺的獵裝,向下落——男人虛虛地環住他,一絲觸碰也沒有。莫名的酸澀突然漲上咽喉。
此刻,仇薄燈真的有些難受起來了。
哈桑亞打屋角翻出了藥。
見他稍微冷靜一些,便想走過來。
剛走一步,圖勒巫師薄冷的視線立刻掃了過來,橫平的長刀,再次前壓。
哈桑亞不是仇薄燈,他見過怪物一樣的護林少年,一看見他的眼神,立刻就明白了圖勒巫師的狀态——年輕的部族首巫與沉默的怪物少年重疊在一起,他們死死地守住唯一一份兒屬于他們的東西。
害怕被奪走。
一瞬間,哈桑亞怔愣在原地。
他是天生薩滿,是部族的首巫,是冠以偉大“降落”意象的圖勒代行者,可他覺得自己有的,只有懷裏的少年。
“藥給我!”仇薄燈喊,“我來!”
哈桑亞回神,急忙要把藥丢過去,但手一動,圖勒巫師的刀鋒就跟着側轉。
粘稠的鮮血打他握刀的手腕不斷滴落。
仇薄燈看不到背後的情況,只聽到血滴落的聲音,心急如焚。他摸索着,去握圖勒巫師緊攥長刀的手,摸到腕骨處的粘稠鮮血,燙得他指尖一個顫抖,定了定神……屬于少年纖長潔白的手,覆上屬于男人的手。
“阿洛,”仇薄燈放軟聲音,“你別握刀好不好?你抱我吧。”
細膩柔軟的手指擠進冷硬有力的手指。
引領他。
“輕一點,我怕疼。”
圖貢長刀垂落。
哈桑亞抓住時機,将布包裹的草藥朝仇薄燈丢了過去。
小少爺接住,塞進自己懷裏,也顧不上什麽長者面前親熱不親熱了,趕在圖勒巫師不高興之前,踮起腳尖,掰住他的臉,胡亂親他的下颌、唇角、臉頰。
圖勒巫師自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聲音。
他稍微平靜了些。
但依舊可怕。
他變成了頭貨真價實的,剛剛從黑暗的穴窟裏爬出來的野獸,眉骨,顴骨都沾染着自己的鮮血……哈衛巴神樹對他來說,絕非什麽愉快的、可以安心的地方,他曾在這裏被否認、粉碎自身存在的全部意義。
“阿洛,阿洛,你帶我回去啊。”仇薄燈沒辦法,只好側首,貼近圖勒巫師冰冷的顴骨“你不願意帶我回去了嗎?”
額頭抵額頭,小少爺輕輕地,自投羅網地:
“阿洛,帶我回去。”
雪松、桦木、雲杉、橡木……哈衛巴林海的樹葉被風撞得嘩嘩作響,凄冷的月光在樹葉上輾轉,白月懸在林海的一邊,月光起起落落,穿行在森林幽影的年輕巫師腳步比來時快了不知多少。
血滴落在雪地。
他不管不顧。
他得把最重要的東西,銜回窩去,藏起來。
圖勒巫師走得太快,被他牢牢抱在懷裏的仇薄燈有些難受,但怕加重他的傷勢,便一路忍着……隔一會,圖勒巫師就要低低地喊他一聲,大概是以前居住在黑暗無光的密洞留下的習慣。
就像受重傷的野獸,會低吼着,警告四周,亦或者……
向它的愛侶尋求安慰。
溫熱的唇,濕潤地,柔軟地貼上來。
圖勒巫師的腳步頓住了。
——少年把指尖插進他的頭發,湊近他蒼白的臉頰,唇瓣貼上那些凝結的、半凝結的血跡,生疏地一點一點舔舐……不止圖勒巫師沒想到,仇薄燈也沒想過,自己會為人做這種事。
他低垂着睫毛,鐵鏽味道在舌尖彌漫開,咽下去時,隐約地反胃。
絕對不好受。
可是……
仇薄燈不願意看到圖勒巫師濺滿鮮血。
圖勒巫師當初被他咬傷咽喉,卻無動于衷,哪怕後來被他勒令清洗傷口,也只随意地掬水……那時候仇薄燈還腹诽過這家夥怎麽能活生生搞出野獸處理傷口的架勢。
可他的确就是這樣長大的。
圖勒巫師銀灰的眼眸瞳孔不自覺放大,其中的怔愣太過明顯,以至于仇薄燈都能輕而易舉地讀懂背後的原因——他在密洞活了十六年,是一頭獨來獨往的野獸,沒有誰這樣輕輕舔舐過他的傷口。
短暫的怔愣過後,圖勒巫師手指上移,按住仇薄燈的後脖,不讓他繼續。
他自己是頭野獸。
但他沒想過要把仇薄燈變得跟他一樣。
反胃的血腥彌漫過咽喉,堵在喉嚨口的酸澀反而更重了,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拉掉他的手指,繼續低下頭……
………………………………
雪在曠野上推移,平卷。
第一波騎兵追上一支扛有歃旗的部落,拉開火羽。部族的勇士們拔出彎刀,有條不紊地迎戰,他們都是個頂個的好手,倉促遇襲,也沒有顯得慌亂,而是迅速組成盤旋的旋渦,将敵人阻擋在外。
以“熊罴”為圖騰的科薩部族,是雪原最擅長防禦的部族。
雪原上的部族,互相厮殺,互相攻伐,只一個照面,前往圖勒參加萬神節的熊罴部族就迅速做出了最正确的應對方法。
但夜幕下,雪地裏悄無聲息地升起深黑的陰影。
不該介入部族厮殺的力量介入部族厮殺,古老的、傳統的厮殺被打破。
流火傾瀉。
……火。
熊熊大火,在聖雪山山頂燒了起來。
二十一根銘刻滿經文的石柱,組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火盆,在圖勒巫師走出杜林古奧試煉的瞬間,大火沖天而起。
咚!
咚咚咚!
負責擊鼓的勇士褪去雙袖,塊壘分明的肌肉,在火光的照射下,呈現出紅銅色的光輝。随着他每一次奮力揚杵,揮灑出晶亮的汗水,雪白的獸皮皮鼓被撞擊出深深的凹陷,沉重的鼓聲震蕩四方。
鼓聲中。
無數面在短短的十幾天內,重新趕制完的旗幟同時抛展。無數根堅硬的繩樁,同時釘進地面。
弓箭上弦、巨弩鉚緊。
萬神将至。
……………………………………
重重陷進氈毯。
血塗抹過潔白的雪,塗抹過瑩潤的玉,一道一道,仿佛是巫師在祭祀前,往羊羔身上塗抹的油彩。
仇薄燈見識到了圖勒巫師真正可怕的一面。
不論圖勒部族是因為什麽,将出生于極星時的孩子送進密洞,他們都确實養出了一個怪物——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愈合。傷口愈合時,釋放出大量的熱量,騰起熱氣,流下精汗。
屬于護林少年的與屬于部族首巫的特性,同時在圖勒巫師身上交織……他臉頰的骨骼與肌肉,被火光照得光塊跟陰影一樣鮮明。他單手撐在仇薄燈臉側,腕骨寬大,手背繃起青色的筋脈。
低頭俯看時,銀灰的眼眸呈現出大型肉食野獸特有的鋒利。
血。
血滴落。
從他的下颌落到仇薄燈身上。
“先處理傷口,”仇薄燈掙紮了一下,伸出手,費力地抓住他的手腕——就算恢複能力再好,也不能這麽胡來啊!
見他固執地不肯,加重語氣。
“我要生氣了!”
也許是仇薄燈語氣太重,也許是回到熟悉的象屋,這裏布滿了兩個人共同的氣息,圖勒巫師退讓了。只是他松開手,卻不肯完全讓仇薄燈起身,半攏半圈,仍然将人箍在懷裏,不放。
他身上都是血,仇薄燈擡起手,想推他卻不敢下手,只好再次加重語氣:“再不放開,我真要生氣了!”
圖勒巫師扣住他的手腕。
下拉。
……指尖觸碰到冷冰冰的金屬。
是那枚扣在腳踝處的古镯。
仇薄燈微微一怔,圖勒巫師分開他的手指,引領他一圈一圈,解下卡在镯珠上的細金鏈子,讓它們從裝飾物恢複到真正的身份……鎖鏈的末環被交到少年指尖,圖勒巫師下颌抵在少年頭頂。
“鎖上。”他低低地,“阿爾蘭,自己鎖上。”
——他要仇薄燈自己把自己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