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焚狂

第68章 焚狂

起先,沒有幾個人明白仇薄燈的意思,在場的絕大部分部族勇士們,都以詫異的——幾乎是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就連沈方卓,都像一時間聽不懂圖勒語似的,無法理解他說了什麽。

一片沉默中,許則勒展開羊皮紙,從頭開始:

“……中原貨幣,以黃金、白銀、銅貫計算,銅貫分大錢小錢,小錢即一銅錢為一文,大錢稱一貫,一貫今各洲折定,為三百文。白銀一兩值銅錢五貫又兩百文,即一兩白銀等同一千七百文。黃金中洲取價一兩黃金值銅錢十七貫又一百文,即一兩黃金等同五千兩百文……”

他念時,兩名圖勒姑娘将幾塊白皮桦木板搬了起來,立在大帳中間。

保證大帳內,任何一個部族坐的位置,都能将上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

阿瑪沁以炭筆,在白皮桦木板正反兩面,清清楚楚寫下許則勒念出的黃金、白銀、銅貫相對應的數。并在旁邊釘上了相對應的銅錢、白銀和黃金。

大帳中,許多部族勇士皺起眉。

雪原,部族之間的買賣,是用牛羊頭數來計算。但打雪原開始和中原部族進行私販貿易,到現在已經進行了差不多兩百年,各部或多或少,也都聽說過,中原人是以黃金、白銀還有銅來做買賣的。

只是到現在,還沒幾個部族人弄懂中原的那些文绉绉的“文”“金”“銅”“錢”。

私販商人,平時和牧民們做買賣,也都不用那些,都直接只按雪原部族的牛羊和皮子來算。

眼下,阿瑪沁專門将它們寫下來,他們還覺得奇怪:好端端的,寫這些來做什麽?唯獨沈方卓仿佛隐約感覺到什麽,又無法相信——仇薄燈可是扶風仇家的嫡子!仇家可是中原第一世家!

他完全無法相信,然而許則勒繼續往下念:

“……中原諸家私販,來雪原采買,好皮毛、牲畜筋角、草木藥材、香料異華、珊瑚玳瑁、雪晶礦石等等。兩原不同錢幣,故而,以物易物,現将雙方所易之物,各直幾價,易換幾何,羅列于下。”

沈方卓面色大變,身形一晃,不顧一切,要将許則勒手中的羊皮卷搶走撕毀。

铛一聲清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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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沈方卓袖中的匕首锵然落地,阿瑪沁和雁鶴衣一左一右,将他按在地上。他的額頭被撞在堅硬的石板上,撞得血流不止。

許則勒後退半步,厚皮坎肩被劃破一道口子,驚魂未定。

掉在地上的匕首是把靈兵,沈方卓将它匿進萬神大會,原本是為了防備情況出乎意料,用來刺殺仇家小少爺的。但此時此刻,他毫不猶豫,要用它來毀掉許則勒手中拿着那張的羊皮卷。

——一張能撼動整個雪原私販商貿網的羊皮卷!

大帳中響起一片混亂的咒罵聲,不少部族勇士已經憤怒地站了起來,想要沖上來将沈方卓這個中原人撕碎,扔出去喂狗——不準攜帶武器,是萬神節的鐵律,沈方卓違背了古老的禁忌!

突兀木王子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下來,沉聲喝令:“放開他。”

仇薄燈沒理睬周圍的一切,只奇怪似的望着被按倒在地上的沈方卓。“你急什麽啊?”他問,“你與沈家的誠意,不是赤誠無比嗎?你們沈家那位……那位白鹿大儒,論戰‘士可商否’的時候,是怎麽說來着?”

“你……你瘋了!”沈方卓發髻散亂,滿面是血,猙獰大喊,“你瘋了!你是想讓仇家成為衆矢之的,與世為敵嗎?!”

“哦!想起來了!”仇薄燈恍然大悟似的,一擊手掌,“‘達濟天下,粥以救民,是士為商,濟時也,非利也。’——一醉瓷瓯三五錢,置君麋裘三千金!非利也!”他笑起來,邊笑邊拍扶手。

剛剛還咒罵不休的大帳在少年的笑聲中靜下來,人人都跟着了魔似的,直怔怔地看着他。

他生得太過漂亮,漂亮到随意坐在火邊,都如一尊暈出光華的白玉像。

何況此刻他在笑,笑得天真浪漫,滿目歡喜,幾乎照亮整個大帳,只是那種天真與歡喜,卻帶着隐約的病态和瘋意——

“鶴姐姐!”他高問,又笑,“他們——他們急什麽啊?!”

原本正滿心想把沈方卓一腦袋掼碎在石頭上的雁鶴衣一驚,雪原各部只覺得,這不知身份的中原少爺笑起來簡直能奪魂取魄。但雁鶴衣卻是見過十年前,紅楓林被伐後,小少爺發病的樣子。

她急速起身,伸手就想去取随身攜帶的安神藥。

沒等她摸到盛藥的玉瓶,一道身影已經快她一步,到了小少爺身邊——是那位年輕而又危險的圖勒巫師。

他低垂眼睫,将手搭在小少爺的肩膀上。

小少爺向後一靠,抓住年輕巫師的手,把纖細的手指擠進戀人的手指。

“繼續呀,許則勒。”他又開口,黑瑪瑙般的眼眸沁出甜蜜的笑意,“讓我們的沈先生代他的那位同宗族老,聽聽非利也的買賣。”

沈方卓費力地從地上擡起頭來,撞見那一絲的笑意,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戰。

他一下記起那個世家私底下的流言:

——仇家的小少爺,十年前得過失心病,險些成了個瘋子。仇家就是因為這個,才對他寵溺無度,不求他修煉治學,唯恐他犯病。

沈方卓的後脖頸被阿瑪沁用手肘壓住,艱難地從咽喉裏擠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瘋……

瘋子!

仇家小少爺,是個得失心病的瘋子!

然而已經沒有人聽他的話了。

因為許則勒開始繼續往下念。

沈方卓不顧一切也要毀掉那張羊皮卷的行為,讓大帳內的雪原各部,意識到它的重要性,其中一小部分敏銳的,已然察覺到了什麽。而坐在前邊的一些部族首領,神色有了細微的變化。

“……臘茶,一團三十文,常換鹿皮三張,或羊皮六張,或羔皮兩張。一鹿皮,普通花色二十貫大錢,即六千文;一純白祥鹿三十貫,即三萬文;一羊皮,十六貫又二百文,即四千八百文;一羊羔皮,四十八貫,即一萬四千四文。”

“……羅絹,一絹二千文,常換玳瑁三枚,或青金石五六枚,或寒鳥羽一斤。一玳瑁,以斑色區分,白塊少者直五百兩,即八十萬文;一青金石,以亮色區分,分九等,最次等者,一枚六十兩,即十萬二千文。寒鳥羽,兩支為一合,一合值二兩,即三千四百文。一斤約一百三十合。”

“……花平绫,一端六千文,常換紅尾三斤,或翡翠毛兩斤。紅尾,一斤十兩,一兩十貫,即三萬文。翡翠羽,兩只為一合,一合值三兩,即五千一百文,一斤約八十合。”

“……雲紗,一匹四百文……”

大帳先是寂靜,只有許則勒的聲音回蕩。

不怎麽熟悉中原貨幣制度的雪原部族勇士,原本要很吃力才能算清楚兩邊的數值差異。可仇薄燈直接略過了那些繁瑣的過程,以最直觀的,也最赤裸裸的方式,将雙方的貿易兌換成銅錢是多少,擺在了一起。

哪怕再不會數數的武夫,在面對三十文換幾萬文,兩千文換幾十萬上百萬文,也不可能聽不出來其中巨大到簡直堪稱荒唐的差距!

驚愕、不敢置信、迷茫……

種種表情浮現在生活于雪原的勇士們臉上。

他們習慣了忍耐艱苦的環境,也習慣了與兇狠的敵人搏殺,他們不畏懼任何刀劍。然而今時今日,他們卻猝然被推進一個完全陌生的戰場。在這個戰場上,沒有彎刀,沒有利箭,有的只有銅錢、只有白銀、只有數字。

他們茫然如稚子。

——怎麽會這樣?

怎麽能這樣?

雪原的萬神高居天上,要求每一位雪原的兒女勇敢堅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十頭羊就只能換十頭羊能換到的——怎麽會有這樣的買賣?一文錢換走幾百,上千,乃至上萬文錢?

伴随着許則勒逐條念出,寂靜很快被打破。

憤怒和屈辱的咒罵聲很快就如潮水般席卷整個大帳,各部的首領再也沒辦法喝令自己的族人——他們一個個抓起剛剛舞女送到桌前的珍寶,朝沈方卓、朝蒼狼部、蒼狼部裏的其他私販商人砸去。

“滾!滾回去!帶你們的破銅爛鐵東西滾回去!”

那些商人被砸頭破血流,一個個驚恐得抱着腦袋拼命往蒼狼部的騎士背後躲。

血狼騎推翻盛放食物的矮案,成堆成堆的烤肉、煮湯、奶皮子倒了一地。他們抓起桌腳,當做盾牌擋在面前。

場面徹底失控。

許則勒不得不擡高聲音,幾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黃綠釉花瓷碗,一個十七文,換白珀石三斤,青白鹽三十斤!白珀石!一斤十貫,三千文。青白鹽,鹽中上品,一斤二百文!”

“……白釉冰瓷壇,一個三十文,換山貝兩枚,雲母一株,雪芸花兩朵!山貝,《醫經》上品,一枚三百兩,五十一萬文!雲母天品!一兩二百金,即三十四萬文,一株雲母常重十兩!三百四十萬文!”

“……鹿香,一兩三十金,五千一百文!”

“……牛黃,一兩十金,一萬七千文!”

“……”

眼見整個大帳被憤怒的浪潮點燃,沈方卓猛地翻身,将猝不及防的阿瑪沁撞開,滿頭是血地站了起來。

“滾?”沈方卓一指自己,又一指突兀木王子,環顧整個大帳,歇斯底裏,“滾?你們叫我滾?你們算什麽玩意!哈!你們自個蠢到把好東西當廢物當垃圾!!!我們願意來買,那是你們的榮幸!”

沒等暴怒的人群上來把他撕碎,他就厲聲大喊。

“沙律紮!那木!羅忽畢!伯什阿嘎!……你們這些族長還等什麽?!”

被點到的部族首領臉色驟變。

“把他們拖出去!”伯什阿嘎部族長暴怒而起,“一群中原來的賊人!騙子!全拖出去砍了喂狗!”

“不要這麽急着殺人滅口!”沈方卓尖聲,“伯什阿嘎族長!前兩天你把你們部的納塔蘭河賣了三萬金——可真是個好價錢!你的金腰帶可還是我沈家從東洲送來的!你手底下的不懂黃金白銀怎麽算,你還不懂麽?你不就是覺得,反正那些雲母山貝雪芸草漫山遍野都是,哪裏有你要的铠甲、黃金還有木鳶重要啊!”

他說得太快,險些嗆到。

伯什阿嘎族長一打手勢,幾名勇士從背後撲出。

當即,原本端着盤子來回送食物的圖勒姑娘們立刻一翻手,盤子上的食物側翻,她們從盤子底抽出雪亮的彎刀。

“阿古汗!”伯什阿嘎部族長震怒,厲聲喊圖勒族長的名字,“你們圖勒,是想主動違背萬神節的禁忌嗎?!”

“最先違背禁忌的,是你們吧。”老族長站起身,手中的拐杖一敲地面,“沙律紮!那木!羅忽畢!伯什阿嘎!……伯什納魯!你們就為了幾萬兩黃金!一些許給你們的中原領地,要把整個雪原賣掉!你們怎麽敢面對自己的族人啊?”

轟!

整個大帳,徹底沸騰。

大大小小的部族全都站起身,有的赤手空拳,有的從外袍底下抽出武器。

大帳徹底混亂。

混亂中,突兀木王子抽出一把彎刀,砸開攔在面前的圖勒勇士,一把揪住沈方卓,拖着向蒼狼部族的方向退去。

“他——”沈方卓一退進血狼騎的保護圈,立刻一指坐在椅子上的仇薄燈,高聲大喊,“他!東洲第一世家的嫡子!他們仇家,就是中原最大的世家,你們真的信他告訴你們這些,是想幫你!笑話!”

血狼騎環聚成一個圓,與所有抽出武器的部族一起,同圖勒部族,還有赤手空拳的那些部族對峙。

“……仇家,是東洲第一世家,仇家的嫡子來到雪原,除了與圖勒聯盟,打開雪域,提前搶占雪原還有什麽目的?!”沈方卓聲音森冷,“他們才是第一個出賣雪原的人。身為萬神大會的舉辦者,他們才是真正準備将你們一網打盡的人!”

“十二洲最大的茶道掌控在他們手中,他們才是雪原私販商運最大的受利者!”

篝火熊熊,刀光劍影。

各色的目光從四面而來。

懷疑、排斥、戒備、敵意……許則勒攥緊羊皮卷,羊皮卷的末端随意寫了幾個字,幾個風骨挺拔的字:我若輕狂死,豈敢不丈夫。

許則勒攥着少年随手寫的那一行字,幾乎要放聲大笑,也幾乎要涕淚橫流,他走南闖北,他是行商之子,他難道不知道這些“非利也,濟世也”的貿易是怎麽回事嗎?可他不敢寫!不敢說!

因為,他知道說了後會怎麽樣——

會再也不能回中原了,會再也無法在中原立足了,會追殺報複源源不斷。

哪怕留在雪原,也會成為一有任何事情,就最先被懷疑的人!因為揭穿了遮掩真相的紗布,而他又與制造紗布的人同宗同族!

抱薪者苦,焚火者寒,肅清者污。

他不敢。

明亮的光線,照在仇薄燈白玉般的臉龐上,他微一歪頭,像個漂亮的瘋子,也像個浪漫的孩子。

所有圖勒勇士橫刀,将他護在中心。

圖勒巫師直到這時才擡起眼,卻仍垂着一只手扣住戀人……白雪與烈火相纏相繞,交織在一起的精神羅網掠過的思緒還未升起就泯滅……不用害怕,更不用難過,阿薩溫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

深黑寬袍卷動,袖口滾過線條銳利的腕骨。

五指張開,狂風驟卷。

阿薩溫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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