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肆意

第67章 肆意

大帳寂靜。

一盞盞酒杯懸在半空,一塊塊烤肉掉會銀盤,剛剛蒼狼部族傾倒一箱箱金銀珠寶,只是讓一些人呼吸加重,眼下卻是所有部族全都說不出話,轉不開眼——亮紅獵裝的少年劈開光線。

高筒皮馬靴邊沿金鏈燦燦。

他走進來。

蒼狼部族、庫布騰部、罕力骨部、伯什納魯部……被經過的地方,在那一瞬間,無比明亮,在經過後又一下黯淡。

仿佛是一塊明豔的玉石,照亮整個帳篷,篝火只是他的潤光。

先前,大帳的諸部還震懾于平塘沈家的氣度,可當他出現後,沈方卓那份精心經營出來的風雅,立刻褪了色墜了塵,變得俗不可耐。哪怕少年穿的是圖勒部族獵裝,也遮擋不了骨子裏透出的矜貴。

——他整個兒,自己就是中原世家的奢華象征。

沈方卓眉頭一跳,不妙的預感忽升了起來。

沒等他想明白,突兀木王子已經先一步,喝問:“你說什麽?”

“我說——你們拿個摔破的痰盂祭萬神,萬神祂們真的不會降罪嗎?”仇小少爺懶洋洋的,沖最近的一個不知名大部族的勇士,一擡下巴,“你,過去,把那玩意拎起來給偉大的突兀木王子仔細瞅瞅。”

他使喚起人,帶着股天生的理所當然。

那罕力骨部勇士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到了黃金鼎前。

直到對上突兀木王子陰冷的目光,他才陡然清醒。

事到臨頭,也只能在後邊不知是什麽身份的中原美人的催促下,熱血一湧,直接朝黃金鼎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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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起來,再高點,對,就這樣,對光照,第三條龍的龍尾往上數第七片龍鱗,裂的。翻過去,底端第三格有個缺口……哦,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小少爺在罕力骨族勇士“太神了”的驚呼裏,應道。

“——我砸的。”

正小心翼翼托舉黃金鼎的罕力骨部勇士,險些将鼎直接丢出去。

——什、什麽?!

不僅是他,就連圖勒部族的勇士們,也全傻了。

誰?砸什麽?

仇小少爺的臉蛋,被獵裝蓬松的毛領簇擁得越發小小一張,說話好聲好氣:“一尊中軸線都沒鑄準的次鼎,也就頂上的雲山清,還能湊合當個痰盂,值不當什麽。砸壞了,忘了賞給哪個掃書房的……”

痰盂、砸壞了、賞掃地的。

幾個詞重重砸下來。

小一點的部族生怕得罪蒼狼部族,只敢竊竊私語,大部族,已經嘩然一片了。

沈方卓心知不妙,顧不上多想為什麽仇家小少爺會圖勒語。

情急之下,他猛然邁步上前,疾聲高道:“仇少爺!恕沈某無禮!這黃金鼎源于東洲天兵府府主,賀蘭賀老先生之手,以龍為環,龍身九九鱗,龍紋九九回環,龍口銜三清,乃敬拜上神之大器。原是為八清會所鑄,為天字鼎器之一。賀老一番心血,您如此踐辱,您置天下匠心于……”

“停!”仇薄燈一掀眼皮,打斷他,“你什麽人?”

沈方卓下意識拱手行禮:“東洲平塘沈家,駐西洲主事,沈……”

仇薄燈再次打斷他:“哦,僻野小姓,服外庶子,區區仆役,你不配跟我說話,讓你主家家主來。”

沈方卓一張臉登時漲紅如豬肝。

——氣的。

“你、你!”沈方卓脫口叱責,“區區纨绔,黃口小兒,也敢——”

話還沒說話,一旁的突兀木王子忽然暴喝一聲,橫抓起木箱,朝空擲去。

木頭斷裂聲!

耳光聲!

沈方卓向後踉跄,眼冒金星,耳鼻皆血。

雁鶴衣撞碎木箱,鬼魅般出現在他面前,一手抓住斷裂的木頭,以木代劍,格擋突兀木王子,同時反手,第二記耳光再次狠狠刮到沈方卓右臉。

聲音清脆得讓人臉上跟着一陣幻痛。

“雁姑娘!你!”

沈方卓又驚又怒,不敢置信。

——這些天,雁鶴衣除了和絕大多數劍修天才一樣,性子冷淡,直來直往外,毫無高門纨绔身邊的豪奴跋扈樣。絕大多數情況下,比一般修士還通情達理!否則,沈方卓也不會動起招攬她的念頭。

第三記耳光緊接而至。

“你算什麽玩意?配跟我家少爺說話?!”

沈方卓被抽得一頭栽倒在地上。

整個大帳一片寂靜,就連仇小少爺都呆住了——鶴姐姐怎麽會在這裏?她也學會圖勒語了?不,鶴姐姐學雅言都花了好多年……亂七八糟的念頭一掠而過,雁鶴衣已經回身,到了面前,重重跪下:“少爺,雁衣失責!”

“沒,沒事,鶴姐姐沒事就好。”

猝不及防見到自小照顧到大,親如長姐的護衛,小少爺又驚喜又心虛。

他飛快地瞪了正走過來的圖勒巫師一眼,惡狠狠的。

——不準過來!

圖勒巫師隔着一段距離,站定,薄唇抿直,看向雁鶴衣的銀眸冷冷的。

雁鶴衣劍修出身,專職護衛,幾乎是瞬間就察覺到戾氣,本能起身,一把将小少爺擋在身後,對上視線的來源。

仇薄燈:“……”

完了。

眼見兩人仿佛下一刻就要打起來,仇薄燈當機立斷,瞪了圖勒巫師一眼後,直接就往金銀珠寶堆成的小山走。雁鶴衣擰着眉頭,審視了年輕而又古怪的圖勒首巫一眼,轉身跟上自家小少爺。

就在此時——

“好,好個仙門第一世家!”沈方卓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拭去面上鮮血,“今日,沈某算是見識了東洲第一世家的大手筆!”

他沖突兀木王子一拱手,長揖及地。

“我族耗費三十萬兩黃金,自珍寶閣中請來的黃金重鼎,本意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本想以此,向雪原各部展示,我平塘沈家,願意與雪原各部,結為同盟,互為照應,共開商路的赤誠之心。沒能查明金鼎來源,教王子蒙羞,是沈家之過。然而,沈某此次來尋結盟,沈家拿出的誠意,諸位有目共睹!”

說着,他一步上前,大喝一聲,猛地抱起黃金鼎,往石砌火坑重重一砸!

哐一聲巨響!

黃金鼎四分五裂,烈焰騰卷,将金鼎殘片吞噬,只隐約可見紅寶石的光芒在閃爍。

四下一片喧嘩。

沈方卓理了理衣袖,面色如常,再次朝所有人行禮:“這種侮辱友盟的次劣之物,我自下手毀去!懇請諸位稍緩沈某幾日,沈某向雪原的諸部奉上新鼎為禮。”

突兀木王子趕緊向前一步,要将他攙扶起來:“雪原的兒郎都是有眼睛的,沈先生的誠意怎麽樣,我們都是看得見的。”

“——所以,尊敬的突兀木王子,您就喜歡這些玩意嗎?”

聽到這道聲音,正在唱雙簧的沈方卓和突兀木兩人,幾乎是同時眼皮一跳。

只見不知什麽時候,仇薄燈已經帶着他的劍修護衛,走到金皿、寶石、玉器堆成的小山邊,随手撿起一件。

“白玉子骊龍紋出廓璧,玉色不夠,池色不足,次品。”仇薄燈笑吟吟的,“沈先生,此等侮辱友盟的次劣之物,是否也要棄去?”

“……”

沈方卓胸口氣血上湧,臉頰狠狠抽動。

死死盯住一上一下,抛着白玉璧的仇家小少爺。

“沈先生?”小少爺的眉眼間印照金銀珠寶的輝光,越發豔麗璀璨,漂亮的黑瞳帶着昭然若揭的惡劣笑意。

“自然。”沈方卓硬生生從牙縫裏擠出話。

他話音剛落,仇薄燈就毫不猶豫,哐當一聲,将那枚白玉子骊龍紋出廓璧丢進火坑。白玉撞石的碎裂聲,幾乎是狠狠敲在了沈方卓腦海裏,激得他一口悶血,湧到嗓子眼,又生生咽下去。

更令他嘔血三丈的是,丢完玉之後,仇家小少爺又拎起第二件。

“青玉獸紋圭,水紋未去,遮绺都沒遮好,劣品中的劣品。”

“舍。”

“青金石嵌龍紋璃,中軸不對,立身不正……”

“舍!”沈方卓厲聲。

“石榴子綴璎珞,色澤太差,次品。”

“芙蓉玉荷簪,玉品尚可,雕工堪稱暴殄天物,請個陶匠都比它好,劣品。”

“上方山角杯,山角缺損。劣品。”

“潤玉強作灼玉,劣品。”

“……”

“劣品。”

一開始,沈方卓還能狠聲應答,漸漸的,臉色鐵青,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大帳中也由起初的喧嘩,到沸騰,到寂靜,所有視線都聚集到紅衣少年身上。石榴子石、紅碧玺、桃花玉、青金石……

各色珍寶自他的指尖經過。

随意得就像一粒粒沙子碩石。

一件接一件各色金皿玉器,被抛進火中,幾乎是上一件剛剛抛進,還沒落地,就被第二件撞到。大帳中,它們撞擊發出的叮當脆響。

突兀木王子鐵青着臉,一步向前。

雁鶴衣立刻向前,毫不示弱。

“……心疼什麽?”漂亮的中原小少爺懶洋洋擡眼,“一些砂粒碩石罷了,他們沈家出不起,我給你賠十倍。”

說着,仇薄燈甩了甩手,覺得有些累了,索性讓人搬了把椅子過來,坐在金皿珠玉邊,要了盆熱水,開始細細洗手。溫熱的水,浸泡過薄瓷半透的指尖,煙紅得比那一件件分揀出的“珍寶”更晶瑩剔透。

這下,他連眼皮都懶得擡了。

只拿餘光一瞥。

“……這玉,雕個垂淚觀音,真是恰到好處——石頭自己都想哭。”

“……這玩意也好意思稱是金錯壁?我家撿塊磚都比它好。”

“……玉石鋪子大宗五百文一個,折價買的吧?劣品。”

“劣品。”

“砸吧。”

“砸。”

“你!”沈方卓氣得渾身哆嗦,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仇薄燈的指尖往溫水裏浸了浸,自雁鶴衣手中接過柔軟的帕子,慢條斯理,開始擦拭手指。

“想做買賣就拿出點像樣的東西啊,”他擡眼,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中原多窮呢,淨是些破銅爛鐵,碎陶裂瓷。”

下一刻,他忽然擡高音量。

“許則勒!”

許則勒應聲上前,“嘩”一聲,抖開一張長長的羊皮卷。雁鶴衣瞥了一眼,只見羊皮卷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少爺的筆跡——她神色忽然一怔,扭頭再看小少爺時,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仇薄燈已經丢下手帕。

“念。”他唇邊帶笑,黑瞳冰冷,“念給他們聽聽——”

“聽聽真誠的世家商人,是怎麽拿十幾文錢的破瓷爛鐵,換走幾百上千兩銀子的草木晶礦。”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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