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血盟
第70章 血盟
幾把沾血的利劍,一塊玉佩,以及一細長青銅信筒,一起被攤開,放到衆人面前。劍身鑄造銘文,各部中幾個認識中原字的人,辨出刻的是“扶風”二字。許則勒剛要說,物證可以僞造,雁鶴衣卻臉色一變。
“怎麽回事?”他壓低聲問。
她手緊緊按在劍柄上,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聲音:“那是小少爺的扶桑金烏佩。”
許則勒眼皮一跳:“假的吧?”
雁鶴衣神情難看,一言不發。
一些未曾聯想的細節掠過腦海,許則勒一顆心緩緩下沉。
他見過仇家給小少爺專門打造的飛舟,巍峨如小城,精妙非凡,號稱是“集萬工之造化,渡天翻而不覆”……如此雄偉,如此堅固的飛舟,遇到大寒潮,真的沒有一搏之力嗎?就沒有,真的至于讓小少爺獨自淪落到雪原?
莫名的寒意和冷意爬上手足。
——真的是偶然嗎?
許則勒忽然沒有勇氣往下細想。
此時,除去被蒼狼部拉攏的三部,和庫布騰部,餘下的三個大部,已經有族老起身出來,檢查物證——雪原各部崇尚武力,以武為生,他們對中原珍奇的了解不多,唯獨對武器了解精深。
經過幾番測驗,部族族老開口。
“确實是東洲名劍,劍身銘文是一體鑄的,不是重抹新刻,血蝕已久,也不是今日才鑄的。”
大帳先是一靜,随即傳開低低的竊語聲。
相對于蒼狼部和言辭堂皇的沈家,其實大部分部族勇士,更傾向于相信自始至終其實對雪原部族沒有說過一句好聽話的仇家小少爺。
雪原的武士不需要那些好聽的話。
沈家說得比花還好聽。但沈家有實打實,把他們搞不清楚的東西剖個清清楚楚,讓他們知道自己吃了多少虧嗎?——令他們如此戒備,如此痛恨的,是近幾百年來,世家門客毀掉了太多太多寧靜。
沈方卓冷冷笑了一聲。
仇家的小少爺太太太天真了。
他根本就不懂錢與權的賭桌!他以為——哈!他以為掀翻了規則,自己就能得到感激?信任?笑話。一場污濁的游戲,大家都穿着白衣掩蓋漆黑,闖進來一個真正幹淨的人,其他人只會懷疑,他比其他人更能僞裝。
因為世道就是髒污的!
世家的聲名已經在雪原敗壞這麽久,你既然出身世家,而且是第一世家,又怎麽掙脫了世家的影響——你要人怎麽相信鴉群裏會飛出白鳳,爛泥裏會開出華蘭?!
已經被弄得烏煙瘴氣的地方,說出真話的人永遠活不長。
沈方卓恢複從容鎮定,不緊不慢地擦拭額頭的血。
他等着,等這被第一世家寵溺得不明白什麽叫“世道”的天真小少爺心如死灰。沈方卓見多了這種人。許多讀夠聖賢書的家夥,血氣上湧,都喜歡伸張正義那麽一兩回,然後……然後他們要麽沉進淤泥,要麽再也沒說過話。
世道既污,怎容爾濯?
細長的青銅信筒是打開的,裏邊的信被倒了出來,族老們看過之後,皺了皺,将信放進托盤,傳了下去。
諸部彙聚,再加私販商運興起至今,族老裏多多少少有幾個認識。很快信的內容被逐一念誦傳開。
信最後傳到圖勒部族這邊。
許則勒一看信,心徹底沉了……信中沒寫太多東西,是誰與仇少爺通信的口吻,借他纨绔之名,出行無人注意,自空探查雪原南部的水路。
雁鶴衣搶過去看了一眼,怒火中燒。
“放屁!”她直接拍案而起,“小少爺這次來,就是想試試天山雪能不能釀酒,釀出來什麽味道!和什麽商道半點幹系都沒有!”
許則勒硬頭皮翻譯。
果不出所料,跪在正堂中的青馬木部武士,手指硬生生攥出血來:“釀酒?!你們世家的少爺,大老遠跑過來,就為了釀酒?哈!”他猛地站起身,環顧四周,“他們世家少爺跑過來就是為了釀酒!!!”
青馬木部最後一名武士的嘶吼裏,各方視線,一道落到圖勒首巫身邊的盛裝少年身上。
他坐得很不規矩,半趴在桌上,撿銀盤裏的漿果玩,一點也沒有中原世家門客,一踏進雪原,就一定要維持的那份“禮度”。但他生得太過美麗,素白的肌膚被燭火照得明潤,綴在前額和頸側的雪銀閃爍一片細光。
漂亮得就像一件纖細易脆的瓷器。
他似乎有點無聊,自顧自拈起各色漿果把它們堆起來。缺了哪色,就湊到圖勒首巫的桌上去撿。旁邊的老族長,還有幾位圖勒族老,雖然神情肅穆,但看他在玩,卻也順手把自己的遞給他。
一粒亮紅漿果沒擺好,滾了下來。
圖勒巫師撿起來,幫他擺到頂端。仇薄燈擡頭,沖他笑了一下……一個東洲世家第一的小少爺,一個雪原杜林古奧的掌控者,這場即将決定人間歷史發展的庫倫紮大會,他們誰也真正沒在意過。
面對四方的視線,他仿佛沒有任何感覺。
——确實沒有任何感覺。
圖勒巫師剛剛低頭問他,開心不開心?
挺開心的。
他就像個被迫參與宴會的孩子,任性起來,惡狠狠一把掀翻了桌子——那堆大人不知怎麽的,總以為上了桌,就得老老實實推籌換牌,輪流坐莊,再互相厭惡也只能藏在假惺惺的笑容底下,厮殺往來。
仇薄燈就不。
他是個頂頂惡劣,頂頂任性的小少爺。
一直一直有口氣莫名絞在心口,攪得他幾乎要發狂,幾乎要大叫大喊——他想砸、砸壞一切能看到的東西;想掀,掀翻一切堆滿金銀籌碼的牌桌,把底下的骷髅白骨,腐水爛肉全掀出來。
所以,他就闖進來了。
一把将桌子掀了。
把那堆糊金鍍銀的骰子籌碼,全丢到火裏,讓它們叮當叮當,撞成一片,讓“講規矩”的賭家與莊家,露出不敢置信的震怒表情。摔、砸、掀、笑……那口郁氣痛痛快快發洩了個幹淨。
砸了,摔了,掀了。
他痛快了,對餘下的事,就一點沒興趣也沒有了——他只是個闖進大人的權力場,搞破壞的小纨绔、小壞蛋、小瘋子。
誰聽說過纨绔、壞蛋、瘋子、還需要管後邊的爛攤子啊?
他只是來搞破壞的啊!
面對青馬木部武士嘶啞的指控,仇薄燈只掀起眼皮,詫異似的看了他,就移開視線——好無聊,類似的事情好像發生過很多次了,就像一出陳年舊戲,什麽序章,什麽曲調都爛透了。
毫無新意。
如今的小少爺理都不想理,還不如看自家戀人有意思。
——他被慣壞了。
讨論聲越來越大,八大部中未參與雙方的一部,重重擊響銅鼓。
鼓聲一響,場面一靜。
罕力骨部族長将鼓杵扔到桌上:“僅僅只是這些物證,只能說明青馬木部與查南十三部之事,與仇家有關,卻未必同仇少爺有關。”
罕力骨部的族長,是個兩頰枯瘦的陰翳武士。
年輕時以斧頭砍死了與外族人謀和的三個血親兄長,連同自己的兩個兒子。此後再無人敢在族中質疑他的決定。相對于突兀木這種毛頭小子,他才是實打實靠戰功鑄定地位的傳統蠻族首領。
沒人覺得,能夠親手砍死自己與外族溝通的兒子的罕力骨族長,會偏袒外族人。
他一開口,大帳中絕大部分勇士沉默許久,緩緩點頭。
他說得還算中立客觀,而接下來開口的部族與圖勒親善,直接道:“既然飛舟失事,那遺落之物,被他人撿走嫁禍,也不是可能。”
青馬木部武士也不知道一路抱着血親的頭顱,抱了多久,指縫指甲全都是凝固的血痂,聞言,激憤得聲音都在抖:“劍可以搶,玉可以鑄,信可以是假的,人難道也能假的嗎?!——進來!滾進來!”
大帳門簾一掀,兩個庫布騰部的武士,拖着兩個人進來。
雁鶴衣幾乎捏碎了劍柄。
“小少爺!小少爺救命啊,救命啊……”兩人被踹倒在地上,涕淚橫流,拼了命叩頭,“我們真的沒辦法了,小少爺!小少爺開恩啊!雁姑娘——雁姑娘,小少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現在就想宰了你們,”雁鶴衣自牙縫裏擠出聲,幾乎想笑,“你們還敢——敢提‘情分’——”
一直懶洋洋趴在桌上的,仇薄燈終于擡起頭。
“阿洛,”仇薄燈歪頭望他的胡格措,火光照在黑瞳裏,“他們好吵啊。”
“嗯。”
哀嚎聲戛然而止。
兩具屍體無聲倒地。
諸部首領皆是一驚。
隔空殺人,許多大薩滿都能辦到,不是什麽新鮮事。但那需要咒語,需要經文,需要草藥,需要秘陣!可圖勒首巫自始至終什麽都沒用,他只坐在那裏,垂着眼,低低應了他的阿爾蘭一聲,那兩個人就死了。
因為他的阿爾蘭說了聲,“好吵”,甚至連屍體倒地都是悄無聲息的。
庫布騰族長的神情微不可覺,變了一下。
“洛勃額可真不愧是杜林古奧之主,”伯什阿嘎族長陰陰道,“這殺人滅口的手段着實了得。”
“雖是人證、物證俱全,但……”罕力骨族長冷聲道,“如此斷定,草率了些。”
“額爾德尼在此向大會提請《大格薩》第十三條,請與屠我阿瑪阿帕,我兄弟,我姐妹族人的兇手,血仇死戰,”青馬木武士再次朝所有人重重跪下,重重叩首,“圖勒允諾外族人舉行共氈禮,現在是連《大格薩》都不顧了嗎?”
這回,連親善圖勒部的部族都皺着眉頭不說話了。
《大格薩》第十三條,是雪原的血親複仇審判。
血親之仇,在擁有證據,卻無法完全得到所有審判者的一致同意,被謀殺的家屬,有權提出以任一方的徹底死亡,來證明有罪或清白的審判。而萬神大會,便是自英雄王庫倫紮爾以來,進行這一審判的至高場所。
以萬神見證,無人可違背。
青馬木部武士,額爾德尼提出的請求符合血仇審判的一切條件,大會無法拒絕他的要求——除非圖勒要毀掉黃金法典,違背《大格薩》。
“你确定?”伯什阿嘎族長冷飕飕開口,“血仇比武,血親可替代上場,姻親同屬其內,”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圖勒巫師一眼,“你要挑戰他?”
“是。”
青馬木部額爾德尼半跪在地上。
圖勒巫師站起身。
罕力骨族長搖搖頭,看向圖勒的老族長。與之一起看向圖勒的,還有沈方卓等人。沒人有對比武的結果有任何懷疑。
年輕的圖勒巫師對蒼老的族長說了句什麽。
老族長沉默片刻,點點頭,站起來宣布他将只以武士的身份接受挑戰。聞言,各部勇士鼓起掌表示贊許——薩滿與武士的力量太過懸殊,以薩滿力量比武,只能是一場毫無公平的決鬥。
然而,老族長接着宣布:
圖勒的首巫,以勇士的身份接受挑戰,接受最古老的“血盟”挑戰
場面頓時一片寂靜,包括蒼狼在內,所有部族同時露出驚愕的神色。
最混亂的年代末端,英雄王庫倫紮爾,為了結束雪原永無休止的流血厮殺,對所有部族說:來吧,讓我來做你們共同的血仇之敵,來一起殺我吧。如果我沒死,從今往後,所有的仇怨一筆勾銷。
那就是血盟。
——萬神大會的由來,除了英雄王庫倫紮爾外,再沒有任何人完成的血盟!
短暫的驚愕與沉寂,整個大帳徹底沸騰。
萬衆喧嘩中,圖勒巫師只低頭,看蓋着他的鬥篷,安靜望他的仇薄燈。
“給我你的信物,阿爾蘭。”
——讓我為你而戰。
作者有話要說: 假裝是情人節的糖。
嬌嬌負責掀桌子,掀完就不管,阿洛負責給他收場,他只需要胡來就夠了。
他是阿洛的薄燈、阿爾蘭、賽罕蘭塔。任性的,嬌縱的,肆意的賽罕蘭塔。
作為一個小甜餅,本來不想唠叨的,不過本章争議比較大,還是稍微解釋一下~
本章的應戰準确稱呼是“血仇審判”,設定為雪原司法系統中的司法決鬥。原型是起源日耳曼族的決鬥審判。
古代,證據學與刑偵學發展不完善,司法審判中充斥大量僞證。在無法斷定雙方真僞,或訴訟方提出的證據無法确鑿說明嫌疑人有罪時,可采取司法決鬥斷定雙方的清白——注意該決鬥結果是具有司法效力的。又稱為“以你的血肉為證”。一旦進入司法決鬥,雙方都要壓上性命。
引用李昌盛教授《英國決鬥式審判的理性和正義》中的評價“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種原始的審判方式顯得無比野蠻和愚蠢。但是,歐洲當時采納這種審判方式有它的歷史必然性。決鬥是歐洲野蠻部落的“陋習”,随着羅馬的衰落,分崩離析的各邦君王已經無力控制這些野蠻部落。與其放任不管,不如通過設置決鬥規則将其合法化,納入審判體系。而随着基督教的興起,司法權被上帝“收回”。在篤信宗教的中世紀人們看來,神靈會庇佑正義者贏得決鬥。決鬥的結果就是神靈的啓示,它昭示勝者宣誓為真,輸者宣誓為假。虛假宣誓不僅是對上帝的亵渎,同時也違背當時的社會道德,所以輸者必須要受到嚴厲的制裁。因此,決鬥式審判被看作是神判的表現形式之一,都是通過神靈介入來發現真相、獲得正義的。不過,比起水審、火審等神判形式,決鬥式審判可以給原告和被告更多自我控制命運的機會。”
本文設定雪原部族,處于一個各部分裂,以《大格薩》和萬神節大會為樞紐,通過共同的原始信仰維系在一起的複雜歷史階段。完善的司法體系尚未發展,而惡劣的氣候與游牧生活又鑄造他們的尚武精神,和特殊的薩滿文化,原始而又虔誠的宗教信仰——因此擁有誕生決鬥審判的土壤。
具體背景設定中,部族的司法決鬥一直上推到最混亂的時代(尚未誕生成文法典的時代),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通過武力來決定。直到英雄王庫倫紮爾将之限定于“血仇”的範圍。
從普遍的“比武決鬥”到限定的“血仇決鬥”,是由游牧民族的複仇法則決定的:極度重視親屬,極度重視血緣。一方血親的死亡,只能以另一方血親的死亡告終。在《大格薩》與萬神大會尚未誕生之前,這一複仇法則往往會衍生成部族之間不死不休的戰争。通過成文法,将它約束在一方任出一人的死傷之間,并通過萬神大會萬族見證,保證其司法效力,實質上是一次司法進步。
決鬥審判體現的是部族司法觀的樸素公平觀和理性觀。文中,罕力骨部族長等人認為證據無法确鑿說明嬌嬌有罪,已經摒棄雙原的偏見,給予了一個較為公證的認定——有嫌疑,但不能認定有罪。在此基礎上,血仇無解,雙方只能選擇以決鬥,以任意一方的死亡來斷定真相——即給予被控告者通過決鬥洗刷罪名的機會。而血親與姻親能代理進行審判,一定程度上,也是保證了雙方不會因為武力懸殊過大而造成的不公,比如像嬌嬌這種完全不會打架的嬌氣少爺,有權指派自己的親屬替自己上場——只要那個人願意為他付出生命。
再次強調:該決鬥結果,在該背景的司法體系中擁有不可辯駁的法律效力。從雪原部族以“武”為核心的價值觀出發,被指控血仇者,如果願意接受決鬥審判,在決鬥結果出來之前,他都是清白的。一旦決鬥勝利,哪怕是血仇的親屬也會心願誠服地接受這個結果。此後,再有人以此摘指,見證過該場決鬥的勇士都會立刻拔刀,維護決鬥勝利者的名譽。因此,《大格薩》與萬神大會在新制度誕生之前,擁有不容被徹底破壞的重要意義——阿洛以武力迫使所有部族“坐下來談”正是為了這個:他允諾過嬌嬌,要讓大格薩重新建立,要讓雪原回歸聖潔,而非陷于混亂【具體見第43章 】
雪原部族特殊的生存條件,使他們兼具原始的蠻野與樸素的正義,而這也是本文的基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