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雪域之王
第71章 雪域之王
圖勒巫師低垂眼,過淺的銀灰眸色,顯得過分冷寂。唯獨仇薄燈知道它們怎樣可怕地閃爍出偏執的、狂熱的光彩……千百次,透過淚水、汗水、搖曳的火光,被這片聖山的雪緊緊捕獲、牢牢禁锢。
“給我你的信物,阿爾蘭。”
遲疑了一下。
仇薄燈伸出手,手指搭住他的胡格措領口。
一拉。
雁鶴衣瞪大眼,許則勒跳起來,阿瑪沁、紮西木、巴塔赤罕他們險些打翻酒壇……石砌火坑中篝火騰卷向半空,漂亮到能以容光橫掃八方的中原小少爺,拉下他的雪域情郎,輕輕吻上。
就連圖勒巫師都怔了一下。
原本他只想讓阿爾蘭随便給他點什麽,他知道阿爾蘭不習慣在許多人面前太過親近,尤其是對阿爾蘭來說猶如長姐一般的雁鶴衣在場——仇薄燈的确還沒想好怎麽跟鶴姐姐說,可阿洛看着他。
要為他去厮殺。
要為他去重建一個聖潔的雪原。
劇烈的情緒又滿又脹,一下就壓過了理智。
短暫的怔愣,圖勒巫師一把撈起他的阿爾蘭,死死壓下,以百倍的狂熱掠取這個贈予自己的信物。
這個讓所有部族的年輕小夥子羨慕嫉妒,嫉妒到發瘋的信物。
瞬間,鼓掌聲、口哨聲、拍桌聲與雁鶴衣的暴怒聲、踹桌聲、許則勒的拼命阻擋聲混雜在一起,幾乎掀翻了整個大帳的頂棚。有部族的姑娘扯開嗓子,歌聲高亢:雪原的情郎!勇敢的情郎,忠誠的情郎!
彎刀割開敵人的喉嗓
月亮照過的山崗會有——
屬于你們的牧場和牛羊!
……
仇小少爺幾乎喘不過氣。
可他顧不上後邊阿瑪沁和許則勒快攔不下來的鶴姐姐了——他知道什麽是“血盟”!知道它有多危險!
“阿洛,阿洛,”仇薄燈緊緊環住自己的戀人,黑如曜石的眼睛折射篝火明亮的光彩,“我的腰刀就在這裏,我也在這裏……”他急促地頓了頓,初雪般的臉頰透出令人心悸又迷醉的嫣紅。
“你知道的吧?我絕不與你分離。哪怕是黃泉地獄。”
圖勒巫師摸了摸阿爾蘭的臉頰,告訴他,最蠻野的時代裏,各個部族互相厮殺。被打敗的部族,要将自己的圖騰獻給征服他的部族。它們會被釘在首領的衣服上,以此展示自己的強大和統屬。
“別怕,我的阿爾蘭,”圖勒巫師說,目光沉靜,“我會送你一件綴滿圖騰的衣服,那衣上會滿是青色的馬、赤色的火、紅色的狐、白色的木、黑色的虎——我要讓雪原的萬事萬物,萬部萬族,全向你臣服。”
歌聲。戰鼓。
所有火坑,全被點燃。
宴飲全部被扯下,大帳中只剩篝火燃燒,發出濃烈的杉木氣。明紅橘黃的火光照亮大帳的牆壁。帳牆由一根根木梢釘釘成的菱形籬落組成,将印染成一塊塊不同顏色的圍氈毯繃出環形的弧度。
不同顏色的圍氈繡有不同的圖騰,代表不同的部族。
青馬木部武士站在查南十三部的青色圍氈前,拔出他的彎刀,以血衣擦拭。他的血仇審判仍會進行,卻已不再是重點——圖勒的姑娘們将各部插在寨門外的武器捧進大帳,各部的勇士們一一抓起自己的武器。
大帳中心,三個青銅盆盛滿青、紅、藍三色顏料。
圖勒巫師盤膝而坐。
他褪去了上衣,袒露出脊背的金色經文。部族的所有薩滿環繞他,不斷将一把把幹枯的草藥丢進火盆中,燒出各色的煙霧,他們口中喃喃念動低沉的咒文,那咒文古怪可怕得仿佛是從黑暗洞穴裏傳出的回響。
雁鶴衣按着劍柄,擠到小少爺身邊,連喊了兩聲,周圍太吵,都被淹沒了。
她不得不擡高音量:“少爺!”
小少爺終于聽到了,可他盯着大帳中心,只無意識回道:“他們要封印他的力量了。”
薩滿們環繞圖勒首巫、叩拜、起身、旋步、叩拜,再起身,再旋步。鳥羽薩滿服袖口、腋下、底部的綢緞飄帶如神靈的羽毛,狂放展開,上面繡的日月星辰起舞成一片絢爛的光彩,無數披挂的鐵環、銅鈴、銅鏡、鈴铛一起劇烈地響了起來。
大帳中的篝火齊齊一暗。
披挂鳥羽服的薩滿們影子印在帳牆上,如萬神從天而降,巨大而扭曲。
叮當叮當。
最年邁的老薩滿枯瘦只剩骨頭的手,拔出在火中烤得通紅的烙筆,蘸進盛滿靛青、赤紅與蒼藍三種顏料的銅盤,用這三種黑薩滿們常用極惡的力量,去封印圖勒巫師身上的的淡金經文。
赤紅的烙筆與脊柱的皮肉接觸,發出輕微的呲聲,騰起淡淡白霧。
仇薄燈指節泛白,一眨不眨。
一筆、兩筆……
火光照在圖勒巫師平靜的臉龐上,顴骨明顯,眉弓鋒銳,側臉的輪廓無比立體。
鮮明如石刻。
靛青惡鬼與赤紅妖魔,撕咬着,絞殺着,一個接一個爬上圖勒首巫的脊背和胸膛。
老人們常以黑暗的洞穴深處栖息的鬼怪來恐吓不聽話的孩子,只一個就要英雄們出生入死地對付。可如今敘事長詩提及的,或未提及的妖鬼,全都爬出,只為了鎮壓一個比它們更可怕的怪物。
最後一筆落下。
所有族長們同時起身,同時重重敲響身前的銅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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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兩名圖勒的勇士一下一下,重重擊鼓。
刀與刀碰撞,發出激烈恐怖的聲音,插在高臺邊沿的火把被刀風刮得扯出長長的赤紅火尾。圖勒巫師倒轉圖貢長刀,一刀接一刀砸落,罕力骨部的勇士被逼得步步後退,一直退到賽武臺的邊界。
退無可退的罕力骨部勇士怒吼一聲,重重踏在賽武臺邊沿,俯身猛力一蹬。
揮刀橫劃出一道兇悍的月弧。
與月弧一同落下的是一道近乎垂直的刀光。
圖貢長刀豎直、下劈!
咔嚓一聲,彎刀斷成兩截,斷裂的刀尖旋轉,擦過圖勒巫師的臉龐,一瞬寒光照亮他深邃的眉骨。長刀橫轉,斜砸在罕力骨部勇士肩頭。伴随骨頭斷裂的聲音,罕力骨部勇士撞斷一根欄木,摔出比武臺。
最後一名罕力骨部的勇士被打敗。
骨鳥圖騰頂上圖勒首巫的鬥篷。
他的鬥篷釘在大帳正北面的帳牆上,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上面的青銅圖騰一個一個增加。鍍銀的鹿首面具釘在最高處,俯瞰整個祭壇,火光發出的色彩照在鹿面,反射出一片冷冷的雪銀。
一名勇士剛剛被擊落,下一名勇士就直接朝圖勒巫師的後背揮出彎刀。
刀鋒砍進背肌,還沒來得及繼續向下斬斷骨頭,圖貢長刀就已經旋轉着,自肋下揮出,重重砸在他的腰部。金鐵碰撞的巨響中,勇士身上青銅鑄造的沉重腹甲頓時出現一個可怕的凹陷。
下一刻,揮刀的勇士被一把擲出,砸下新一名跳上比武臺的部族勇士。
咚咚咚、鼓聲不斷。
搏殺不斷。
沒有一絲一毫的間隙讓圖勒巫師休息,更不容他處理傷口。
自血盟開始,就只有打敗所有人,亦或者死兩種結局。這是最殘忍的挑戰,所有部族的勇士挑戰一個人,拼盡一切力量去殺死他,而他在挑戰中不能殺死任何一個人。
勇者與勇者厮殺,可以同歸于盡,可以割開敵人的咽喉。
但血盟的開啓者不可以!
他是要結束紛争的王者,而不是只知殺戮的武士——雪原的王者,要以他的強大和悲憫統治所有部族,他需展示他的兇悍,更要展示他的大格薩大悲憫——阿諾朵以格薩!寬恕你的敵人!寬恕你的對手!寬恕你的宿仇!
一道道身影被或砸、或摔、或扔,丢出賽武臺。
高懸的鬥篷上圖騰一個挨一個,青銅的、黃金的、白銀的、紅玉的……一眼望過去,輝煌無比。大帳裏越來越多部族勇士以刀柄敲擊地面,高聲喊道:“撒拉紮木!撒拉紮木!阿諾朵以格薩!”
撒拉紮木!萬神見證!萬神見證!
萬神見證!只差最後一枚圖騰!
咚。
突兀木王子抽出巨斧,踏上高臺,腳步沉重如悶雷。
咚、咚、咚,幾步踏下,身高近一丈,恍若赤銅巨人的突兀木王子驟然爆起,兩柄青銅巨斧在半空中劃出兩道交錯的可怖弘光。狂風在瞬間刮滅賽武臺邊的所有火把。巨斧在驟暗的瞬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傾斜。
铛——
圖勒巫師的長刀擋下第一柄斧刃,昏暗中迸濺出長長一串流火,臂膀的肌肉驟然緊繃,又驟然爆發,将巨斧撞開後,俯身低伏,接踵而來的第二柄巨斧自頭頂橫劃而過,大片栅木直接破碎。
木屑橫飛。
咚咚咚,重鼓震動的耳膜,斧刃與長刀撞擊人們的瞳孔,清蒙的流光與赤銅的斧光交織成一片死亡的巨網。人們簡直能聽見每一次正面相抗下,骨骼發出的爆響,突兀木如巨熊般嘶吼,咆哮。
一記重重的正面對抗。
兩人同時退出長長一段距離,又同時沖向對方。
“怎麽樣?會、會贏吧?”許則勒緊張得幾乎磕巴。阿瑪沁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眉頭幾乎擰到一起,說不出一句話——許則勒是個文人,看不懂上邊的局勢,但在場的勇士都知道,突兀木王子打着是什麽主意。
除了卑鄙再沒有別的詞來形容!
首巫不能擊殺突兀木,卻要将他擊落賽武臺,那只能選擇硬碰硬。突兀木要的就是硬碰硬!蒼狼部秉承獸神血脈,如傳說中的巨人般高大,又以沉重的青銅巨斧為武器,每一次正面相抗,都會令首巫身上的傷再次裂開。
時間稍微一長,光流血就能要了首巫的命!
又一聲正面相抗的巨響。
一柄巨斧劈進高臺,幾乎将整個高臺劈成兩半。
篝火燃燒。
圖勒巫師站在臺中,渾身是血,帶出一道道猩紅的痕跡,如同靛青和赤紅的妖魔,在他身上扭曲、複活。他振開長刀,脊背的肌肉群,随他的呼吸,起伏收縮,反射火光,驟然虬結如鐵!
原本汩汩湧出的鮮血驟然止住。
下一刻,圖勒巫師反握長刀,俯身沖出,拉出一道長長的殘影。
突兀木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圖貢長刀到了面前。
铛铛铛,金鐵撞擊的暴鳴響成一片,突兀木臉上、脖頸的青筋可怕地暴起,仿佛随時都要爆炸,他暴怒地咆哮,想要轟開刀網,卻被斧刀相撞時,對方刀上傳來的恐怖的力量砸得步步後退。
“圖勒!圖勒!”所有部族幾乎是發了瘋在大吼。
一步!兩步!
圖勒巫師每一步踏出,堅硬的石臺面就如蛛網般裂開一片。
三步!
紮西木、巴塔赤罕他們抽出彎刀,高高舉起,聲嘶力竭:“圖勒!圖勒!萬神見證的圖勒!”
最後一步踏出,突兀木半條腿已經陷進破碎的石臺邊沿,即将被逼出賽武臺的瞬間,他暴吼一聲,忽然松開彎刀,直接往圖勒巫師的長刀上撞去——不惜自己身死,也要讓圖勒的血盟功虧一篑!
血光崩濺。
仇薄燈猛地向前一步。
——在最後一刻生生側轉刀鋒的圖貢長刀,被突兀木撞擊,直接切進圖勒巫師自己的右肋。
血濺到圖勒巫師的眉骨。
他面無表情,左臂屈肘,向下兇狠一砸。自以為十拿九穩的突兀木直到撞進高臺底下的碎石堆裏,臉上仍殘留猙獰的瘋狂。不等他掙紮起身,重新重回臺上,紮西木、巴塔赤罕等人已經撲上去,一人一膝,将他死死在地上。
圖勒巫師拔出切進右肋的長刀,斜垂指向地面。
血順着他蒼白的手背,流過冷銳的刀刃。
下一刻,靛青的妖魔與赤紅的惡鬼,從他身上逃離,淡金的火焰沖天而起,照亮整個大帳。
四下一寂。
緊接着,山呼海嘯般的呼喊,淹沒整個大帳,淹沒整個聖雪山,如騰和塔爾的神龍撞開天空的雪雲。
所有流淌雪原血脈的牧民,不論身處何方,全要聽這震耳欲聾的呼喊——
萬神見證!
古老的敘事長詩得到續寫,偉大的英雄王出現超越他的後裔,雪域誕生了它從古至今從未有過的主宰——他同時統率薩滿與武士,神秘的杜林古奧與神聖的血盟!
鼓點、呼嘯、篝火。
所有武士一起高高舉起彎刀,所有薩滿一起深深拜伏。
熱浪火光充斥滿整個帳篷,淹沒一切的歡呼吶喊中,圖勒巫師取下鬥篷,越過篝火與人群,走向站在他的阿爾蘭。
火光照出圖勒巫師年輕的臉龐,異域深邃的五官,骨骼起伏的明暗,顯得無比鮮明。
那雙銀灰的眼眸始終落在仇薄燈身上。
仇薄燈忽然想起初見。
……雪狼王的屍體自高空砸下,神秘強大的雪域首領站在高高的山頂,逆着光,俯看他,鍍銀的鹿骨面具,只露出蒼白的下颌,唇薄而冷。看不清神情,只覺是古老祭壇的鷹在注視闖入者。
爾後千百次,無盡的迷亂,卻始終為這片聖山的雪注視。
一如今時今日,此刻此分。
視野一暗,肩膀一沉。
圖勒巫師将綴滿圖騰徽章的鬥篷披到仇薄燈肩上,在雁鶴衣暴怒的罵聲,握住他的腰,将一把他抱起來。
火光照亮少年的眼睛,那眼裏噙着淚水,也噙着明亮的笑。
圖勒巫師沾血的手指按在仇薄燈細白的脖頸,摩挲。壓下。親吻。
又重又深。
——這是他唯一的戰利品,唯一的所有物,唯一的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