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姐姐

第39章 姐姐

小天山,是貴安市轄區內海拔最高、占地面積最大的一座雙峰山,整體形狀如駝峰,東側臨懸崖處高度為八百米,西側的山峰矮一些,有六百多米。

兩處山峰之間的山腰位置,三條從東北側、東南側和西南側修上來的登山梯交彙處,有片約莫有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凹型平地,市政府撥款修了座廟,準備打造成日後的北山區旅游景點。

女人從東南側方向的登山梯上山,往返兩次,把長發男人分別埋在了東西側兩處山峰中的人跡罕至處,疲累交加,停留在山腰間的空廟門口休息。

這座廟暫時還只有個外殼,裏面還是空空蕩蕩的,廟外的天然綠植倒是很茂盛,除了蚊蟲多沒有別的缺點。

女人坐在廟門口的石階上,默默注視着遠處山下的北山區夜景。

北山區還很冷清,入住的人口多集中在臨近婁湖區的商貿樓附近,也只有那一帶能看見連成片的燈光。

夜幕蒼穹之下,象征着人類社會的萬家燈火……似乎總是像這樣距離她那麽遙遠,可望而不可及。

“我……還有下輩子嗎?”

渴求地看着那一小片文明燈火,女人吶吶地無聲低語。

有那麽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是多麽渴望能獲得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不是那麽愛自己的父母也行,不是那麽寬裕的家庭也可以,能讓她什麽都不想的只想着念書、上學,只想着追求一個普通人都有資格去追求的未來就好。

可她的運氣,似乎都一直以來都不太好。

從有記憶開始,她那個生物學上的母親就會有意無意地、反複地告訴她——都是因為你生出來不是男孩,我吃了多少苦頭,你奶和你爸甚至都不願意等我出産房就自行回了家。

她不知道怎麽成為一個男孩,也沒有人告訴她應該怎麽做,她只有默默地聽大人們說話,盡量讓自己不要太讓大人們讨厭。

三妹出生後,她那個生物學上的父親其實是打算把三妹賣掉的,因為她表現得還算聽話、會做家務。

但這個時候,容不下她的變成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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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懂事得太早了,她已經知道自己的家庭是那種被人嘲笑的、明明家裏窮得要死卻一心一意拼男丁的家庭。

懂事得太早、卻偏偏不懂得像個大人一樣隐藏好情緒的她,有時候會用那種恨其不争的鄙夷眼神看向母親。

女嬰賣不出價錢,養到四歲大的二妹就只換回來兩千塊的奶粉錢;而會做家務、在鄉下養幾年就能嫁出去換彩禮的女孩子,卻可以賣出八千塊錢——在那個逼仄狹窄,什麽都能聽見的家裏,她聽見親媽用這句話說服了親爹。

肖家住在城裏,把十幾歲的姑娘賣出去換彩禮是會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的,居委會也會上門過問,鄉下就沒那麽多人管,十五、六歲當媽的小丫頭比比皆是。

這是她的第二次運氣不好,砸鍋賣鐵湊出八千塊錢把她買回去的那戶人家,從一開始打的主意就是要連本帶利地把這一大筆錢從她身上撈回來。

她那時候還小,再懂事也預料不到成年人究竟能惡毒到什麽程度,被打蒙了頭、逃回家後又被父母打了一頓,甚至親自把她送回養父母手裏後,她甚至一度天真的以為,也許養父母可以看在她已經認命、足夠懂事聽話後願意善待她。

她也一度幻想着……也許,在能夠被嫁出去換彩禮後,新的人家可以看她真的很聽話、真的很懂事的份兒上,對她好上一點點。

這份卑微的幻想,在十三歲時被打碎。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養父母把一個開大車的司機領到家裏來,指着正剁豬草的她說——

“她的處女,值不值兩千塊?”

大車司機,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一時間還沒聽懂養父母在說什麽的她。

在這個司機的眼裏,她看到了……讓她事後想起來都覺得滑稽的、像是在嘲弄她這一生,卻唯一讓她恨不起來的——憐憫。

“不行不行,這也太小了,哪裏下得去手。”

大車司機塞給養父半包煙,快步走出了那座在她每天努力維持下才不那麽髒亂的農家小院。

養父沒追回不肯接受這樁“交易”的大車司機,罵罵咧咧地倒回來,兩口子連借口都懶得找,一個抄起燒火棍,一個拿掃把,把她打了一頓。

當晚,身上疼得睡不着的她在床上想了半夜。

後半夜,她悄悄地爬起床,用剁豬草的刀把養父母的頭剁了下來。

多年後回想起這些事,女人其實是有些遺憾的,她實在不應該讓那兩個惡毒公母在睡夢中離去的。

又或者,她其實可以把事兒做得更漂亮一些,偷偷兒的把那對公母幹掉、至少不要暴露得那麽快,那樣的話她就不用狼狽逃竄去外地,能夠早些把生出她來受苦的肖家夫妻送走,不用平白讓這對男女享受了這麽多年好日子。

可惜了……她那時候實在太小了,想不到這麽長遠。

這真的讓她頗感遺憾。

女人的視線有些模糊,但她的眼眶裏并沒有流下淚來,只是泛起了少許水氣。

“也……差不多了。”

她有些疲倦地喃喃自語。

不是所有的遺憾都可以得到彌補的,親手把肖家那兩口子活埋在深山裏,其實也并沒有讓女人感覺到哪怕一丁點兒的幸福。

只是了結了一些執念,僅此而已。

她這二十八年的人生裏,唯一一次發自內心地感到幸福……似乎只有當年逃離G省前,去偷看二妹那一回。

二妹被好心的張阿姨介紹給了鎮上一戶不錯的人家,她躲躲藏藏地跑到鎮上去找了幾天,終于找到了當年那個抱走二妹的男人,牽着二妹的手在街上走。

九歲的二妹跟當時十三歲的她差不多一樣高,臉圓圓的,臉頰上都是肉,頭上紮着編得很精巧的小辮兒、別着顏色豔麗的塑料發卡,腳上的鞋子、身上的校服都是幹幹淨淨的。

牽着二妹的男人幫她背着書包,二妹只是抱着男人的腰撒了一下嬌,男人就在校門口的小吃攤上給二妹買了份一塊錢的缽缽糕。

這個愛着二妹的養父,一直目送二妹走進校門裏,才轉身離開。

像乞丐一樣站在街對面的她,真的很為二妹高興。

太好了……只是她自己運氣不太好而已,雖然也同樣是從那個家裏出來的,雖然也一樣是不受期待的、不受祝福的出生,但至少二妹并不像她這樣。

想起不久前在街邊看到的、已經長得比一般南方女孩子更高、更強壯、更健康的二妹,女人臉上不自覺地浮起微笑。

那個被抱走時連哭都不會的傻丫頭可以像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健健康康的長大,可以不用去接觸到那些惡毒的人心,可以去過只用操心柴米油鹽的正常人的生活,真是太好了。

自從調查到肖家夫妻倆的蹤跡,女人就再沒有進過東明區市區。

她其實也有點兒想去看看二妹,去裝成一個陌生人跟二妹說說話、去了解一下二妹這些年來的幸福和煩惱,但她也知道……她不應該去打攪二妹的生活。

誰會想要知道自己其實是來自那樣一個不堪的原生家庭、那樣惡心的親生父母,誰會想要一個雙手滿是鮮血的血親呢?

二妹似乎不太富裕,穿的鞋子比她小時候的鞋髒一些、破舊一些,但她應該是幸福的,她很有精神、很有活力,知道了這些也就夠了。

女人回味了好一陣子從二妹那兒感覺來的、少少的幸福,輕輕吐了口氣。

“要不要去自首呢?警方應該不會容許媒體挖掘我這樣一個連環殺手的背景吧……但如果有個萬一,會不會牽扯到二妹?”

女人開始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

要不是葉正青的出現,她也早該在自己找個地方悄無聲息地離世,又或是在自首、了結她身上那些血案之間做個二選一了。

忽然響起的尖叫聲打斷了女人的思緒,她本能地迅速離開顯眼的石階、靈敏地鑽進半人多高的灌木叢中。

很快,雜亂的、似乎起碼有十幾個人腳步聲從女人上山時攀登過的、東南側登山梯的方向傳來。

半蹲在灌木叢中的女人,疑惑地悄悄向外觀察,都半夜十二點多了,小天山這個景區又還沒正式開放,山腰的廟都是空的,怎麽會有這麽多人在這個時候上山?

正困惑間,女人視線盡頭的石階下方,閃過幾道手電筒的光柱。

光柱漸漸接近,雜亂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

十幾秒後,從登山梯上跑上來十幾個打着手電筒的男男女女。

這群人以年輕人居多,還混着個穿着西裝的中年人,每個人的臉色都挂着驚恐神色,似乎在登山期間遭遇了什麽可怕的東西,這可怕的東西還追在衆人身後。

“快、這邊,這裏有廟,先躲起來!”

領頭那個穿着西裝的中年人打着的手電筒光柱往山腰間的空廟一掃,立即大步往這邊奔來。

藏在灌木叢中的女人悄悄往後移動了一點點,避免自己被這群人四處亂掃的手電筒光柱掃到。

“快、快走!”

“小薇,拉着我!”

驚慌失措的年輕人們誰也沒質疑中年人的決定,互相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往空廟跑來。

這座新修的廟外部裝飾只完工了個大半,紅漆大門是鎖着的,但外牆上作為景觀部分的圓形窗孔還沒裝上窗格;仿佛在被野獸追趕的一群人沒推開門,便又拉拉扯扯地跑到窗邊,一個幫一個地往圓孔窗裏鑽。

女人疑惑地看着這群人笨拙地、慢吞吞地翻窗子,又把視線轉向他們跑上來的登山石階。

就他們這種比沒老師組織的小學生也快不了多少的逃命速度……要是真遭遇了什麽山裏才有的野獸,老早就被追攆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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