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不如……我們先将新法教給底下的官吏,再有官吏來負責教導黔首?”嬴稷提議道。

他的目光從來都放在争霸諸事上,鮮少低下頭來看腳邊的黔首。他并不認為自己能夠與黔首進行有效的溝通和交流。

“小吏大都出身不高,讓他們給黔首做老師,效果會更好。”

嬴渠梁的目光從面前的黔首們身上掃過。

這些黔首們顯然很少能夠看見這麽多的“大人物”,他們在向嬴渠梁等人行過禮後,目光直往嬴渠梁等人身上瞄。

因為常年在田間勞作,他們大都皮膚黝黑,手上布滿了皲裂的痕紋,連指甲縫中都藏着淤泥。

這些人似乎也察覺到了嬴渠梁等人的失望之情,他們像是做錯了什麽事一般,一個個都低下了頭。

“唔……令長可以再教一遍嗎?”

其中一名看上去像是裏長的老人挫着手掌心,小心翼翼地對嬴渠梁等人說道:“俺們笨,但俺們……這次俺們認真學!”

“令長,再、再給俺們一次機會吧!”

其他人也用緊張的目光看着嬴渠梁,仿佛生怕他們完成不了這些大人物們教導的東西而挨罰。

在這一刻,嬴渠梁心底的某一處被觸動了。

“莫慌,莫慌。學不會那些東西,不是你們的問題,而是我們的問題。”

嬴渠梁用他最為和藹的态度來對這些黔首們說話,卻依舊無法緩解他們緊張的情緒。

見狀,一旁的親兵主動上前,接過了這項工作。唯有出身微寒之人,最為理解這些底層黔首們此刻的心情。他們說一句,興許比嬴渠梁說上十句都管用。

在這些人的安撫下,黔首們背部的線條這才變得不那麽僵硬了。

嬴渠梁回到嬴稷和衛鞅身邊,感嘆道:“我們是新法的制定者,是最為理解新法之人。如果連我們都無法将新法的內容教給這些黔首,而要通過官員和小吏一級一級傳授下去,這些黔首們學到的新法,和我們制定的新法,還是一回事麽?”

嬴稷和衛鞅沉默不語,顯然,他們都在思考嬴渠梁的話。

“既然新法的內容,這些黔首們無法理解,也記不住,便說明新法仍然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嬴渠梁道:“咱們還是先回去,再修訂一版淺顯易懂、适合黔首們看的新法吧!他們若是不知道什麽可以做,什麽不能做,咱們又要如何調動他們的積極性?”

“可,這項任務就交給鞅來完成吧。”衛鞅主動請纓。

第一次小試牛刀,就出師不利,沒能完成秦公交代給他的任務,讓衛鞅有些尴尬。

他在說這番話時,顯然是存了将功折過的心思。

“善。”嬴渠梁拍了拍衛鞅的肩:“如有需要,可深入黔首之間,了解了解他們的習慣和生活模式。”

衛鞅得了嬴渠梁的吩咐,自然又回去開始加班加點了。

嬴稷有些不解地看着嬴渠梁:“大父為何會突然變得對這些黔首這般在意?”

“倒也談不上有多在意,只是,冥冥中有道聲音告訴寡人,若是忽視了這些細節,日後,我大秦興許要付出難以承受的慘重代價。”

嬴渠梁道:“寡人也說不出這道聲音究竟從何而來,不過,寡人選擇相信這道聲音。”

在說完這番話後,嬴渠梁又對嬴稷道:“從前,寡人雖治理着這個國家,但寡人從不曾停下步伐,好好看一看身邊的這些黔首……”

對于他而言,絕大多數時候,這些黔首們就是一道道沉默的背景板,腳底下司空見慣又毫不起眼的塵埃。

直到今日,嬴渠梁才發現,這些黔首們一個個,都是活生生的人。

這對于嬴渠梁一行人而言,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行,可這些黔首們在被召到他們跟前時,一個個卻戰戰兢兢、如臨大敵。

他們随意的一次舉動,就能給底層的黔首們帶來如此大的影響,這變法一事,涉及到他們的将來,也涉及到秦國的将來,自然更該慎重行事。

嬴稷聽着嬴渠梁的話,若有所思。

未曾好好看過身邊黔首的,又何止嬴渠梁?他亦是如此,山東六國的國君亦是如此!

那些黔首平平無奇,有什麽關注的必要嗎?

嬴稷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大父是得天眷顧之人,否則,大父的《求賢令》斷然不可能穿越時空,去到後世大秦。

大父可是得到了什麽提示?

嬴稷決定用自己的雙眼好好觀察觀察。

……

為了完成嬴渠梁交代的任務,衛鞅開始頻繁往返于栎陽王宮和黔首們的聚居地之間。

到了後來,他甚至換上一身粗布衣衫,直接混入了一個村落之中,親身感受該如何與底層黔首們相處。在這過程中,他也在琢磨面向底層黔首的法律,又要如何诠釋,黔首們才能聽明白。

嬴稷對這個過程頗感興趣,恨不得直接去那個村落蹲點,看看衛鞅究竟是如何與當地人相處的,他是否能吃得慣麥飯。

麥的産量雖比粟米高,但時人還無法好好處理麥,只能将之蒸成整粒的麥飯,粗糙割喉。

貴族吃的多是粟米和其他谷物,唯有尋常黔首會吃麥飯。

此外,老秦人說話可不像嬴渠梁和嬴稷說話那麽容易理解,他們在說話時,大多帶着當地的口音。要适應這一點,對于衛鞅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然,最為要緊的一條,在于衛鞅與底層黔首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根本不一樣。

衛鞅在與黔首們相處的過程中,定會有許多有趣的事發生。不能親眼看到這一幕,對于嬴稷來說,實在有些遺憾。

眼下,嬴稷要幫嬴渠梁分擔公務,還要盯着嬴渠梁,不許嬴渠梁太過操勞,自然是走不開的。

正因如此,和嬴渠梁一起吃衛鞅的瓜,就成了嬴稷唯一的樂趣。

衛鞅混入黔首們之中時,由小将王翦負責保護他的安全。

每隔幾日,王翦就會向嬴渠梁和嬴稷彙報一下衛鞅的“進展”。

據說,衛鞅抵達那個村落的第一日,就跟某個看不慣他這個外來人的“刁民”幹了一架。

雖然那名村民身強力壯,十分彪悍,但衛鞅能夠安然從魏國大老遠跑到秦國,顯然也是有幾把刷子的。

兩人纏鬥了一番,衛鞅以假動作騙過了那名村民,打贏了這場架。

不過,由于衛鞅被那名村民偷襲在先,他自己也形容狼狽,看上去并不比那村名好多少。

村裏幹活需要出大力,因此,村裏的人平時最崇尚身強力壯的漢子。

他們見衛鞅看着文文弱弱的,打起架來卻這麽兇,不由對衛鞅略微有些改觀。

不過,僅僅是打一架,還遠遠不足以讓村裏人接受衛鞅這個外來人。

尤其是村人們很快就發現,衛鞅空有一身力氣,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完全不會幹農活。

不僅如此,他還有些“窮講究”——香噴噴的麥飯,他覺得難以入口,他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幹幹淨淨的,每隔幾日都要打水洗澡……

即使他換上了一身破舊的衣衫,站在村人之中,他看上去也完全不像個農民。

種種跡象都表明,衛鞅的身份不一般,村人們自然也難以将他當做“自己人”。

衛鞅顯然也知道,他想要裝普通黔首,肯定裝不像。

于是,當村裏人詢問衛鞅的來歷時,衛鞅告訴他們:“我原本是魏人,家裏有親戚在魏國做官,我也跟着沾了些光。後來,我那個在魏國做官的親戚被人給害死了,我怕那些人不肯放過我,只好逃到秦國來……”

由于他說話時,特意帶了些魏地口音,當地村民們最終信了他的話。

後來,村民們見衛鞅努力地幫他們幹活,想要融入到他們之中,也就漸漸接受了衛鞅,有好心人開始指點衛鞅該怎麽開墾荒地。

這些老農們經驗豐富,卻不擅長表達,只能跟衛鞅連比帶劃地展示。

衛鞅花了一番功夫,才終于弄明白他們的意思。

在這些老農的幫助下,衛鞅的種田技術進步很快。現在的他,起碼不會再輕易把那些苗苗給種死了……

聽到這裏,嬴稷面色有些古怪:“商君不會只是忙着跟人學習種地去了,別的什麽也沒做吧?”

“不會。”嬴渠梁雖然與衛鞅相識不久,對衛鞅卻有一種莫名的信心:“衛鞅是個心志堅定之人,一旦下定決心,就會毫不猶豫地朝着目标所在之處而去。他必然不會忘記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

衛鞅在與農民們打交道方面,花費了不少時間,嬴渠梁卻并不覺得這是無用功。

頒布《墾令》,提高秦國的糧食産量,這一切都與秦國的農民息息相關。

衛鞅對農民多一些了解,總是沒有壞處的。

“衛鞅在為變法之事做準備,我們也不能懈怠啊。”這般說着,嬴渠梁又給自己取了一沓奏疏來。

……

對于黔首,就要限制他們,讓他們保持愚鈍的狀态。如此一來,他們才不會變得奸猾,才會老老實實在種田,服從朝廷的命令。

黔首們老實而又愚鈍,國君在管理他們的時候,就不費力……

衛鞅原本一直秉持着這種想法。

直到他親自走入這些黔首之中,他才發現,他似乎低估了這群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群體。

這些人無姓無氏,就如路邊的雜草一般不起眼,又如無根的浮萍一般卑微。

可他們也有屬于自己的生存智慧。

比如,住在衛鞅隔壁的二牛,已經熟練地掌握了不同稱量糧食的工具的使用方法。

他利用這些工具的誤差,在每年繳納賦稅之時,給自家“省”下了一些口糧來。

又比如那個見了衛鞅就會向他獻殷勤的春妮,她雖然力氣沒有村裏男人大,可她卻自己搗鼓出了一件農具來。憑着這件農具,她幹農活的效率不比那些男人差……

如果是之前的衛鞅,在看到這一幕幕情景之後,肯定會想方設法限制這些黔首們取巧,并對他們嚴厲斥責。

但在親身與這些黔首們接觸過之後,衛鞅發現,這些黔首們費盡心思,也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罷了。

活下去,是人之本能,他們有錯嗎?沒有。

他們的“奸猾”,帶給國家的,似乎也不全然是壞事。比如春妮為了省力氣一些,自行改良了農具。

如果這種農具能夠得到推廣,其他黔首是不是也能夠花更小的力氣耕更多的田?秦國境內是不是有更多的荒地能夠得到開墾?

衛鞅的想法産生了動搖。

他開始懷疑,他先前那些疲民、愚民的想法,真的是正确的嗎?這麽做,真的能夠讓秦國受益嗎?

衛鞅搖了搖頭,從稻草堆上站起身來。他将粘在自己身上的一根稻草拿了下去,準備去給嬴渠梁寫折子。

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他對于如何将新法灌輸給這些黔首,有了一些眉目。

黔首們是記不住那麽多條條框框的,他們想要讓黔首們領會他們的意圖,并按照他們的想法來做,就需要去繁從簡。

……

嬴渠梁在收到來自衛鞅的奏疏後,第一時間将那封奏疏翻開,仔仔細細閱讀了一遍。

“這經過改動之後的條例,果然變得更加淺顯易懂了。他果然從來不會讓寡人失望!”嬴渠梁眉眼含笑地對嬴稷道。

嬴稷:“恭喜大父,我秦國變法之事,終于能夠繼續推行下去了。”

因為衛鞅這個“變法主事人”的缺席,這變法之事,擱置了數月光景。

嬴稷知道,嬴渠梁嘴上說着不着急,實則心中十分焦急。

秦國将河西之地從魏國手中奪了回來,又兩次挫敗趙國,在幾場戰争中戰果累累。

秦國固然從中得到了豐厚的利潤,卻也提前暴露在了六國的視線範圍中。

如今,六國正對秦國虎視眈眈,尤其是被秦國狠狠扇了一巴掌的魏國,無時無刻不想着把面子給掙回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秦國的國力遲遲得不到提升,無疑是十分危險的一件事。

即使秦軍在白起的率領下,變得銳不可當,但只要魏國揚長避短,跟秦國打持久戰,秦軍的威懾力就會直線下降。

現在的秦國,哪怕是打一場普通的仗,糧草都得經過再三計算。

跟人打持久戰,那就是自尋死路。

變法事業終于能夠繼續進行下去,嬴渠梁心中也松快不少。

然而,就在衛鞅即将回歸之時,嬴渠梁卻突然收到急報——衛鞅在返回栎陽的途中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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