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5 章

身為一只蟑螂,很多時候我都是率性而為的,但對于人類天生惡意的感知,令我能明顯知曉周圍芒刺般的眼神。

兩個男人在醫院門口拉拉扯扯,其中一個男人還作出一副被抛妻棄子的委屈模樣,真是成何體統啊!

許是目光如有實質太過強烈,我瑟縮了一下,還是順從地被男子溫柔牽過手踏入醫院內。

男子多日來連軸轉一刻不停,疲憊如狂潮般浸淫着他,在親眼見到租客的那刻,感受到那股不假思索的信任依賴,等握到對方的手,身子竟徒然松快下來。

從來不知原來對方已在心中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男人長腿邁着,匆匆往病房趕,另一只手卻從不曾松開對方。

“你怎麽找到這來了?”

“我不找來,你是不是忘了還有一個家要回?”我面色發沉,聲色冷凝如冰。

“……”感受到話語中那股子哀怨,若不是他深知兩人從未有過任何非同一般的關系,他怕不是還以為自己什麽時候找了個小女朋友。

不過……家嗎?

想到身後的男子無數次為自己洗手作羹湯、任勞任怨清潔打掃,貼心準備一日三餐甚至讓自己帶營養便當去公司,莫不是真把人當女朋友使?

腦中思緒紛飛,一晃眼到了母親的病房門口。

男子回身看向我:“抱歉,不是故意不回家的,只是我母親病了,我必須要照顧他。”

“你母親病了!”

我心頭一窒,立馬繞過面前人大踏步進入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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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病床上閉眼依舊陷入昏迷的女子,醫院統一的白色被子下蓋着女子紙一樣單薄的身軀,冰冷的藥液順着輸液器一點一點滴入身體,維系着生命,如此脆弱。

我聯想到自己那不慎吃了蟑螂藥死去的母親,差點落下淚來。

身後的男人緩緩開口,“母親情況并不樂觀,醫生說要想治好,除非找到用蟑螂王提取出的康複新液。”

他沒有察覺面前人在聽到這句話後身軀徒然一僵,男人苦惱地抓了抓頭發,“可一時半會兒,身為一個小老百姓,又上哪去找蟑螂王,就這麽一直拖着,母親也只能這麽一直病着。”

“放心,我會給你解決的。”我聲音還是淡淡的,飄飄忽忽輕得沒有一點重量,手在暗處攥緊了些。

雖輕,這句話還是被男人捕捉到了。

“真的嗎?!真是太謝謝你了!”

迎着男人感激的目光,我扯了扯嘴角,僵硬地踏入病房,看着男人眼角眉梢彌漫出喜意,往常沉默寡言的他竟難得開始輕輕哼起了歌。

我笑了笑,我的付出……應該是值得的吧……

背過身擦了擦眼角,将一些晶瑩的東西拭去,轉身後見男人将手中一直拎着的飯盒的菜一樣一樣拿了出來。

動作依舊是那般細致緩慢,透着一股子優雅,等揭開蓋子,卻都是些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菜式。

我心中不由一墜,瞧男人前段時間好不容易被自己養起來有些肉的臉頰又變得瘦削,有些心疼。

“你看你這些天都熬瘦了,怎麽可以只吃這麽些沒有油水的東西?這些日子你醫院公司兩頭跑肯定累壞了,就讓我來照顧你母親吧。”

男子驚詫擡頭,手中動作都頓住了。

“怎麽這樣看着我?難道是不相信我?”

對方搖了搖頭,“不、不是不信,只是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怎麽能說麻煩呢?你可給我省了不少房租。”

男人拆開了一次洗筷子,攏起來搓了搓,将筷子上的小刺都搓下來,聲音慢吞吞的,“你做的已經足夠抵扣房租了。”

“我想為你多做點什麽。”在我死之前。

男人手拿着筷子一直低垂着腦袋,圓溜溜的腦袋對着我,我能清楚看到一個乖巧的發旋。

托着腮幫子在旁邊尋了個凳子坐下,病房窗戶開了一條小縫,将淺藍色的窗簾吹起一角,有清涼的風順着縫躲進來,我不覺開始想象一切有關男人的事情。

依照男人這段時間來安靜內斂的模樣,他小時候肯定也是個乖寶寶。

說不定成天板着個小臉穿着背帶褲搬個小凳子、乖乖坐在幼兒園最角落,睜着雙黑葡萄般圓溜溜的大眼聽老師的話。

屬于是家長老師最不擔心的,就算全幼兒園的孩子都哭了,他也是最處變不驚、最淡然的那個。

想着想着,我嘴角挂起清淺的微笑,擡手想摸摸對方乖巧的發旋,終究忍住了。

男人抿着唇,明顯一副懷揣心事的模樣,夾了幾筷子夾的都是米飯。

咬着筷子斟酌不知如何開口,良久輕輕的溫吞的聲音傳來,“你對我有些太好了。”

他吸了吸鼻子,很認真地繼續分析卻不敢擡頭看我的眼睛,“好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你再這樣好,我會對你依賴産生惰性,再這樣下去,我會離不開你的。”

“是嗎?”我笑了笑,随口應道:“那就離不開吧。”

對方身形猝然一頓,像是很不可思議地擡頭看向我。

我本随意坐着,大刀金馬完全沒個人樣,見男人望過來,漆黑的瞳仁微縮,像兩汪小小的幽深的寒潭,自覺靈魂都要被吸入,立馬正襟危坐,同時正了正衣擺。

“怎麽了?怎麽這樣看我?”

“沒什麽。”男人輕輕搖了搖頭,神情有些動容,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掙紮。

在這匆匆用過午飯後,他本要向公司趕,作為項目負責人,公司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項目等着他去裁決。

見我執意要留下來照顧他母親,他感激不盡地連番道謝,甚至提出要按照最高市場價的護工錢算給我錢,我一一回絕了。

“你在我無家可歸的時候收留了我,在我心裏你已經是我的家人,你的母親便是我的,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你放心去工作吧。”

男人複又低頭抿唇,掙紮了一番對我切切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才回公司。

晚上八點十分,男人準時出現在病房門口,他來時我正拿着棉簽給他母親濕潤幹澀的唇。

男人放下公文包,胸膛上下略微起伏,想來是一路很焦急趕來的,拂了拂身上略微褶皺的西裝,将一身工作的塵土拂去,他從我手中接過棉簽,細細潤過母親的唇。

深深看着母親躺在病床上依舊昏迷不醒的模樣,勞累一天的身體一下被抽了主心骨,肩膀徒然松快下來。

他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雙拳緊握轉身深深看着我,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如果你找來了能治療我母親的康複新液,我可以答應。”

我:?

見對方的模樣,應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我抓耳撓腮也琢磨不出到底求了人家什麽事情?

既然不記得,那麽應該也不甚重要吧。

随意擺了擺手,“沒事,不用你報答什麽,只要是你要的東西,我給你便是,何況能救你母親的性命。”

我開始忙前忙後地照顧男人生病的母親,男人會下班後回家洗個澡再來醫院接替我的位置,與此同時我會去菜場買些菜做好晚飯順便準備第二天給男人帶去公司的便當。

晚上兩人輪流守夜,倒也不再是男人一個人守在醫院,他壓力少了許多。

第一夜睡在家中松軟的床上、不再是醫院冰冷的鋁皮椅子,男人舒坦極了,他呈大字狀翻來覆去滾了幾下,連日麻木的行屍走肉在接觸到床的那剎這才有了活氣,腦海中卻滿是在醫院內守夜的租客。

想起那個笨拙的人,白日他只是給了對方一只舊手機,為了方便聯系,對方竟感激涕零、連番道謝。

他不知這世上竟還有如此純樸的人,在這人心冷漠、由鋼鐵鑄就的叢林,還有一人如此心甘情願為他付出。

不過對于對方能否找來蟑螂王制成的康複新液這事他依然存疑,或許是為了安慰自己的話吧。

男人嘆了一口氣,就算找不來也無事,有希望總比沒有好。

将自己埋入被窩,一夜好眠。

第二日上班前,先去醫院轉了轉,見到人正倚靠在病床旁的矮櫃上睡得正香,他叫醒了對方,将路上買來的一屜小籠包給了人,“辛苦了,去洗把臉吧。”

醫生正好來查房,囑咐了兩句,“雖然當時燒傷面積達到了28%,但你母親恢複的情況目前看來還可以,只是若有康複新液……”

男人眸色黯淡下來,依舊對醫生不斷道謝,“多謝醫生,勞煩您費心了。”

醫生揮了揮手,去下一個病房巡查了。

我洗完臉回來,正好在病房門口聽了個全乎,見男人抹了抹臉,脊背也跟着彎下來,很無力地走到病床邊,伸手輕輕撫摸着母親沉睡的臉,聲色哽咽有幾分泣音,“媽,我該怎麽辦……”

我的腳步頓住了,沒有走入病房,有時候人的脆弱或許并不想讓別人看到。

一屜小籠包有六個,我吃了兩個,男人走時我強行将剩下四個給了對方,讓他帶走。

我知道他母親這病定花銷不小,這人又是個沉悶的性子,在我留意到只買了一份早餐時便明白男人定是将早餐錢都省了下來。

好在我是只蟑螂,吃的不多,怕人嫌棄吃那兩小籠包時都用筷子先夾出來,放在紙巾上吃的。

男人抗拒了幾下,想起平日兩人合租時我的飯量确實并不多,勉強接受了。

其實我吃一個便已飽了,但我還是吃了兩個,我怕我一只蟑螂不夠制作康複新液,逼着自己比平日多吃了一倍的東西。

摸着圓溜溜的肚子,我撐得有點慌。

是的,我就是蟑螂王,這座城市唯一一個蟑螂王。

在知道能救男人母親的那刻,我第一次對這個身份感到欣喜。

只是或許攻占全世界的進程要延緩了。

在男人愁得頭發都要掉的時候,三日後,我讓男人向公司請了一天假去照顧母親,随後消失了整整一天。

等再次出現在醫院、出現在男人面前時,我手中拿着滿滿一瓶子的康複新液。

“你去哪裏了?”男人望向我的眼中滿是擔憂,在見到我的剎那,這股子擔憂化為明顯的欣喜。

我感受到了,心中湧過脈脈溫情,還有我為我擔憂,只覺一切都值了。

撐着牆壁,尋了慣常坐的凳子坐下,連動作都是緩緩的,生怕一個不慎傷口會裂開,我勉力維系面上的鎮定,将一個瓶子遞給對方,“去拿東西了。

“這是什麽?”

“你一直想要的。”我費力扯出一個勉強的笑,此時我臉色蒼白得不正常、唇緣淺淡、神情怏怏,比那些害了一場大病的患者更像應該躺在急危重症室內的人。

男人顫着手接過我手中的瓶子,連唇都在抖,呼吸都放輕了,“這是真的?”

我閉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氣,輕微點了點頭,“拿去救你母親吧。”

“謝謝你!真的!”男人熱淚盈眶,因為過于激動俯身抱住了我。

猝然被擁入一個懷抱,我怔了怔,差點被這股力道撞倒在地,好在當時留了點心眼,挑的凳子後面就是牆壁,得以靠在那保持一個正常人應有的姿态。

懷中有多溫暖、背後就有多冰冷,我多想伸手回應這個擁抱,可惜我已沒了力氣,最多手指動了動。

“好了,快去拿給醫生看看吧。”我有氣無力地說,呼出的熱氣擦過男人敏.感的耳尖。

男人耳尖動了動,旋即透出層層緋色,像揩了紅胭脂很是好看。

我想起幼時饑惡,與我的母親在人潮中躲避、在下水道中茍延殘喘,因為沒有食物,一次母親在街道旁的垃圾桶內翻箱倒櫃一無所獲,最終尋來一只人類女孩的口紅,聞了聞竟有點花香果香。

母親叼回了口紅,那次她懷着視死如歸的心先嘗了嘗,一夜過去無事才喂了點給我。

我也永遠記住了那只口紅的味道,香的、潤的、粘膩的,比世間最香甜的蜜還要馥郁。

我見男人透着飛紅的耳尖,磨了磨牙,竟妄想一口咬上嘗嘗那滋味,是否如兒時的口紅那般香甜。

男人松開懷抱,緊緊攥着瓶子步履匆匆去找醫生了,我垂下眼簾緩了幾口氣,預感到自己身體虛弱即将要變回原型,待變回原型後不久,怕是要死了。

心中掙紮出幾分不甘,我不想死在醫院,死在這個見證無數生死冷冰冰的地方,或許被清潔工發現我幹癟的屍體,垃圾桶就是我最終的歸宿。

我不甘、我也不願。

我手無數次松開、又無數次試圖攥緊,我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個人類,或許我值得一個好的歸宿。

我想起了那個男人,他那麽心軟、那麽好,當初會收留無家可歸的我,想必也會收留死去的我。

即便日後被他發現、屍身掃入垃圾桶,我也是願意的。

只要是他,我就願意。

視線已變得模糊,我晃了晃腦袋,手腳軟綿綿的已不聽使喚,我揉了揉酸脹的手,甚至可以說是跌跌撞撞的沖出病房。

在樓梯口,我眼前一黑,跌下樓梯,不知腦袋撞到哪裏,徹底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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