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花無顏默了默,複問:“那您現在打算怎麽賣?”
魏伯陽轉了轉黃濁的眼珠子,伸出兩根手指,“二百文一斤。”
你怎麽不去搶!長留氣得捏緊拳頭。花無顏按住他,并沒有立即表态,說是回去商量。
“都怪我!要是聽你的,昨天就把這批花收了,現在就不會有這麽多麻煩!”
花無顏抿着茶水,好半響才道:“魏伯陽的态度轉變,實在奇怪。”
長留回想着魏伯陽今日的一舉一動,點頭,“他今日好似篤定我們非買不可,所以有恃無恐,獅子大開口。”
他越想越氣,鼓大眼睛,拍案而起,雙手插在腰間,破口大罵:“沒想到他是這種人!枉費我昨天還和他掏心窩子說那麽多!”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和我們非親非故,此番舉動,倒也合理。”
長留抱着胳膊,擰眉看向無顏,“那怎麽辦?訂金基本都拿去買生地了,現在芍藥也翻了一番......”他們哪來的錢買夠一百斤紅顏醉所需的原料?
花無顏垂眸,盯着地面的月光出神,“既然他認為我們非買不可,那我們就讓他覺得......他非賣不可。”
長留一愣:“什麽意思?”
花無顏正想解釋,院門被人推開,章松一襲水藍色布衣,立在門外,朝裏面望來。
長留見他也不進門,知趣地起身回屋。
花無顏走到門口,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上次吵架後,兩人已經好多天沒碰過面。
“怎麽不進去?”
章松小心翼翼地瞟她,聲音如夜色,沾染了幾分濕氣,“我怕你還在生我的氣。”
花無顏心頭一軟,神情松緩,輕聲道:“是我話說重了,你別放在心上。”
章松搖頭,悄悄松了口氣,從懷裏掏出十兩銀子,塞到無顏手裏,“我知你最近急需用錢,這些你拿着。”
花無顏忙抽回手,“不行,我不能收!”
章松抓住她的手,語氣不容置疑,“你要是不收,我就當你還在生氣。”
萬籁俱靜,月光如水,潤物無聲。
花無顏低下頭,靜默半響,随後擡眸看向章松,嘴角微揚,笑容如天邊的明月,皎潔而溫柔,“謝謝你,松哥兒,等我有錢了,馬上還給你。”
章松笑得溫和,“不急,我沒什麽用錢的地方,你幫我存着,我有需要,就找你,可好?”
“......好。”
“對了,還有件事兒,必須告訴你!”章松收起笑容,神情陡然嚴肅。
“什麽事?”
“也不知道是誰散布的消息,說你制作紅顏醉,急需大量芍藥,十裏八鄉的花農現在都壓着自家的花,等你出高價買呢!”
難怪魏伯陽臨時變卦!
花無顏輕笑,“放心,他們很快會求着我,原價買他們的花。”
一連幾日,花無顏不去見花農,反而悶在廚房,搗鼓瓶瓶罐罐,還從餘家買了十幾朵荷花,捶打成汁,給面團上色。
長留倚在門框上,“你這是打算用荷花代替芍藥?”
花無顏頭也不擡,漫不經心道:“試試也無妨。”
“你還有閑心研究新品種!五日後便是交貨的日子,一百斤芍藥還沒着落,按照巍伯陽現在的出價,我們最多能買一半,這還沒算上蔗糖、面粉、蜂蜜和人工費。”
長留掰着手指頭,越算心越涼,摸着自己的肚子,可憐兮兮道:“若是不能按時交貨,我們要賠悅來酒樓一大筆違約金,到時候別說肉了,我們估計連飯都吃不起......”
花無顏莞爾,掀起眼簾掃他,“放心,餓不死你。”
他可是仙人,自然餓不死!但花無顏做的飯菜實在太好吃,好不容易來人間走一遭,他可不想錯過。
花無顏透過窗戶往外眺望,若有所思,輕喃:“魏伯陽也該來了。”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燒餅雀躍的叫聲。花無顏放下面團,擦了擦手,摘下圍裙,掃了眼長留。
“有我在,餓不死你的。”
來人手提精美食盒,周身绫羅,大腹便便,顯然不是精瘦的農戶。花無顏倒是沒想到孫掌櫃會親自登門造訪。
花無顏将孫掌櫃請入院中,長留端來茶水,笑問:“掌櫃怎麽有空來此?”
孫掌櫃抿了口清茶,四下看了看,打開食盒,含笑看向無顏,“店裏新出的菜品,想請花娘子品鑒品鑒。”
花無顏一怔,擺手,“承蒙您擡舉,我一介小小的農女,豈敢不自量力,指點悅來酒樓的大廚?”
孫掌櫃哎了一聲,咧嘴,大笑,聲如洪鐘,屋檐都為之一顫。
“花娘子謙虛了,你能把紅顏醉做得這般精妙,于廚藝一事,必定頗有造詣,來,嘗嘗。”孫掌櫃挽起袖子,夾了一箸藕片到無顏的碗中。
花無顏也不再推辭,輕輕咬了口,放下筷子,娓娓道來:“火候控制得極好,藕片不軟不生,清脆可口,只是......泥土味重了些,可将藕浸泡幾個時辰,或者加姜蒜爆炒,蓋住泥土的腥氣。”
孫掌櫃聽完,夾過藕片嘗了口,頻頻點頭,豎起大拇指,“不愧是行家,說到要害了。”
試完菜,孫掌櫃掏出帕子,擦嘴,斂了斂笑意,“花娘子,聽說你們最近周轉困難?”
花無顏和長留對視一眼,“您聽誰說的?”
“鎮子上都傳開了,聽說你家遭了火災......”孫掌櫃往左廂房瞄了眼,“修葺房屋得花不少銀子吧?”
花無顏:“這是我的家事,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生意。”
孫掌櫃:“話是這麽說,但這批紅顏醉是要獻給京城來的大人物,東家特意叮囑我,事關重大,不容有失,我這心理......”
長留拍拍孫掌櫃的肩,“您放心,我們保證按時交貨。”
孫掌櫃見他們态度篤定,言辭鑿鑿,便也安心,起身,告辭離去。
他一走,長留便如洩了氣的蹴鞠,一點點癟下去,無力滾動,嘴裏呻吟着完了,完了。
花無顏瞥他,壓住嘴角即将溢出的戲谑,“你剛剛不還拍着胸脯保證,一定按時交貨?”
長留幽怨地掃她一眼,“還不是為了配合你。”
話音剛落,院門再次被扣響,只是這次,力道大了不少,不等花無顏過去,門外的人三三兩兩,結對闖了進來。
“花娘子,這花你還要不要?不要我可就賣給別人了。”
“是啊是啊!”
燒餅護主,呲牙,瞪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嗷嗷直叫。來人被它震懾,微微退後幾步。
花無顏俯身,抱起燒餅,摸了摸它的腦袋,目光落在院中水缸處,“我買不起各位的芍藥,已打算用菡萏代替,各位請回吧。”
以魏伯陽為首的衆人當即慌了,面面相觑,竊竊私語。
“真不要了?這可不行啊!那麽多芍藥,要是爛在地裏,我們一家人還怎麽活!”
“可不是!賣不了那麽高,低點也行啊,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花爛掉啊!”
“是啊是啊!魏家老大,你說句話啊,當初可是你和我們說,能賣個好價錢,我們才壓着花,現在你說怎麽辦!”
衆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吐沫星子亂濺。
魏伯陽被推到風口浪尖,腿一陣發軟,心跳如擂,一個勁擡袖,抹着汗珠。“無顏姑娘,你看咱們鄉裏鄉親的,我們給你個面子,一百文一斤如何?”
花無顏轉身,輕撫着含苞欲放的荷花瓣,低聲道:“荷花才二十文一斤,魏大哥覺得,我為何要買你們的芍藥?”
魏伯陽以及衆人被問得啞口無言。
“要不,咱再降降?”有人提議。
魏伯陽見衆人點頭,湊近花無顏,賠笑:“無顏啊,之前都是我不好,不該出爾反爾,見利忘義,我給你賠個不是,咱們還是按之前說好的價錢,五十文如何?”
長留擋在花無顏身前,冷冷地瞪着他,“之前,我們真心誠意要和你做生意,你轉頭就坐地起價,出爾反爾,現在眼看着賣不出去了,又出來找我們,你當我們是什麽?”
魏伯陽羞愧地低下頭,一言不發。
場面頓時死一般寂靜。
花無顏掃視衆人,面容沉靜,似水缸中傲然挺立的荷,出淤泥而不染,“我可以原價收購你們的花......”
衆人愣了一瞬,尚不及歡呼,花無顏繼續道:“但是——你們必須和我簽訂契約,以後只要我要,必須以市價,優先賣給我,如何?”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點不敢相信。這樣就沒事了?還以為花無顏會趁機壓價,報複他們。誰知她不過要了優先購買權,還是以市場價格,賣給誰不是賣?
魏伯陽舔了舔幹裂的唇,“就這樣?”
花無顏點頭,“就這樣。”
魏伯陽盯着花無顏看了會兒,眼眶微濕,朝她深深鞠了一躬,哽咽道:“多謝花娘子。”其他人紛紛效仿。
花無顏笑而不語。
魏伯陽領着衆人離去,長留撈起水中的荷花,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味深長地看向花無顏,“你怎麽知道他們會來找你?”
花無顏擡頭看天,眉目沉靜,“老天告訴我的。”
“你會夜觀天象?”
花無顏搖頭。
長留仰頭,透過合歡的枝丫向外望,天空一碧如洗,什麽也看不見。
一個時辰後,魏伯陽背着竹簍,領着衆人将成筐成筐的芍藥搬到花家。
花無顏有些意外,“魏大哥,你這是......?”
魏伯陽撓撓頭,幹瘦的黑臉上擠出一抹羞澀的笑,“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地道,希望花娘子別介意,還有長留兄弟,下次,歡迎你再來喝酒!”
長留見他誠心悔過,也不再小心眼,拍拍他的肩,“下次喝酒!”
魏伯陽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牙齒,一如天邊的雲彩。
“對了,我剛剛在路上好像看見你弟弟了。”魏伯陽看向花無顏,“他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
花無顏心中一沉,“莫不是夫子打扮?”
魏伯陽點頭,長留微微擰眉,“難道是你大伯?”
花無顏:“你在哪看見的?”
魏伯陽擡手往東邊一指,“就在村口。”他話還沒說完,花無顏已經提着裙邊沖了出去,留下魏伯陽和長留,大眼瞪小眼。
“多謝魏兄,我先過去看看,改天請你喝酒。”長留追上去。
“哎!”魏伯陽喊道:“他們看上去是朝這裏來的,你們跑什麽啊!”
可惜沒人理會他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