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期将至
死期将至
漫天的烏雲黑沉沉壓下來,整個盛京都被籠罩在可怖的昏暗中。
蘇吟掀起簾布,看着那扇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城門,指尖不由開始輕輕發顫。
此番南下探望舊友,一來一回不過短短兩月,大昭的江山就已易了主。
本應在三年前就已被她毒殺了的廢太子寧知澈突然在一個月前領兵歸京、逼宮篡位,最終坐上了那把龍椅。
新帝雷霆手段,一改昔日做儲君時的寬容仁慈,下旨嚴懲旭王黨羽,一道道誅殺令自宮中送出,不過半月便已幾乎将異黨除盡。
說是“幾乎”,是因還差一個她。
想到此處,蘇吟心緒紛亂如麻,腦海中一會兒是當初那個溫潤君子落在自己額間玉飾上的克制而小心翼翼的吻,一會兒是他毒發後赤紅着雙眼崩潰發出的一聲聲質問。兩幅場景反複交織,讓她胸間壓抑悶堵得厲害,險些呼吸不上來。
自己背叛了那人,親手打碎了他滿心滿眼的愛意,那人如今已恨她入骨,根本不可能放過她。
寧知澈沒有在稱帝之後即刻派兵捉拿她歸京,只是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罷了。
她的死期,就在這幾日了。
恰在此時,馬車漸緩,在城門外停下。
蘇吟神思回籠,将手收回來,一雙翦水杏眸看着熏爐中袅袅而升的香霧,開始思慮後事。
城門的守衛首領瞥見馬車上定北侯府的标志,臉色微不可察地一變,立時放行。
待馬車離開視線,守衛首領給手下的小兵使了個眼神。小兵會意,即刻翻身上馬,朝皇宮方向疾馳而去。
入城之後蘇吟并未直接回夫家,而是先命車夫駛往蘇府,卻不打算進去,只吩咐自己的兩個貼身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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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讓我那三位嬸母不必再日日以淚洗面。我并非蘇氏血脈,而是當初曾祖父在慈恩寺玉蘭樹下撿回來的遺嬰,今日歸還蘇氏玉牌,從今往後便與蘇府再無半點幹系。蘇府若能因此保住,就算是我報答過曾祖父了。但若她們猶嫌不足,欲在這時候踩我一腳,我生性涼薄,做不來以德報怨之事,只好拖着全家一塊兒死了。”
“還有一樁事。我回府後會命人将身契送還你們二人。你倆往後不必再跟着我,各自歸家去罷,省得遭我連累丢了性命。”
蘇吟本就性情淡漠,如今死期将至,更是冷淡,說完立時解下腰間玉牌,垂眸最後看了眼白玉上刻的“嫡長女吟”四字便把玉牌交給了清瀾,随後命她們莫要多言半句,即刻離開。
待婢女哭着領命而去,蘇吟淡淡擡眸望向那水藍繡玉蘭的華貴錦簾,微擡聲量吩咐道:“回府。”
車夫忙應了一聲。他是謝府的下人,滿府皆知小侯爺愛極了夫人,小夫妻分別兩月,侯爺定是想媳婦想得緊,當下不敢多耽擱,立時揚鞭驅馬往謝府趕。
行至半途,外頭忽傳來一陣熟悉的馬蹄聲,車夫定睛一瞧,臉上頓時有了喜色,回頭喊道:“夫人,侯爺來接您了!”
蘇吟長睫輕顫,擡手掀簾看去,果然見到一個青年将軍正從對面策馬而來。
青年高騎紅鬃烈馬,身着赤袍銀铠,高高束起的墨發随風揚起,雄姿飒爽、意氣風發,整個人比最絢爛的秋陽還耀眼。
放眼整個盛京,也找不到比定北侯謝骥更熾熱明亮的男兒。
對上她的視線,謝骥年輕俊朗的面龐瞬間綻出一個極大的笑:“夫人!”
謝骥性情爽朗,極好相處,府裏的下人都喜歡這位主子,他這聲無比歡喜激動的呼喊一出,衆人都跟着笑。
謝骥低喝一聲,催促馬兒再快些,到了側窗外便一拉缰繩與馬車并行,低眸看着兩月未見的妻子,視線灼灼,瞳眸中燃燒着熱烈的愛意和思念。
蘇吟被他這般直勾勾盯着瞧,再冷硬麻木的心也被捂熱了幾分,胸間積壓的沉悶稍稍散去一些,羞意湧将上來,立時将簾布放下,沒話找話:“府裏可還好?”
哪知謝骥這小不正經的竟嫌沒看夠,居然擡手用馬鞭挑開簾布,待重新與她對視,這才笑着回她:“一切都好,只是我很想你。”
他在軍營裏呆了八年,說話行事向來直接,不似文人那般含蓄矜持。
蘇吟的曾祖父是杏壇泰鬥蘇逾大學士,蘇府裏連灑掃的下人都沾染了幾分文氣,小姐公子更是個個端方守禮,她在閨中時就沒見過像謝骥這樣沒臉沒皮的人,聞言紅着臉在衆人的起哄聲中将簾布從馬鞭上搶回來,再次擋住自己。
謝骥見狀哼笑一聲,倒也沒有再逗蘇吟,只慢悠悠騎馬陪她回家。
左右他的媳婦已回來了,今夜長得很。
薄暮時分,馬車終于到了定北侯府。用晚膳時,蘇吟正想着該如何同謝骥坦白,對方卻先她一步提起了寧知澈:“夫人,我想明日求陛下準許我在冠禮後回北境軍營。”
“這般急?”蘇吟微怔,“不是說明年開春再走麽?”
謝骥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是武将,直覺比一般人敏銳得多,每日上朝都能感覺到那高坐龍椅之人時不時便遙遙看他一眼,簡直盯得他頭皮發涼,縱是依照禮數不能擡頭直視君王,也清楚新帝看他時臉色定然是極冷的。
聽聞蘇吟三歲與陛下相識,十五歲定親,兩人青梅竹馬十餘年,彼此心悅,本該在陛下及冠後就立時完婚,卻遇上了那樁大變故,這才便宜了他謝骥。
謝骥思來想去,擔心皇帝心裏還惦記着蘇吟,又見自己媳婦愈發姝麗窈窕,容色更勝當年,怕皇帝屆時見到人後一個忍不住強奪臣妻,恨不能連夜帶着媳婦離京北上,哪裏還敢留到明年?
蘇吟聽了謝骥支支吾吾的回答,握緊筷子低低開口:“陛下并非仍未對我忘情,而是恨我至深,所以才遷怒了你。”
謝骥聞言一呆:“什麽?”
“他三年前中毒‘身亡’一事,是我的手筆。”
謝骥心神大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笑容一點點僵硬在臉上。
他的妻生得仙姿玉貌、聖潔脫俗,此刻身着一襲白衣,只需畫一顆額間朱痣立于蓮座之上便可扮作觀音了。這樣一個菩薩神女似的人物,素日裏待他又極溫柔體貼,無論怎麽看也不像是能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的人。
“三年前蘇府被判男丁處斬,女眷流放。旭王找上門來,言明若我肯助他徹底除去被貶至南陽的廢太子,他便為蘇府求情,改判年滿十四的男丁流放、餘者留京。”蘇吟微微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頸子,“我自私至極,應下了這交易,遠赴南陽去到陛下身邊,在他及冠那日尋機下了毒。”
謝骥一點點變了臉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是旭王黨羽?”
“是。”見他不敢相信,蘇吟便又補了一句,“我只替旭王做過這一樁事,且做得隐秘,所以知曉我是旭王黨羽的人極少。”
“你……當真謀害過陛下?”
“嗯。”
謝骥的面色終于變成慘白,許久過後才終于再度開口:“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無論有再多的苦衷都仍是這句話。何況你謀害的還是天家血脈,實乃不忠不義、大逆不道,更是罪無可恕。我謝府忠君嫉惡,不能包庇你。”
“謝小侯爺說得對,我品行低劣,不堪為謝家婦。”蘇吟神色平靜,“但請侯爺放心,我沒想過求侯爺救我。今日你予我一封休書,明日我便去向陛下請罪。”
“休書”二字一出,謝骥的手頓時重重顫了顫,玉箸随之摔落在地,落在雕花地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良久,他喑啞着聲線說道:“你容我想一想。”
蘇吟輕輕應了聲好。
謝氏子個個忠肝義膽,不可能容得下她這等惡婦。謝骥沒即刻将她綁了關去柴房留待明日交由天子發落,已是手下留情。
蘇吟喚人進來服侍自己漱口淨手,接着去取出兩個貼身婢女的身契,又從自己的小庫房裏拿了幾件金玉首飾、千兩銀子和四張鋪面,将之分成兩份,再命一個小厮去蘇府交給清瀾和清绾。
做完這些,蘇吟突然想起一事,猶豫須臾,從包袱裏頭取出個荷包遞給謝骥。
謝骥怔怔打開,見裏面裝着一塊瑩潤通透的赤玉佩,其上雕刻了一匹在疆場疾馳的千裏馬,馬兒英武矯健、長鬃飛揚,栩栩如生。
“在南境第一眼看到這塊赤玉便覺得很襯你,就買了下來,同匠人學了手藝,将它制成玉佩。”蘇吟溫聲解釋。
骥,日行千裏的良馬。
謝骥如被撓了下心尖:“你親手做的?”
“嗯。原是打算在你冠禮那日送出,但想來……我應活不到那時候了,便今日給你罷,或留或丢,随你處置。”
謝骥霎時心中難過至極,眼淚一顆顆砸下來。
蘇吟蹙了蹙眉,抽出錦帕為他拭淚,無奈道:“還有十日便滿二十歲了,怎麽還動不動就哭鼻子?”
謝骥天生神力,洞房夜不知輕重,将她弄暈了過去,她睜眼醒來便看見謝骥朝她啪嗒啪嗒掉眼淚。
還有次兩人鬧別扭,她搬去水雲閣住了一夜,一覺睡醒,謝骥又坐在她床沿委屈落淚。
連床笫之間情到濃時,他也會眼角洇濕發紅。
若謝骥手底下的兵知道骁勇善戰、英姿過人的謝小侯爺私底下竟是這副模樣,豈非要驚掉下巴?
見謝骥惱羞成怒,模樣可愛得緊,蘇吟難得淡淡一笑,落在謝骥眼裏,便如滿樹純白的玉蘭花在一瞬之間綻放,美好到讓他不由晃了晃神。
蘇吟推謝骥去書案前坐下,為他鋪紙研墨,遞上筆溫聲催促:“阿骥,你已是侯府主君,行事不可優柔寡斷。時辰不早,快寫休書罷。”
謝骥的眼周頓時又暈開一層薄紅,盯着那支筆看了足有一盞茶的時間才擡手接過來,蘸墨落于紙上,每一筆都寫得極慢,好似那支筆有千斤重。
待謝骥終于寫完,蘇吟拿來一瞧,卻見這一紙并非休書而是和離書,不由擡眸看了眼面前這個眉目如畫的年輕将軍。
蘇吟動了動唇瓣,低低道了句謝。
她瞧了眼天色,思慮須臾,同謝骥商量:“侯爺,今夜怕是不能将我的東西搬離謝府了,可否多容我半日?”
謝骥低着頭沉默不語。
蘇吟只當他答應了:“既已和離,我不便留在謝府過夜,今夜會去附近的莊子上住一宿。”
謝骥仍是沒有說話。
蘇吟猶豫一瞬,輕輕開口:“阿骥,多謝你這三年護我安寧周全,予我富貴體面,無論府內府外,都沒讓我這罪臣之女受半點苦半點氣。若無你庇護,我這三年定會很難熬,或許連命都保不住。願你今後得遇真正的良緣,一世歡喜。”
說完這番話,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見謝骥仍未有說話的打算,便試探道:“那我……走了?你早些安歇。”
謝骥終于擡起頭,抿緊薄唇定定看着她。
蘇吟亭亭而立,颔首向他一禮,拿着和離書轉身出了門。
謝骥眼睜睜看着那道清麗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最後融入夜色中,什麽都看不見了。
胸腔裏的那顆心髒如被人一點點撕裂開來,疼得他愈發難以承受。他終是忍不住沖出門去,快步追上已走到院門外的蘇吟。
攥住那柔細手腕的那一瞬,他才終于覺得自己活過來了,看着驚訝出聲的蘇吟,幾乎在一瞬之內就勸服了自己。
蘇吟的确做過惡事,但彼時她是廢太子的心上人,想除去她的人不知凡幾,姿色又這般出衆,當初若真踏上了流放路,就是被折辱而死的命。
她謀害過陛下,自己身為人臣不能包庇罪人,那就陪她受過,如此忠與情便可兩全。
反正自己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将他撿回來的祖父也已戰死,就算被滿門抄斬,也只需死他一個,不會連累到誰。
謝骥想通這一節,俯身将蘇吟一把扛上肩頭,邊走邊命令滿院的下人:“都回自己屋呆着,今夜誰都不許出!”
蘇吟聽了這話,又見他扛着自己大步進屋往床榻走,芙蓉面瞬間染上霞色,忍不住捶他後背:“都和離了,你做什麽!放我下來!”
謝骥将蘇吟放在床上,奪過蘇吟手中的和離書将其撕碎,随後重重吻上她的唇瓣。
蘇吟見狀瞪圓了杏眼,奮力去推突然發瘋的男人,卻摸到他臉上的一片濡濕。
她抵抗的動作頓止,自心底深處幽幽傳來一聲低嘆,待終于能夠說話,正想讓他別再鬧了,卻聽他啞聲問了句:“你與陛下當初在南陽獨處時……到什麽地步了?”
蘇吟默了默,雖覺謝骥這一問無甚意義,畢竟寧知澈早已與她恩斷情絕,他如今對自己怕是只餘恨意和厭惡,但仍是實話回答:“親過一次。不過他是真正的如玉君子,不願唐突我,那一次也只是吻在了我的額間玉飾上。”
謝骥的耳朵自行忽略了後頭什麽“如玉君子”、“不願唐突”、“額間玉飾”,滿腦子只剩“親過一次”這四個大字,一顆心瞬間又酸又澀,氣得捧起蘇吟清婉的臉連着啄了二三十口,末了開口說道:“我不和離。”
蘇吟愣住:“你說什麽傻話?”
她蹙起細眉,正色道:“阿骥,莫要任性。你是老侯爺收養的嗣孫,現在與我撇清幹系,陛下念你是忠烈之後,不會對你如何。但若你執意要同我這個旭王黨羽站在一處,陛下定會連你也一并重罰。”
“我并非任性。”謝骥神色認真,“你我都是孤兒,我在這世上只有你,你身邊也只剩我了。若連我也舍棄你,你該如何是好?”
蘇吟喉嚨哽了哽。
“別怕,吟兒,明日我陪你去向陛下請罪。”謝骥用力抱住蘇吟,“陛下若賜你死罪,我便為你殓屍安葬,給你燒紙錢,待幾十年後我無力再報效大昭,就下來找你。”
“陛下若饒你性命,只将你下獄流放,我便為你打點,讓你少受些苦,待日後掙夠了軍功,就向陛下讨賞,求他寬恕你。”
“陛下若真連我也一并處置,”謝骥笑容溫暖,“那你我就共赴黃泉。咱倆一起投胎,說不定來世與你青梅竹馬的就是我謝骥了。”
蘇吟聽他說完,原本靜如死水的心蕩開層層波瀾:“你繼承了定北侯府,又是年輕一輩難得的良将,前程一片大好,實在不必為了我惹得陛下不喜。就算你自己不要性命前程,若真讓定北侯府這一脈斷了香火,待到九泉之下,你要如何去見祖父?”
“祖父才不在意什麽香火不香火,如若不然,他就不會一世未娶,也不會只收養我這一個嗣孫。”謝骥呲着牙笑,“退一萬步說,即便他真會生氣,待屆時泉下相聚,揍我幾頓也就好了。”
蘇吟見自己勸不動他,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阿骥,實話同你說,我已累極了,如今死到臨頭,只想做回好人,無牽無挂一身輕松地走,若連累了你,我如何能閉得上眼?”
“可是蘇吟,你我是夫妻,本就應事事攜手共擔。”謝骥心疼地撫摸着她的烏發,聲音放柔了些,“你此時将我推開,把我當什麽了?”
蘇吟唇瓣翕動:“我……”
“終歸我是絕不可能讓你孤身一人赴死的,你若再勸,我便只能使些手段了。”說到此處,謝骥滿臉坦誠,“你也知曉,我已憋了整整兩月。”
“……”蘇吟別開臉,“你速速從我身上起來,我應你便是。”
謝骥得逞似的笑了笑,正要依言起身,卻聽蘇吟輕輕道:“多謝你,阿骥。”
“此生遇你,是我之幸。”
蘇吟的嗓音并不嬌柔軟糯,而是與她這個人一樣清清冷冷,仿佛冬日裏落在白梅枝頭上的新雪般沁着涼意,可傳入謝骥耳中,仍是輕易就激起了一陣陣酥麻。
謝骥起身的動作霎時頓住。
懷中人冰肌玉骨、婀娜柔軟,他鼻尖萦繞着蘇吟沐浴後的淺淺玉蘭香,想起這三年裏不知多少個夜晚的蝕骨銷魂,以及分離兩月的輾轉反側、夜不能眠,眸色一點點暗下來,忽而問了句:“晚膳你只用了一碗飯,還要再吃些嗎?”
蘇吟不期他突然問這個,不由一愣,爾後搖了搖頭:“不必,我吃不下飯。”
謝骥勾了勾唇,大掌往下滑,低沉着嗓音說道:“那吃點別的試試?”
蘇吟:“……”
謝骥才不給蘇吟時間拒絕,擡起結實的手臂迅速将羅帳扯落,緊緊扣住蘇吟的腰重重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