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馬車
馬車
蘇吟從未見過這樣的寧知澈。
曾經青梅竹馬情深時,寧知澈待她極溫柔寵溺,那雙明澈黑眸之中全是壓抑克制的愛意;後來情斷成仇,他眼中溫柔不再,只餘冰冷徹骨的恨意和厭惡。可無論是從前還是重逢後,他或溫柔或冰冷,都從未像今日這般。
微風拂過,掀起明黃錦簾的一角,秋光灑入,落在天子袖口用金線繡的團龍紋上。交錯的呼吸聲從側窗的縫隙中鑽出,轉而湮沒在車外的陣陣馬蹄聲中。
眼前是天子那張放大的俊美臉龐,太近了,近到蘇吟可看清他濃密的睫羽,看清他那雙漆黑瞳孔裏清晰倒映的自己。他衣袍上高貴馥郁的龍涎香氣一陣又一陣地鑽入她的鼻息,讓她整個人都昏昏沉沉。
情窦初開時,她每日看着自己那如芝蘭美玉般的竹馬,也不是沒有幻想過與他接吻的畫面。年少的幻夢在已然物是人非之時以這般難堪的方式實現,蘇吟一顆心泡得酸酸脹脹,杏目霎時洇開濕痕。
淚珠自她頰側滾落的下一瞬,男人忽然停了下來。他緩緩睜開眼,一雙深沉如墨的瞳眸尚存幾分還未完全褪去的晦色,低眸定定瞧着她,眼中漸漸浮起絲絲冷怒:“你與謝骥親吻之時,也會這般難過落淚嗎?”
蘇吟默了默,低低道:“陛下先前不是說要給臣女一個痛快?如今為何又要欺侮臣女?”
“欺侮?”寧知澈寒聲重複,臉色鐵青地盯着她看了許久,忽地漾開一個笑來,擡手柔柔撫摸蘇吟柔嫩的臉頰,低頭貼着她的耳廓,如情人般呢喃開口,“夫人當真好不公平,你那前夫方才比朕還過分,你剛剛怎不斥責他欺侮你,反而任由他那般待你。”
“當年朕對夫人百般珍重,不曾想到頭來卻便宜了別的男人。朕說過,如今你落到朕的手裏,朕想對你做什麽,你乖乖受着便是。”他輕輕哂笑,意有所指,“夫人若連被朕親一親都要難過哭泣,日後該如何是好?”
蘇吟被他這番言語說得玉容紅白交接,半晌才憋出一句:“陛下已成國君,若真心癢難耐,大可命禮部籌備選秀,屆時自然有成千上萬個好姑娘争着搶着入宮侍奉,何必抓着臣女不放,髒了您的萬金貴體?”
“夫人白衣勝雪、不染凡塵,哪裏髒了?”寧知澈說到此處話音稍頓,目光下移,凝在蘇吟耳下的紅痕之上,眸光瞬間一暗,嗓音變得有些啞,“夫人說得對,好似是有些髒了。”
蘇吟聽明白了寧知澈話中之意,當即慌忙後退,卻被男人單手拽了回來,再度撞入他懷中。
寧知澈眸光沉沉,啞聲道:“既髒了,朕幫你蓋住這痕跡便是。”
蓋住?
蘇吟心頭一跳。
如何蓋住?
正當她萬分慌懼之時,眼前忽地又暗了下來,下一瞬,蘇吟渾身僵住,緋色順着脖頸而上,将她白皙的面龐染成煙霞色。
蘇吟腦子近乎變成一片空白,只餘三年前寧知澈及冠那日的場景浮現在其中,揮之不去。
月明星稀,山澗輕響。她于夜色之中倚欄仰首,閉上雙目,生平頭一次向男子索吻。過了很久,那個翩翩君子才俯身吻下來,卻只舍得落在她的額間玉飾上,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亦是規矩安分,連她的衣角都未曾碰到。
微微的痛感從頸側傳來,将蘇吟的神識帶回現實。回憶越溫柔美好,此刻被寧知澈這般報複便越令她悵惘酸楚。她想到此刻的處境,欲要用力掙脫,可她與皇帝之間力量差距實在太大,加之雙手又被縛在身後,連擡手都不能,哪裏能反抗得了,一時間不禁心生羞惱。
寧知澈如今這般……簡直比謝骥那小子還混賬。
直至馬車駛入第一道宮門,寧知澈方松開了她,見她頸上的舊痕已被新痕完全蓋住,心滿意足地勾了勾唇:“好了,現下終于不髒了。”
“……”
寧知澈目光稍移了些,落在她脖頸正中,眸光動了動,擡手輕撫:“那晚你便是将匕首抵在此處罷?”
聞言,蘇吟一顆心驟然往下墜,唇色微微發白。
他知道了?如何知曉的?
謝骥告訴他的?
寧知澈瞧着她此刻神情,心底最後一絲不确定也消失得一幹二淨,臉色瞬間冷下來,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再度吻上她的唇,發洩般啃咬着她。
蘇吟吃痛地深深蹙眉,疼痛讓她本能地開始掙紮,卻被死死禁锢在他懷中吻了一路。待最後到了紫宸殿外,她從馬車下來時,唇瓣已不像是她的了。
正值午膳時分,紫宸殿內長桌上擺着一道道珍馐佳肴。蘇吟随意往那處瞧了一眼,便看見這些菜肴道道清淡,正合她的口味。
宮婢端着金盆和錦帕等物殿中恭請皇帝淨手。寧知澈立于盆前,掀起眼皮瞥了蘇吟一眼,淡聲道了句“過來”。
蘇吟在原地站了兩瞬,依言走了過去。
寧知澈薄唇輕啓:“服侍朕淨手。”
話音落下,殿內宮人個個呆了一瞬,旋即紛紛低下頭去。
蘇吟也怔了幾息,見寧知澈不似同她說笑,方低低應是,伸手去接宮婢手中的金盆。
寧知澈額間青筋暴起,閉了閉眼,沉聲道:“過來,為朕挽袖。”
蘇吟愣了愣,将金盆還了回去,依言走過去為他将袖口向上挽了挽。
兩人相對而立,無聲對視。
良久,寧知澈輕聲開口:“夫人愣着做什麽?還不快為朕淨手?”
蘇吟沉默一瞬,握住寧知澈的兩只手帶入水中,正欲去拿錦帕,素手卻被男人反手緊緊攥住,接着自上方傳來他喑啞的嗓音:“朕的手金貴,錦帕紋理粗糙,勞煩夫人徒手幫朕洗。”
“……”蘇吟将目光從那方柔軟光滑賽過多數女子肌膚的錦帕之上收回,認命地捧起寧知澈修長玉白的手仔細清洗。
待終于将這雙金貴的手每一寸都洗了個遍,蘇吟細眉舒展開來,正欲擡頭問皇帝是否滿意,卻冷不丁對上了他晦暗的目光,不由心裏一咯噔。
蘇吟忽地記起三年前有回謝骥生病,她在謝骥榻前守了一夜,謝骥睜開眼看着她時,也是這樣的眼神。
而那晚,謝骥纏了她整整一宿,溫柔又粗暴。
蘇吟立時低下頭避開寧知澈的目光。幾息之後,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她顫着眼睫擡眸,見皇帝神色認真,一雙黑眸只專注地瞧着她的手,長指并入她的指縫中揉洗,似與她十指相扣。
相識十餘年,今日還是她與寧知澈頭一回雙手交握。
她不由晃了晃神,一陣荒謬感浮上心頭。
當時情深時都未曾做過的事,如今她與寧知澈之間已成了這副模樣,倒是彼此面色平靜地做了。
待淨過手,蘇吟跟着寧知澈走到桌前,本以為皇帝會命她布菜,卻聽男人開口道:“坐下,陪朕用膳。”
她又是一愣,依言坐在寧知澈對面,但因已陪謝骥用過飯食,只動了幾筷子便再吃不下了。
“就不吃了?”寧知澈蹙了蹙眉,“三年未見,莫非你連口味也變了?”
說完這句,他臉色倏然一沉,冷然道:“也對,夫人這三年可不就是變了口味?”
“……”蘇吟只好實話實說,“口味沒變,只是我才用過膳,還飽着。”
寧知澈盯着她看了片刻,嗤笑道:“你那前夫弟弟如今下不了地,你方才回府見到他那副模樣定是心疼得緊,親自喂他用了午膳罷?”
被他猜中,蘇吟頓時心跳一滞。
寧知澈瞬間再無半分胃口,草草用了小半碗飯便冷着臉吩咐道:“撤了罷。”
宮人面面相觑,最後還是蘇吟硬着頭皮勸了幾句。
寧知澈面無表情:“朕吃不下,自然只能撤了,難道還有人喂朕不成?”
“……”
寧知澈冷冷盯着對面低下頭去的素衣女子看了須臾,驀地起身去淨手,随後便走至禦案後批閱奏折。
王忠無法,只得讓人将飯菜撤走。
因這頓午膳鬧了不愉快,整個紫宸殿一下午都無人再敢開口說一句話,殿內安安靜靜,落針可聞。
蘇吟靜靜坐在窗邊翻書,心緒紛亂至極,腦中一會兒是謝骥身後的傷,一會兒是方才寧知澈發怒的模樣。
只是不知為何,蘇吟時不時便感覺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待她擡頭看去,卻連半分異樣都未發現。
直到天邊最後一縷霞色消散,宮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問皇帝是否要上晚膳,殿中的死寂才終于被打破。
蘇吟看見皇帝終于擡起頭來,似是朝她這邊看了眼,旋即收回目光,随意“嗯”了一聲。
一個個身着淺藍宮裝的宮婢端着食案而入,再度将長桌擺滿。
如午膳時一樣,蘇吟仍是遵照皇命為寧知澈淨手,爾後寧知澈反手握住她的,冷着臉為她洗淨。
兩人安靜地用完晚膳之後,繼續批奏折的批奏折,繼續翻書的翻書。直到二更,寧知澈方再度擡起頭定定瞧了蘇吟片刻,随即命宮人擡熱水進來伺候她沐浴。
蘇吟聞言渾身冰涼,心知寧知澈這般吩咐,便是要她今晚宿在正殿了。
若是能舍出這具身子保住性命,自然是筆劃算的買賣,可寧知澈明擺着不願饒過她,如今只不過是想叫她多受些折辱罷了。
蘇吟一時心亂如麻,卻知抗拒不了,沉默地跟着宮人去浴房洗沐。
那只大到可容下四個人的浴桶裝着混了牛乳的熱水,上頭飄着玉蘭花瓣,她靠坐在其中,見服侍她沐浴的十來個人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不由心存僥幸。
女子侍奉君王之前,總得派一個宮嬷教侍寝規矩。
或許是她想錯。
她帶着這份僥幸沐浴完,自桶中走出來,待瞧見宮婢紅着臉呈上一身薄紗素裙,一顆心終于沉至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