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妒火

妒火

“你當初與他一宿行幾回?”

此言一出, 蘇吟才剛平複下來的心緒頓時又被攪成一團亂麻,剎那間臉上強裝出的平靜徹底維持不住了,一雙烏潤杏眸呆呆看着寧知澈, 難以相信昔日如芝如蘭的翩翩君子會問出這種渾話來,只覺他的話愈發叫人難接, 一時間又是驚愕又是羞, 半晌都憋不出一句話。

這種時候, 這種問題,叫她一個女子如何好意思回答?

蘇吟眼神躲閃,紅着臉避開皇帝的目光。

芙蓉帳中人影交疊,烏木纏枝床上系着的玉鈴铛發出陣陣清脆悅耳的響聲。蘇吟咬唇沉默的時間越長,玉鈴聲便越響越急促, 伴着細弱的嗚咽和烏木架快要被晃散了似的吱呀聲在簾後傳開, 她卻已分不出心神去聽了。

寧知澈垂眸看着蘇吟被淚珠沾濕的濃密睫羽和雪顏之上暈開的薄薄一層胭脂色, 開口時嗓音清潤,卻又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啞:“還不願說嗎?”

聞言好一會兒過後, 蘇吟才勉強從那陣失神迷魂中稍稍清醒了一些,喉間幹澀,艱難擠出一句話來:“那些都是前塵往事了,陛下為何總是逼問臣女和他的過往?”

為何總是逼問她和謝骥的過往?

這已是蘇吟第二次說這種話了。

寧知澈怔怔看着她臉上的難堪和羞赧, 眼神恍惚之際, 神思也陷入茫然。

是啊,為何要問呢?

每問蘇吟一次,每聽到一次她支支吾吾回答出的只言片語, 仿佛是在自降身份立于陰暗處, 像個賊一樣透過小洞窺探她與那個男人甜蜜恩愛的那三年,又如拿起匕首, 親手往自己心口狠狠紮上一刀又一刀。

太疼了。

分明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蘇吟開口時甚至還帶着忐忑和恭敬,不敢表現出對那個男人的眷戀難忘,生怕他發怒,卻仍是讓他嫉妒得發瘋,整顆心都疼得皺成一團。

疼到極致之時,他也想問自己一聲何必。

木已成舟,追問再多也毫無意義,何必要知道得這般清楚,何必要如此折磨自己?

可他終是忍不住。

他如被活活撕裂成了兩半,一半竭盡全力想讓他理智些,莫失了尊嚴體面,另一半卻即便明知自己聽到答案後會有多痛苦,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她與謝骥那三年究竟有多濃情蜜意、如膠似漆,才會敵過自己與她那般美好的十五年,讓他幾乎一敗塗地。

蘇吟長睫如蝶翼般輕輕扇動着,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抱着一絲僥幸盼着寧知澈能放棄追問她和謝骥昔日的床笫之事。

終于,上方傳來帝王低沉的嗓音:“給朕一個答案,從此以後朕便絕口不問了。”

蘇吟不由愣了愣,一時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寧知澈低垂着眼,掩住眸中翻湧的墨色,語調沒有半分起伏,叫人聽不出他此刻情緒:“是朕在你心中重要些,還是他?”

蘇吟聽罷頓時愣得更厲害了些:“陛下……”

“回答朕。”

蘇吟抿了抿發白的唇,微頓了下,正欲開口,卻聽寧知澈漠然道:“罷了。”

寧知澈神色淡淡,再度将她擡起:“朕突然覺得,還是方才那個問題更容易問出真話。”

“……別別別!”蘇吟駭得連忙喊道,“是你!你更重要!”

女子慌急到失聲的一句話傳入耳中,寧知澈的身形頓時猛地一顫。

寧知澈低眸望去,那雙美目尚未褪去媚意,仿若冬日裏一彎氤氲着朦胧水霧的清澈湖泊。他試圖透過層層水霧去瞧湖面上倒映的到底是誰的影子,可胸腔裏那顆心跳得太快太響,極度的渴求混雜着酸楚又如濃霧般彌漫開來,遮住他的耳目,讓他根本辨不清楚。

既辨不清楚,就當她是說謊,好過再嘗一回希冀落空的滋味。

他喉結聳動,澀然開口:“騙子。”

“沒有騙你!”蘇吟顫聲道,“當真沒有,你信我一回。”

寧知澈抿緊薄唇,定定看着她,也不知是不相信,還是在思量。

蘇吟一顆心狂跳不已,緊張到掌心微微滲汗。

寧知澈方才那幾句話裏的意思實在太明顯,令她想不自作多情都難。

蘇吟指尖輕輕顫抖幾息,眼一閉心一橫,試探着緩緩傾身過去抱他。

她動得極慢,給足了皇帝反應的時間,可直到她雙臂圈住男人勁痩的腰,身子緊緊和他相貼,腦袋也輕輕枕在他肩上,都沒有被推開。

“阿兄。”這兩個字一說出口,蘇吟明顯感覺到男人本就因她突然抱過來而繃緊的身軀瞬間又僵硬了幾分。

蘇吟不禁喉嚨一哽,将寧知澈抱得更緊了些,又喚了他一聲:“阿兄。”

她當年與寧知澈兄妹相稱,其實是有緣由的。

蘇家和皇家曾結過秦晉之好。蘇吟的高祖母是寧氏皇族嫡出的公主,所以若論輩分,她可喚寧知澈一聲表兄。

這聲阿兄她一共喚了十五年有餘,前十二年叫得規規矩矩,到十五歲與寧知澈定情之後再這般喚他時,便平添了幾分缱绻暧昧。

蘇吟的嗓音顫得不像話:“你可願……再予我一次機會,你我重新開始,試着像從前那般相處,可好?”

聽到這句話,縱是寧知澈腦中那道熟悉的聲音又在拼命阻止,心卻仍如好了傷疤忘了疼般不停生出絲絲縷縷的期冀。

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後,他淡聲道:“朕為何要與心中想着旁人的女子重新開始?”

蘇吟默了一瞬,在鼓起勇氣再堅持一回和識趣放棄之間選擇了前者,輕輕道:“那若我從今往後心裏只有你呢?”

又是一陣比方才更長的死寂,良久,寧知澈終于再度開口:“即便如此,你我也不能再像從前那般相處。”

聞言,蘇吟一顆心頓時不停往下墜。

恰在此時,寧知澈将她輕輕推了回去,雙掌重新扣住她的腰。

她怔愣看去,恰巧望入寧知澈那雙幽深如月下寒潭的眼眸,聽見他喑啞的嗓音:“因朕如今已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克制守禮了。”

話音将落,還未等蘇吟理會這句話的意思,又是一陣劇烈的撐脹感猛地襲來,剎那間她連眼淚都快迸濺出來了,意識被鑿得稀碎之時,忽地聽見寧知澈沉啞的問話:“昭昭還未告訴朕,你與他一宿幾回?”

蘇吟不禁有些崩潰,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忽然轉變的稱呼:“不是說絕口不問了嗎?”

“最後一問。”寧知澈半瞬未停,面色不變繼續道,“問完這一句,朕便再也不提他了。”

雖聽寧知澈這麽說,可這個問題實在太私密,蘇吟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見他逼問,索性緊緊合眼只當未聞,欲要咬牙撐到他無力再折騰的那一瞬。

但終究未能如願以償。

一個時辰過後,在玉鈴那似要被搖碎的刺耳聲響中,蘇吟渾身發軟,終是再也堅持不住,哭顫着說了實話:“三……三回……”

玉鈴瞬間安靜下來。

三回啊。

她與謝骥成婚三年,那麽多個夜晚,所以……共有過多少回呢?

寧知澈閉上眼,任由妒意和酸澀盈滿整顆心髒。

一片死寂之中,蘇吟雙手掩面,只露出紅到滴血的兩只小巧耳朵。

她虧欠這兩個男人在先,恨不了寧知澈,也恨不了謝骥,只能恨這裏沒有個洞讓她鑽一鑽。

心跳因緊張不安而愈來愈快,蘇吟渾身輕輕發着顫,等待迎接皇帝的妒火。

不知過了多久,寧知澈終于又動了。

蘇吟捂着臉,瞧不見寧知澈的表情,只聽到他極為沙啞的嗓音,令她再次不合時宜地想起謝骥。

因為謝骥每回哭完平複下來之後,聲音也是這般啞。

越發急促的玉鈴聲将她的思緒從回憶裏帶離,蘇吟于恍惚之中聽見寧知澈對她說:“既是如此,那朕要比他多一回。”

“……”

*

蘇吟再次醒過來時,已至第二日正午了。

渾身如被一寸寸碾過一般酸痛難忍,疼得蘇吟每動一下便蹙一回眉頭。

餍足的男人一掃先前陰郁冷戾,此刻一張如玉俊顏堪稱神采奕奕、滿面春風,扶着蘇吟下榻時,眉間漾開淺淺笑意,墨澈的瞳眸中盛滿了細碎的光,溫柔得似能掐出水來,再不見昨夜醋到發瘋的模樣。

梳洗過後,她被寧知澈抱在懷裏喂了碗粥,看着男人那雙晶亮的笑眸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

寧知澈與她靜靜對視片刻,唇角笑意淡了兩分,但嗓音仍算溫和:“你放心,朕已着人将謝骥放回定北侯府,只不過待他傷勢稍好些,便得立時北上赴任。”

蘇吟心下稍安,輕輕道了句好,随後又道:“我還有樁事想同阿兄說。”

寧知澈“嗯”了聲,将她往懷裏攏了攏,下颌抵着她柔軟發頂:“不必這般小心翼翼,你說便是。”

蘇吟沉吟片刻,低低說道:“謝府……”

“謝府”這兩個字一出,她頓覺抱着自己的這個男人周身瞬間往外嘶嘶冒着寒意,凍得她連話都說不利索:“謝府……有兩尊牌位,是曾祖父數年前交予我的,命我日日跪拜上香。三年前我将這兩尊牌位帶去了謝府,如今既是住在宮裏,便想把這兩尊牌位請出來。”

蘇吟雖知皇帝不喜她再提半個謝字,但又斷不能将靈位丢在謝府,因而只好硬着頭皮問了出來。

許久過後,上方終于傳來寧知澈微冷的嗓音:“明昭,你應知曉,經過先前那兩樁事,朕如今已絕不可能再放你回謝府了。”

“我明白。”蘇吟立時解釋,“我只是想請阿兄派一個可信之人幫我将這兩尊靈位帶出謝府,并非是要自己親自過去。但那兩尊靈位上各蒙了塊紅布,曾祖父當初嚴令我不可讓任何人知曉這兩位長輩的名姓,所以煩請阿兄屆時吩咐下去,讓人勿要掀開那兩塊紅布。”

這兩尊靈位太過重要,蘇吟本不敢假手于人,只有親自将其請出謝府帶回宮中才可徹底安心,但比起被人窺見兩尊靈位上所刻逝者名姓,她更怕如今這來之不易的安穩局面被打破。

任何人的忍耐都有限,更何況寧知澈還是皇帝。寧知澈此番将她放出诏獄,将謝骥放回定北侯府,答應同她重新開始,已是最後一次對她心軟。

她與寧知澈的情分本就只剩一根細如蛛絲的線在艱難維系,若再惹怒寧知澈一次,最後這根線也斷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蘇吟想都不敢想。

寧知澈聞言神色緩了下來,旋即又問道:“蘇大學士要你祭拜的是何人?為何要以紅布蓋住靈位?”

“我也不知。”想起曾祖父,蘇吟眸光一黯,“曾祖父當初命我發誓直至臨死前才可掀開紅布,且待看過那兩位長輩名姓過後便得立時将靈位銷毀,萬不能将其留于世間。宮規森嚴,若非曾祖父遺命如此,我不能讓旁人代為供奉靈位,否則無論如何也不敢開口讓阿兄準許我将其置于皇宮中。”

每個高門大戶或多或少都有幾樁秘辛。寧知澈聽罷沒有繼續追問,只颔首道:“好,朕命祁瀾去一趟謝府,屆時将靈位供奉在左側殿便是。”

最後一樁心事也了了,蘇吟細眉舒展,整顆心都安定下來,擡臂摟住寧知澈的腰:“多謝阿兄體諒。”

柔軟碾着硬實的胸膛,憶起昨夜的醉魂酥骨、欲罷不能,寧知澈眸光頓時一暗,啞聲道:“謝朕?如何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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