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藥粉

藥粉

殿外守着的王忠和女官聽見聲響, 雙雙目瞪口呆。

昨夜陛下鬧了一宿,今晨又來過一遭,到了夜裏竟還能折騰?

女官神色複雜。

這是皇帝頭一回寵幸女子。主子初經房事, 體內餘毒終于被壓制,又在床笫間得了滋味, 龍心愉悅, 她們底下這群人也能好過些, 只是蘇姑娘這把細骨頭怕是要受好一番苦楚了。

一回畢,隐隐能聽見蘇姑娘似是軟聲軟語求了幾句,殿內便停了下來,接着便傳來了叫水聲。

女官舒了口氣,忙領着宮婢進去伺候。

殿中靡香未散, 宮人們紛紛低着頭, 上水的上水, 收拾床榻的收拾床榻,不敢多瞧陛下懷中抱着的那位用一襲藕荷錦緞牢牢裹住身形的貌美女子一眼。

一群人只有女官大着膽子擡眼瞥了眼主子, 見皇帝那張素玉般的俊顏此刻晃漾着笑意,臉色好得不得了,再不似前兩日餘毒發作時那般煞白如紙,心情更是比臉色還好, 終于放下心來。

待浴桶中加好熱水, 寧知澈淡聲命所有人下去,将蘇吟抱入浴桶親自伺候她沐浴。

這種事謝骥也為她做過,但今日換了寧知澈, 蘇吟看着眼前這個已瞧了十多年的如玉郎君, 卻覺此刻比三年前第一回被男人幫着潔身時羞意更甚。

許是真的太熟悉了,許是眼前人已成了皇帝, 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

上身洗完,蘇吟見他竟還要繼續,立時紅着臉去搶他手中那方布帛:“不必了,接下來我自己沐身便好。”

寧知澈任由蘇吟搶過去,卻在這之後輕松制住她那雙玉臂,看着眼前女子這副既驚又羞的小模樣,喉結霎時滾了滾。

往日清冷聖潔的女子在身無寸縷之時再也無法繼續維持鎮定,就如尋常姑娘家一般會羞會怕。

“怕朕做什麽?朕又不是沒瞧過。”他伸手探入飄在水面的玉蘭花瓣之下,嗓音啞得厲害,“錦帛于此處無用,定洗不淨,你要搶便搶罷,終歸接下來朕也沒打算用布帛。”

蘇吟閉目攥緊錦帛,無力靠坐在浴桶中,唇瓣咬到發白。

濃白在清水中暈開,她眸光渙散,怔怔看着眼前身姿如玉的帝王,忽地憶起六年前長明殿除夕宮宴,彼時她坐在曾祖父身側,隔着一衆臣子及其家眷與坐在皇帝下首的太子遙遙相望。

當初正值年少情深時,只一個對視的眼神就能賽過今時今日雲雨交合親密至極的害羞心動。那時她哪能想得到,自己與寧知澈兩人之間會在六年後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待終于結束,寧知澈将蘇吟抱出來,極不熟練地為她擦身絞發,看着懷中玉軟花柔的女子,只覺手中錦緞都不及她身上雪膚柔軟順滑。

蘇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垂眸瞥見他袍下起勢,心頭頓時一跳,駭得立時移開視線。

好在寧知澈終是顧及她的身子,沒有再胡鬧,只默默為她換好寝衣,将她抱回內室,随後又命宮人擡冷水進來。

蘇吟心裏記挂着謝骥身上的傷,卻又不好出言提醒寧知澈,否則若惹得他起疑吃醋,謝骥便真活不成了。

寧知澈定定看着她這副明明十分焦急卻強忍着不敢言語的模樣,眉間的笑瞬間褪去兩分,靜了片刻,将目光移至王忠臉上,淡淡吩咐:“讓李院首速去謝府為定北侯醫治。”

王忠不由愣了愣,忙點頭應是。

蘇吟看着王忠領命退出殿外,心中巨石稍稍往下落了些。

沈老宗主雖醫術高些,但畢竟已年逾九十,又是無拘無束的江湖中人,并非拿俸祿的宮中太醫,寧知澈自然不可能勞累他老人家連夜出宮為謝骥醫治,今夜肯派太醫院的院首大人前去謝府,已是給她極大的臉面了。

李院首被譽為杏林聖手,有他為謝骥醫治,謝骥便還有望活下來。

蘇吟怔怔出了會兒神,忽然間清醒過來,心裏頓時一咯噔,立時回頭看向寧知澈,果然見到對方的面色已變得鐵青。

她不由屏息,心知不能這樣沉默下去,得立時出言解釋。

可該同寧知澈說些什麽?

蘇吟唇色微白,正欲啓唇說話,卻聽對方已先她一步開口了:“今夜月色極好,待朕沐浴出來,你我飲一杯酒罷。”

此言一出,蘇吟瞬間心口發慌。

她酒量極差,只消一杯入腹便醉了,雖醉後既不吐穢物也不瘋鬧,亦不犯困昏睡,但外人不論問她什麽,她都會将心中實話盡數托出,問什麽便乖乖答什麽。

此事旁人不知,可寧知澈與她相識多年,自然知曉。

這個缺點實在致命,她若出身尋常百姓家倒沒什麽,可偏偏卻是蘇氏女,當初又是欽定的太子妃,自然不敢讓這酒醉吐真言的短處伴自己一世,所以便在及笄後不停偷偷鍛煉酒力。

可她體質如此,即便苦練六年也只是從一杯就醉練到三四杯才醉而已。

但寧知澈應是不知她悄悄練過。

蘇吟迫着自己冷靜下來,心知這是最後一回試探,不能躲避,便淺笑着應了下來:“既是阿兄想飲酒,明昭自該作陪。”

寧知澈聽蘇吟點頭答應,臉色終于稍稍好看了些,轉身去了浴房。

蘇吟用掌心暖了暖發涼的指尖,走至窗邊的羅漢床旁坐下,靜靜等着寧知澈出來。

寧知澈沒讓她等太久,過去一兩刻鐘後便回了寝殿。

女官遵照聖命拿了壺果酒過來,先後為皇帝和蘇吟斟上一杯,接着便依命退了下去。

酒氣才将入鼻,蘇吟便已隐隐開始覺得腦袋發暈,但對上皇帝沉沉的目光,仍是笑着将酒盞端了起來,柔聲道:“子湛阿兄,明昭敬您。”

寧知澈眸光微動,依言端起自己面前的果酒,與她手中玉盞輕碰。

蘇吟在寧知澈的目光下斂眸飲酒,随即細腕一轉将酒盞倒置,讓他瞧清楚自己已然飲盡此盞。

寧知澈見她面色坦然,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也将自己手中那盞果酒飲入腹中,然後眼睜睜看着蘇吟那張雪嫩面龐漸漸暈開酡紅,一雙明澈杏目亦是蒙上一層迷茫水霧,與她少時飲酒後簡直一模一樣。

多年過去,他的青梅樣貌長開了些,身量也高了,性子亦是改了不少,甚至連心裏裝的郎君都換了一個,只有這個短處一直未變。

對上蘇吟呆愣懵懂的眼神,寧知澈收回心緒,緩緩開口:“蘇明昭。”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蘇吟暗暗攥緊衣袖,嗓音卻是與昔日醉酒後一般無二的柔糯:“嗯?”

寧知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臉:“你當真仍喜歡朕?”

他看見眼前女子似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聽懂自己的話,爾後朝他點點頭:“喜歡。”

寧知澈怔了怔,面上寒霜瞬間融化,唇角不受控地微微上揚,卻又立時抑下,又淡淡問了句:“在你心裏,朕與謝骥誰重要些?”

“你。”

聽到眼前女子果斷堅定的回答,寧知澈瞬間耳尖微微發紅,卻仍有些不放心,盯着蘇吟看了須臾,忽又為她斟了一回酒,走過來将她抱坐在腿上,喂她喝了下去。

蘇吟一顆心頓時提至嗓子眼,在半刻鐘後臉頰滾燙、意識模糊之際聽見對面傳來帝王低沉的嗓音:“仍喜歡朕嗎?”

她張了張唇:“是。”

“朕比謝骥重要?”

“是。”

話音才落,蘇吟面前的酒盞就又被人添滿。

第三杯了。

巨大的驚懼湧上心頭,蘇吟心口狂跳,眼眸半阖,飲盡寧知澈喂她的那盞酒。

此盞入腹,蘇吟的意識瞬間陷入混沌,眼前景象和耳邊傳來的問話也變得極為模糊難辨。

寧知澈又問了句:“還是喜歡朕?”

她勉力抓住最後一絲清明,艱難回答:“是……很喜歡。”

“還是朕更重要些?”

“是,阿兄最重要。”

寧知澈看着已醉成一只呆兔子的蘇吟,終于滿意地放下酒盞,輕哼了聲:“算你還有些良心。”

蘇吟聞言心神大定,任由男人伺候自己漱口,再将她抱回床榻,輕輕為她蓋上錦被。

額間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繼而上方模糊傳來男人溫柔的輕哄:“你先睡,朕再忙半個多時辰便過來陪你。”

酒醉的人身倦心疲,不會乖乖回應。蘇吟聞言只當沒聽見,未曾睜眼看他。

皇帝似是在床前站了片刻才轉身離開。待再聽不見寧知澈的腳步聲,蘇吟才終于徹底安下心來。

心落回原處的那一瞬,酒勁霎時湧将上來,侵吞蘇吟僅剩的理智。

她将錦被往上提了提,在被窩中阖目入睡,只是即便在睡夢中也仍記得謝骥此時危在旦夕,所以連睡也睡不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身側龍床忽地向下陷了一塊,有人放輕動作躺在她枕邊,伸臂将她攬入懷中。

恰在此時,夢中的謝骥重傷不治阖然長逝,蘇吟霎時眉頭深蹙,喃喃輕語:“謝骥。”

明明她喚得極輕,可落在寧知澈耳中卻如一道驚雷一般,劈得他瞬間渾身發冷,腦中歸于一片空白。

他的女人,此刻躺在他的榻上他的懷中,口中卻喚着別的男人。

良久之後,他才終于緩過神來,擡手捏住蘇吟小巧挺翹的鼻子迫着她醒來,于昏暗的燭光下看着醉意比之方才更甚幾分的懷中人,默了片刻,漠然開口:“蘇明昭,你如今當真還喜歡朕?”

蘇吟意識已完全不受控,木木呆呆地費力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方才所問之言的意思,昂着臉思索片刻,搖了搖頭,喃喃道:“不喜歡了。”

不喜歡啊。

意料之中的答案。

寧知澈眼眶頓時燙得厲害,嗓音亦變得沙啞:“何時開始不喜歡朕的?”

“三年前,我決定下毒害你之時。”

寧知澈只覺無比荒謬。

決定下毒害他的同時便不再喜歡他了,這是什麽道理?

寧知澈喉嚨哽了哽,忍着怒氣繼續問道:“那你……如今對朕是何情愫?”

“愧疚。”

愧疚?

十餘年青梅竹馬之宜,如今在她心中竟只餘愧疚?

恨意和狂怒肆意撕扯着寧知澈的五髒六腑。他緩緩閉上眼,許久後才又澀然問了句:“那你對謝骥呢?”

“愧疚和感恩。”

“何意?他在你心中竟比朕還多一重情愫?”寧知澈怒極反笑,燭光之下眸底猩紅,寒聲質問,“蘇明昭,你實話告訴朕,朕與他在你心裏到底誰重要些?”

他這番話于醉酒的蘇吟而言着實太長了些,她只能捕捉到最後一句問話,呆呆想了很久很久,微有些低落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

不知?

他與她青梅竹馬十五年,謝骥與她不過夫妻三年,她竟辨不清謝骥與他到底誰重要?

寧知澈死死盯着她看了片刻,眸中怒意翻湧,遽然起身披衣,拂袖離開。

守在次間的王忠正打着盹,被皇帝大步走路帶起的風吹醒,睜眼看見主子那明顯帶着怒意的挺拔背影,瞬間吓得睡意全無。

祖宗爺,這是發生什麽事了?陛下先前不是還滿面含春的嗎?怎麽一個時辰不到便怒得連覺也不睡了?

王忠回頭看了眼內室,內心哀嚎不已,忙小跑着去追自己主子。

*

蘇吟再度睜開眼時,天已大亮了。

她蹙着眉揉了揉額頭,昨夜記憶瞬間湧入腦海,令她指尖動作霎時頓住,臉色慘白如雪。

前功盡棄。

完了。

全完了。

蘇吟怔怔看着眼前的牆壁,整顆心墜向冰冷的深淵。

上回将她送入诏獄,這回比先前還更嚴重些,寧知澈會如何處置她?

蘇吟出了會兒神,起身下榻。

女官聞聲仍是帶着宮婢進來伺候她梳洗用膳,只是眼神極為複雜。

擔心這是自己最後一頓飽飯,蘇吟吃得分外認真,勉力多用了些平日愛吃的點心。

待她用完早膳,女官命人伺候她漱口淨手,爾後恭聲道:“姑娘,陛下讓您過去一趟。”

這個時辰寧知澈都是在次間批閱奏折。蘇吟聽罷默了默,依言邁步走至次間,朝着坐在龍椅之上的年輕帝王屈膝跪了下去。

寧知澈擡起頭來,一雙好看的墨眸爬滿了血絲,似是一夜未眠,忽地開口:“李院首方才同朕禀報,說是謝骥今日傍晚便能醒過來。”

皇帝俊美溫雅,身着一襲明黃龍袍,尊貴至極,此刻一雙墨眸平靜無波,再瞧不出昔日半分愛意,嗓音亦是淡漠,周身溫柔徹底褪去,只餘帝王的威嚴端肅。

蘇吟不敢逾矩與皇帝對視太久,聞言半點喜意都無,反覺一陣心驚肉跳。

寧知澈垂眸看着金磚上跪着的嬌小身影,突然又問了句:“聽聞明日便是謝骥的二十歲生辰?”

蘇吟整顆心驟然一沉:“……是。”

寧知澈沒什麽情緒地“嗯”了聲,随即吩咐道:“過來。”

過去?

蘇吟怔了怔,擡眸與皇帝對視須臾,撐着自己起身,動了動微僵的雙腿,邁步走到禦案前。

寧知澈垂下眼眸,将一包藥粉放在禦案上。

看着眼前這個小小紙包,蘇吟頓時瞳孔驟縮,此生最不願回憶的那一幕瞬間浮上腦海,令她剎那間整張俏臉血色全無。

“三年前朕及冠之時,蘇姑娘贈朕一杯毒酒。”寧知澈嘴角噙着一絲笑,笑意卻不及眼底,“明日便請蘇姑娘公平些,也予謝侯一杯罷。”

蘇吟唇瓣不停發顫,喉間如被塞了無數尖刃,許久都未能說出一句話。

“當初你如何騙朕飲盡毒酒,明日便如何去騙謝骥。”寧知澈神色淡淡,“務必要令他像朕三年前那般,在滿心歡喜你的到來之時毒發倒地。”

“此事你若辦成,朕便饒你不入诏獄;若你舍不得傷你那前夫弟弟,膽敢自盡代他赴死……”說到此處,寧知澈直直望着臉色雪白的蘇吟,薄唇輕啓,“那朕便只好讓你的親阿弟為他抵罪了。”

蘇吟一聽這話,眸中瞬間盈上淚意,渾身冷到幾欲發抖:“阿兄……”

寧知澈置若罔聞,握住蘇吟的手,将那包藥粉放在她手心,輕輕笑了笑:“三年前蘇姑娘毒殺朕時未曾有過絲毫心軟猶豫,所以明日蘇姑娘應也不會對謝骥心軟,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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