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分娩
分娩
三個月很快過去。
七月裏禦花園荷香最馥郁的那日, 蘇吟終于發動了。
因是頭一胎,蘇吟又曾見過手帕交謝落窈生女時的慘狀,彼時一盆盆的血水端出來, 屋裏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後來謝落窈連叫的力氣都沒了, 疼暈過去又被穩婆弄醒, 費了一日一夜才将孩子生下, 場面實在吓人,縱是她已做了數月的準備,對孩兒出世滿懷期待,可到了這一刻仍是不免有些害怕,怕到忍不住拽住寧知澈的寬袖, 卻不敢用力。
産房不吉利, 連尋常大戶人家的公子都不會進去, 更何況寧知澈還是天子,國運系于他一人之身。
蠱蟲将蘇吟九分的疼痛轉移到了寧知澈身上, 他深知縱是男人也難以承受婦人分娩時遭受的劇痛,不願在蘇吟面前失态,又怕她覺察出不對,本想去側殿坐一坐, 但此刻回身望着蘇吟那雙盈盈淚眼, 步子無論如何也邁不出去。
她很怕。
寧知澈心裏揪疼,坐在床邊的圈椅上,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什麽話都沒說, 但眼裏的溫柔滿到快要溢出來, 且不知為何今日分娩遠遠沒有預想中的痛,簾外又有太醫院的一衆國手守着, 蘇吟漸漸定下心神,依照接生嬷嬷的話使勁。
此番選的接生嬷嬷個個都有二十來年的經驗,不知曾助多少妃嫔和宗婦平安誕下子女,什麽樣的産子情狀都見過,但見這位被皇帝藏在宮裏的美人分明不像是個好生養的,此刻臉蛋卻面色紅潤,只因長時間使勁兒而出了些香汗,半點不似尋常婦人生子時那樣痛到面容扭曲、慘叫連連,反倒是守在床邊的皇帝額上冒着冷汗,床上躺着的夫人每用一次力,皇帝的臉色便蒼白兩分,仿佛疼的不是那位夫人而是皇帝似的,不禁紛紛暗暗稱奇。
不過就算婦人産子就算再順利也是往鬼門關上走了一遭,蘇吟到底還是費了兩個時辰才将孩子生下來。
為首的趙嬷嬷在啼哭聲中抱着孩子向兩位主子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夫人!是位玉雪可愛的小公主!”
正歡喜着,卻見懷裏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兒嚎了兩聲便突然停了下來,動了動眼皮,艱難睜開眼,盯着她看了兩息,而後小小的眉頭慢慢皺起來,轉動烏圓的眼珠看向四周,似是在找什麽。
趙嬷嬷不由愣了愣,但孩子得盡快洗沐,想着嬰兒剛出世就睜眼也不是稀罕事,便立時醒過神來,與另幾位接生嬷嬷一同為公主潔身剪臍,再用早已備好的錦帛将公主一裹,這才笑着将孩子抱給兩位主子瞧。
蘇吟剛與寧知澈拭淨彼此額頸上的汗,見趙嬷嬷将孩子抱來,目光落在襁褓中嬰兒嬌嫩可愛的小臉上,想起慈恩寺那位老住持的谶言,心裏霎時百感交集。
竟真是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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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欣喜到近乎無措的寧知澈,蘇吟說不出心裏是何滋味。
寧知澈小心翼翼抱着剛出世的女兒,看着她小小的臉蛋和小鼻子小嘴,不禁滿心柔情。
這是蘇吟為他誕下的女兒,是他和蘇吟的親生骨肉,亦是他生命的延續。
縱是幾年後駕崩,他也還有個女兒留在世間。
孩子的名字和封號早已定好,名喚承晞,封號華曜。
名字是蘇吟取的。
承者,續也;晞者,驅夜迎晝。
“撥雪尋春,燒燈續晝。”
蘇吟在盼他活久些。
寧知澈漸漸紅了眼眶,見女兒一直盯着自己瞧,不由笑了笑:“瞧朕做什麽?識得朕是你父皇嗎?”
華曜上一世四歲喪父,其實早已記不清自己父皇的模樣,連一丁點印象都不曾留下,只能通過皇叔的回憶和太廟挂着的畫像想象父皇在時的樣子。
眼前男子面如冠玉、容貌昳麗,宮中畫師雖畫工精湛,卻畫不出她父皇萬分之一的好容色。
三皇叔說,父皇愛極了母後,也很疼她。
母後……
華曜還不能偏頭,只能轉動眼珠子去瞧。
床上的年輕女子剛生下她,神情有些疲憊,鬓發被汗浸濕,黏在清雅脫俗的臉上,此刻正眼神複雜地看着她,比起父皇純粹的歡喜,母後不知為何好似并沒有很高興。
時隔數十年未見,縱是華曜再如何拼命讓自己別忘記母後,但僅剩的那點回憶也早已被漫長歲月沖淡,只餘一道模糊的身影留在腦海中,連聲音都難辨。
這便是她的母後,亦是她的第一位帝師。
蘇吟還不能坐起身,手臂也沒有多少力氣,寧知澈便将孩子放在她身側,好讓她瞧清楚女兒的模樣。
她仔仔細細打量了三遍女兒這張嬌嫩的小臉,但孩子太小,眉眼都沒長開,現下還瞧不出到底像誰,只好作罷。
寧知澈見她似是有些不安,柔聲勸慰:“女兒也很好,無法繼承皇位,你與她這輩子便能過得安穩富貴,将來你要是想攜女離宮也容易些。”
王忠将備好的賞賜發了下去,太醫率先離殿,返至太醫院為蘇吟配調理身子的藥,接生嬷嬷和宮婢将內室收拾好便悄聲退至殿外,奶母也将公主抱去側殿。殿內只餘他們二人。
蘇吟猶豫許久,終是将老住持的話說了出來。
當年那和尚在寧知澈與蘇吟最濃情蜜意之時斷言蘇吟此生有二夫,寧知澈本就不信神佛,那時氣得忍不住出言怒斥,怎料蘇吟幾年後當真嫁了謝骥,此刻聽見蘇吟提起那老住持曾說謝骥命中有一女,心裏不由狠狠一跳。
寧知澈雖厭謝骥,卻知謝骥與謝煜大将軍一樣都是個情種,若蘇吟不回到謝骥身邊,謝骥定一世都不會再娶。
他不覺得承晞是謝骥的女兒。
但或許,蘇吟會在他走後與謝骥誕下第二女。
寧知澈眼神微黯,擡手為她掖好被子,緩聲道:“住持僥幸說中一兩次并不代表次次都能應驗,晞兒定是朕的血脈,即便不是……也無妨。你不必多想,好生休養要緊。”
并非他不在意,相反他在意極了。只是他已活不了幾年,就算将孩子争到手也不能伴她長大,所以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其實也不是很重要。
他只盼蘇吟能平安活到老。
蘇吟見他眉宇間有濃濃倦色,将才至喉邊的那句“若孩子是謝骥的,便将她送出宮”咽了回去,輕輕道:“你也上來躺一會兒吧。”
她的嗓音實在溫柔,寧知澈依言上來躺在外側,小心摟住她。
他承了蘇吟分娩的痛苦,現下也已累極了,沒多久便阖上雙目,但終是疲倦之至也仍是睡不着,忍不住開口輕喚:“明昭。”
“嗯?”
寧知澈默了許久,喑啞着嗓音說道:“無事,睡罷。”
蘇吟不知寧知澈方才到底想說什麽,但卻知道他在難過。
蘇吟輕輕拽了拽男人的衣袖:“子湛,你湊近些。”
寧知澈怕碰到她傷處,此刻只是虛摟着她,聞言低頭靠近,下身卻不動。
蘇吟微昂起臉,唇瓣輕輕印上他的薄唇。
這三月寧知澈每日都會忍不住抱着蘇吟吻上數遍,可縱是日日都親也仍是在她靠近的那一瞬下意識屏息。
粉嫩香甜的舌主動送了進來,由着他索求。
蠱蟲尚未取出,将蘇吟的痛覺轉移到寧知澈身上的同時也讓他隐隐能感覺到蘇吟心緒的變化。
寧知澈閉上眼,任由甜蜜在心間彌漫,捧着蘇吟的臉加深了這個吻,但終是怕蘇吟累着,沒有吻太久便離開了蘇吟的唇,輕輕擁着她入眠。
兩人再度醒來時已至傍晚,宮人早已将膳食備好。蘇吟被寧知澈喂了碗碗清淡的肉粥和蛋羹,擡眸看向女官,溫聲問道:“晞兒呢?乳母可有喂她喝奶?”
“公主她……”女官神色古怪,醞釀了半晌措辭才道,“公主不知為何怎麽也不肯喝奶,一見乳母解衣便大哭,換了好幾個乳母都是如此。最後幾位乳母無法可施,只好将奶擠在碗裏一勺一勺喂給公主喝。”
蘇吟和寧知澈都是一怔。
寧知澈皺起眉:“可有找太醫瞧過?”
“瞧過了,”女官忙恭聲回道,“幾位太醫都說公主康健得很。”
“無事便好,許是孩子生性如此。”蘇吟想了想,吩咐女官:“下回她餓了便抱來讓我試試,若成,就讓太醫不必準備回奶湯了,日後由我自己來喂她便是。”
寧知澈此前曾命人就哺乳一事問過乳母,知曉孩子喝奶時很可能會咬疼母親,聞言立時道:“孩子每日要吃好幾回奶,現下她還沒長牙,你若心疼可白日喂幾次,但夜裏還是得交給乳母,等她日後長牙了便別喂了。晞兒縱是用勺喝也不打緊,左右無人敢餓着她。”
蘇吟淺淺一笑:“我知乳母定會好生照看她,但她到底是我頭胎生的女兒,我第一次為人母,總想待她好些。”
華曜的小衣裳小鞋子都是蘇吟親手做的。寧知澈知她自幼沒享過父母疼愛,便想盡力對女兒好,聽罷不再多言,只擡手撫摸她的烏發。
蘇吟低眸靜了片刻,待女官退下,忽輕輕喚道:“子湛。”
“嗯。”
蘇吟又沉默了會兒,聲音更輕了些:“你不娶我嗎?”
寧知澈揉她頭發的動作一頓,過了許久才終于啞聲開口:“若朕娶你,你日後想出宮會麻煩許多。”
蘇吟垂睫想了片刻,道:“那等晞兒幾月後長大些再說罷。若她生得像你,你便娶我。日後她要是想留下做公主,我便随她留下,左右只是個女兒,日後無論誰登基,即便是為着名聲也必會善待我們母女倆;若她願與我離宮,你便假稱我與她暴病而亡,送我們走。”
寧知澈本想說“生得不像也無妨”,但念及自己大限将至,蘇吟攜女出宮雖不能享天家富貴尊榮,卻可縱情山水,或許餘生還可過得更歡喜些,便沒有說話。
過得片刻,女官抱着孩子進來:“陛下,蘇姑娘,公主餓了。”
蘇吟雖盡力讓自己顯得沉穩些,但終是無法在男人面前解衣哺乳,即便那人是孩子的父親,聞言紅着臉看了眼寧知澈。
寧知澈沒有心思去想那等事,見狀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不要逞強,現下是你更脆弱些。”
蘇吟應了聲好,待寧知澈轉身便擡手褪衣,略顯笨拙地将孩子抱在懷中,正要掀起小衣喂女兒,卻見懷中嬰兒一點點瞪圓了眼珠子,神情堪稱驚恐。
她掀衣的動作就這麽停了下來,明知孩子聽不懂,仍是盡量放柔嗓音安慰了一句:“別怕,我是你娘親,喝飽了便不難受了。”
華曜與自己親娘靜靜對視一瞬,果斷張嘴嚎哭。
蘇吟被這聲嘹亮的哭聲吓得猛然一抖,險些将孩子丢出去。
才剛走出殿外的寧知澈臉色一變,立時大步往回走,進殿看見蘇吟正無措地哄女兒,忙将孩子接過來,瞧着蘇吟蒼白的臉色和微紅的眼睛,對懷裏這小團子的慈愛頓時消去了一大半。
見自己父皇臉色發沉,華曜默默止了哭,睜着一雙噙着淚的烏溜溜漂亮眼睛瞧着他,試圖挽回些許父愛。
寧知澈心緒複雜。
這般愛哭任性,莫非真是謝骥的骨肉?
他不願深想,将孩子交給女官:“讓乳母用小勺喂給她喝,別餓着了。”
女官依言抱着孩子告退。
待孩子走後,寧知澈将目光移回蘇吟身上,正欲安慰她幾句,卻見她此刻敞着裏衣,露出肩頸大片雪色,那件柔粉小衣也松松垮垮,隆起處洇開濕痕,不知是女兒的淚,還是……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寧知澈猛地別開臉。
蘇吟也終于反應過來自己還未穿好衣裳,忙側過身系好小衣和裏衣。
既是無法喂孩子,她便每日飲兩次回奶湯,但回奶少說也要三五日,需時不時擠出來些。她羞于讓乳母幫忙,更羞于讓寧知澈瞧見,只好避開衆人悄悄擠。
許是孕期養得太好或是別的什麽緣故,蘇吟奶水很足,第二日歇覺前才擠過一回,半夜便又開始脹疼。
她無奈起身,輕手輕腳下了床。
或許是這兩日擠了好幾回,她手酸得厲害,已不剩多少力氣,擠兩下便要停下歇一會兒。
說不上來是為什麽,此刻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借着月色做自己閨中時想都沒想過的事,蘇吟忽覺眼眶發酸,低着頭緩了好一會兒,正欲繼續動作,卻恰在此時聽見身後傳來低低一嘆。
她下意識回身看去,隔着淚眼望見寧知澈正站在不遠處,不知已瞧了她多久。
寧知澈邁步走近,将蘇吟抱坐在自己腿上,擁着她輕聲道:“朕知你怕羞,這兩日雖清楚你在做什麽,卻只能由着你避開朕。但如今看來,或許朕幫你會好些。”
幫她?“不必!”蘇吟實在接受不了,“我……我自己來便好……”
“別怕,朕不看你,更不會對你做什麽。”寧知澈一邊柔柔哄她,一邊解了她的小衣,“這裏只有我們兩個,旁人不會知曉,你不必羞。”
他話音溫柔,那只手卻不容抗拒地握着她開始收力。蘇吟緊緊閉眼,自欺欺人地将他想象成女兒的乳母或是女官,如此心中的羞意還能減輕些。
懷中女子死死咬着唇,月光下睫羽不停顫着,整張俏臉紅到滴血。
寧知澈也好不到哪裏去,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似要破開皮肉而出,縱是拼命克制着不往她身前瞧,可掌心柔膩飽滿到不可思議的觸感就已足夠令他難以自持。
他已素了八個月,且即便是去年,也只與蘇吟雲雨過寥寥幾回。
而在與蘇吟行房前,他也并非沒有欲念,自二十及冠至二十三回京,他已壓抑了整整三年。
他是個正常男人,雖習的是君子之道,卻練成了一具武人身,即便再如何深惡謝骥重欲,也知自己其實比謝骥還更貪戀蘇吟這副身子。
甜香萦繞在鼻尖,寧知澈再難自抑,目光下落,看着眼前豔色。
蘇吟縱是閉着眼也能感覺到他将視線落在了何在,霎時羞意大盛,正猶豫着是要假裝不知還是叫他別亂瞧,卻忽然被他松開。
她微怔,鼓起勇氣睜眼看向寧知澈。
寧知澈與她對視須臾,忽而開口喚她:“昭昭。”
蘇吟被這一聲喚得心口發緊。
寧知澈喉結滾了滾,嗓音極啞:“朕怕是要食言了。”
他在蘇吟呆呆的目光下端起小案上的玉壺倒茶漱口,連漱三回才将茶盞擱下,而後緩緩俯身靠近,噙住,含吮。
蘇吟如夢初醒,意識到他在做什麽,腦中瞬間轟地一聲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