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申時一到, 王忠便将蘇府的大夫人王氏和蘇姩領進紫宸殿。

蘇吟和幼妹的生母四夫人沒什麽話好說,所以今日只讓人去接幼妹一人進宮,雖早在馬車入宮城後就已收到奏報稱王氏主動跟着來了, 但此刻見養母牽着蘇姩進來,仍覺恍如隔世。

王氏作為一個養母來說已算好到極致了。

彼時京中高門都知她這大學士府嫡長女是撿來的, 但王氏從未讓那些嘲諷她身世的話傳到她耳朵裏。

她喜穿素衣, 還不願學女紅, 放在別的人家定要被好好說教一通,但王氏卻只會淡淡道:“愛穿白衣便穿,不愛繡花便不繡。你既愛看書寫字,那我花些銀錢叫人把你的繡樓拆了改建書樓便是。”

王氏教她:“大戶人家規矩多,容易悶出心病來, 在小事上給自己松松氣兒, 才能活得久些。”

蘇吟不願受養母的禮, 特意沒有與寧知澈同坐上首寶座,趕在王氏跪完皇帝再跪她之前把王氏扶起來:“我與陛下尚未完婚, 大夫人不必跪我。”

王氏出身鐘毓名門,極重禮數規矩,聞言一笑:“封後聖旨已昭告天下,娘娘執掌鳳印金冊, 臣婦于禮應當跪拜娘娘。”言畢帶着蘇姩恭恭敬敬向蘇吟和她懷裏的華曜跪地叩首。

寧知澈頓時心緒複雜。

若說王氏在意蘇吟, 蘇吟養在她膝下十多年,她都未曾親近過這個女兒;若說不在意,可前世蘇吟生下小女兒後霍夫人這個親娘喜笑顏開, 王氏卻對着蘇吟眼淚直掉。

不過無論如何, 光是這一樁事,王氏這個母親在他眼裏就已勝過霍夫人了。

待養母和蘇吟落座, 蘇吟終是沒忍住開口問道:“今日怎麽大夫人也跟着來了?”

王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

或許是想親自确認一番養女是不是真的還活着,看看皇帝是否真的原諒了她,她在宮裏過得好不好,她生了公主後身子恢複得如何了,小公主是什麽模樣,是像蘇吟多些還是像皇帝多些。

王氏答不上來,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越發思念這個被她冷落了十多年的養女,明明人家已和親娘相認,她卻拼命想尋個由頭進宮見蘇吟。

蘇吟見狀沒有追問,只溫聲對幼妹道:“四年前為你醫治的江老夫人可還記得?她是陛下的人,當年是陛下救了你。”

怕蘇姩聽不懂,這兩句話蘇吟說得很慢。

小蘇姩來時已被王氏耳提面命不能在宮裏提謝骥,呆呆問道:“是陛下救的我?”

蘇吟颔首:“是,快謝謝你大姐夫。”

小蘇姩最聽蘇吟的話,一聽蘇吟這般說便信了。她雖心智受損,但卻看得懂自己姐姐的心思,知道蘇吟十分想她親近這個皇帝姐夫。

“蘇姩深謝大姐夫救命之恩,”蘇姩跪下來朝寧知澈磕了個頭,用王氏教的話祝福姐姐和姐夫,“願大姐夫與大姐姐長長久久,恩愛到老。”

聽蘇姩一口一個姐夫,寧知澈神色緩和了些,讓宮人扶她起來:“你是朕的妻妹,朕救你是應當的,不必言謝。”

蘇吟招手示意幼妹走到跟前來:“這是姐姐的孩兒,你還未見過。”

王氏也忍不住跟着侄女走上前去,瞧瞧玉雪可愛的小公主,再瞧瞧自己的養女,心裏霎時湧過一陣奇異的感覺。

當年被抱來蘇府時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娃,如今竟也做了母親,生了孩子。

王氏眼睛一酸,将自己日夜揪心的問題問了出來:“娘娘身形纖瘦,生公主時……疼不疼?”

蘇吟沒料到養母竟會關心這個,想到自己分娩時是丈夫代她承受痛苦,與寧知澈對視一眼,笑着搖了搖頭:“勞大夫人挂心,我生華曜時一切順利,沒受什麽苦。”

王氏松了一口氣:“那便好。”

她與蘇吟一樣腰細臀小,二十年前生獨子時痛得死去活來,掙紮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了下來。

她自己差點沒活下來,便怕蘇吟和兒媳婦也跟自己一樣。

蘇吟有些承受不住養母突如其來的關心,今日叫幼妹進宮的目的已然達成,正打算說幾句場面話再送客,心思通透的王氏就已出言告退了。

她不禁一愣,而後将華曜交給女官,親自送養母出去。

王氏沒敢叫蘇吟送太遠,一到正殿門口便請她回去。

蘇吟見她這般恭敬,一絲禮數都不敢錯,輕嘆道:“我終歸是蘇府出來的女兒,大夫人不必如此。”

王氏卻搖頭:“娘娘忘了蘇府罷。”

養母的話一句比一句令人驚異,蘇吟頓時怔住。

“我養育娘娘一場,雖待你算不得親近,但原本也盼着你能得償所願,與你自小喜歡的郎君長相厮守。”王氏苦笑,“不承想後來蘇府卻成了你身上枷鎖,害得你與陛下破鏡難圓。”

“娘娘當年終究是為了蘇府才背棄陛下,即便陛下不計較,但若蘇府時時橫在你與陛下中間,你們如何還能重修舊好?”王氏輕輕道,“蘇府落魄了,比不得謝家,在朝堂上幫不了你什麽,可到底也算是書香世家,還有些不值錢的骨氣在身上,不願拖累自己家的姑娘。”

蘇吟眼眶發燙。

王氏擡手為她拂去身上落的雪:“霍夫人待娘娘可好?”

蘇吟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仍點了點頭。

“是臣婦多慮了,哪有親娘不愛孩子的?”王氏笑着哽咽道,“再不好也比養在臣婦膝下好。”

不等蘇吟開口,王氏便又拿出一只玉镯和一枚大金鎖塞到蘇吟手裏:“娘娘婚期将近,公主也已過百日了。臣婦自知這镯子和金鎖比不得宮裏的,權當給娘娘和公主添個喜,望娘娘莫要嫌棄。”

蘇吟見镯身翠綠、種色兼具,顯是價值不菲,蘇府如今大不如前,這定已是王氏手中最貴重的寶物。她默了默,終是沒有推辭:“多謝大夫人。”

王氏眼角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來,不再多言,牽着侄女往外走,待出了宮門卻見外頭多停了兩輛馬車,不由疑惑地看向送她出來的宮人。

紫宸殿宮人的儀态比官家小姐還要端莊,垂首斂目道:“這是陛下賞給大夫人和蘇姑娘的東西,珠寶綢緞和玉器字畫是大夫人的,金銀和藥材是蘇姑娘的。”

蘇姩掀開馬車簾布一看,見裏面整整齊齊擺滿了金銀珠寶,頓時瞪大了眼睛:“大伯娘,新姐夫好大方!”

王氏方才匆匆一瞥,也被車內的珠光寶氣晃了下眼睛,趕緊捂住這傻侄女的嘴,将她按下去和自己一起面向正殿叩謝聖恩,然後才敢帶着賞賜離宮。

蘇姩這句話自然被宮女一字不落地禀報給了寧知澈。

“新姐夫?”寧知澈涼涼道,“朕五歲與你相識,十七定親,反倒成後來者了。”

蘇吟用目光示意宮人退下,伸手抱住寧知澈的腰。

“不是後來者。”她輕輕哄着,“是你先來。”

寧知澈薄唇抿了抿,終是沒再抓住這個“新”字不放,說起旁的事來:“皇祖父和皇祖母已在回京路上了。”

蘇吟臉色僵了僵,擠出一個笑:“那正好留兩位聖主在宮裏過年,你應也許久沒與祖父祖母團聚了。”

寧知澈低眸瞧了眼她發白的面色:“兩位長輩是天下最溫柔心慈的人物,又與你祖父謝煜是故交好友,你不必怕他們。”

蘇吟輕嘆:“倒不是怕。”

是愧。

她傷了人家老夫婦最疼愛的寶貝孫兒。将心比心,若華曜無辜被未婚夫毒害,她和寧知澈可不會管什麽苦衷不苦衷,定要拔刀親自将那男人砍了,誰求情都不頂用。

大抵聖祖爺一開始也是這般想的,只是後來放棄了殺她而已。至于為什麽,雖不知詳盡,但定是因寧知澈的緣故。

蘇吟将臉貼在他胸膛上輕聲喚道:“子湛。”

“嗯。”

蘇吟擡起右手,細白纖指勾住他的腰間玉帶:“今夜想和你睡。”

寧知澈憶起前世她勾着謝骥上榻的模樣,心髒盈滿酸澀,沒有回應這句話。

蘇吟便懂了,後退半步松開他,柔柔道:“那我走了?”

寧知澈喉結上下滾了一遭,視線凝在她臉上許久,才終于從喉間溢出一聲微啞的“好”。

蘇吟笑了笑,沒再留下糾纏,回芷蘭殿将華曜抱起來,将王氏送的金鎖拿給女兒瞧:“大夫人送的,要戴上試試嗎?”

華曜點了點頭。

蘇吟便将女兒脖子上的玉項圈解下來換成金鎖:“沉不沉?”

華曜搖頭。

蘇吟還惦記着華曜睡眠不足的事,嚴肅道:“以後可不能強打精神不肯安歇了,夜裏我會親自盯着你,每日中午也得歇上半個時辰,我會叫乳母看着。若再發現你裝睡,我就當着所有宮人的面打你屁股,聽明白了嗎?”

“……”華曜點了點頭。

蘇吟眼神柔和下來,摸了摸女兒的腦袋。

冬日裏天黑得早,窗外一輪冷月,有風吹過,拂落枯枝上堆積的簇簇白雪。

芷蘭殿門外,王忠已陪着皇帝站了半個時辰。

月光映照着地上白雪,襯得他家主子愈發清冷寂寥。王忠不懂情愛,但卻知主子沒有娘娘陪着就睡不着,不由在心裏嘆氣再嘆氣。

好在皇帝沒有再站半個時辰,但也沒有擡步進去,只吩咐他備馬。

王忠便知道主子這是又要出宮了:“這大雪天的,陛下不若乘車出去罷?”

皇帝沒說話。

王忠只好叫人去牽一匹品種普通些的馬來,伺候主子換了身常服,披上大氅,扮作尋常官家公子模樣。

寧知澈只帶了裴疏出宮,然後對着皇帝在心裏嘆氣的人便成了裴疏。

其實從前裴疏與皇帝并沒有這般熟,畢竟他是裴璟的幼弟,太上皇不喜自己兒子與裴家的人走得近。

當年皇帝的至交好友是鎮國公府世子宋執,曾是皇帝的伴讀,與皇帝和蘇吟一同長大。

只可惜四年前宋執也投靠了旭王,成了旭王麾下最得力的臣子。

宋執不知從哪裏學來了易容變聲之術,能以假亂真,又有一身好武藝,那三年裴疏好幾次差點死在他手裏。

去年皇帝登基,第一個被送進血襟司處死的就是宋執。

裴疏感慨萬千。

若宋執沒走歪路,今夜就不必他裴疏陪着皇帝來這什麽破慈恩寺了。

慈恩寺酉時不到便關門謝絕香客,但皇帝要見住持,自有人跑着去将人請來。

寧知澈在禪房等着,見沙彌恭恭敬敬奉茶,卻沒有喝。

出門在外茶水糕點不能随意入口,裴疏自然也沒喝,等了一會兒見老住持來了,便去門外守着。

老住持還記得皇帝多年前和蘇吟來算過姻緣,彼時他一句“姑娘此生有二夫”惹得皇帝臉都綠了,此刻看着明明暗暗的燭光中皇帝清濯的臉龐,也不着急開口問對方為何而來,只靜靜等着。

“朕不信佛,更不信凡人能未蔔先知。”寧知澈啓唇問道,“住持,你可是重生之人?”

老住持神色一頓。

寧知澈見住持默認,也無意追問一個無欲無求的佛僧當年為何不将事情與他說清楚,而是只肯向他透露一兩分。

他起身道:“如今命數有變,住持先前所蔔之事或許算不得準了。”

說完擡步往外走,指尖剛碰到門闩,便聽見後面傳來老住持的聲音:“老衲的确是重生之人,但因遲了五日,沒能救吾妻性命,從此皈依佛門,苦修數十年後倒也有了些道行。”

老住持站在桌邊,一張布滿褶皺的臉隐在昏暗的光線中:“今世的變數,老衲幾年前便算到了。”

“是麽?”寧知澈面色不變,“可朕聽聞住持曾為謝骥算命,言道他此生僅有一女。”

老住持一聽此言便笑了:“的确如此。”

“重生是道家之術,謝小侯爺卻是找佛家算的命數。佛曰世間一切,命中注定;凡事因果,皆有定數。”老住持恭聲道,“所以無論公主是否重生,侯爺此生都有一女。”

聽他竟真的算到了女兒重生,又口口聲聲命中注定,寧知澈神色冰冷:“除非謝骥再娶,否則絕無可能。”

老住持笑而不語。

寧知澈與他再無話說,開門出去。

裴疏卻想往裏走:“臣去問問那和尚,看看他能否算出臣那侄兒何時能找回來。”

寧知澈做了那場夢,知道十五六年內裴璟的兒子都不會找到,一邊想着明日問問華曜,一邊側身将道讓出來容裴疏進去。

沒過多久,裏面傳來裴疏抓狂的聲音:“我父母兄嫂全死了,就剩我和我侄子了!到底算不算得出來你倒是給個準話!一直看着我嘆氣作甚?”

裴疏不一會兒便含怒出來了:“陛下,咱們快走快走,跟那和尚說話簡直氣死個人!”

兩人照原路出去,才将上馬,就見寺門外樹下的陰影裏蹲着一個姑娘。

寧知澈側眸看向裴疏。

裴疏知曉內情,便沒有下馬詢問,只往皇帝那兒靠了靠,壓低聲音道:“是宋執未過門的娘子,每日都站在此處,站累了便蹲,直到宵禁才肯回去。”

寧知澈一聽這話便記起來了。

宋執當年就是因未婚妻的命捏在旭王手裏才背叛了他,去年被打入血襟司之前還曾捧着蘇吟贈的定親禮跪在他面前,求他看在蘇吟的面上放過他的未婚妻。

到底是他十多年的好友,彼時人人都以為他恨蘇吟,只有宋執不僅敢提蘇吟,還敢用蘇吟的名頭求情。

“女兒家夜裏待在外頭不安全。”寧知澈将目光收回來,“明日叫兩個人暗中護着,但別逼她回去,她想蹲在外頭便由着她蹲。”

裴疏應了聲是。

*

也不知是不是因白日見了養母,蘇吟夜裏忽然做了個夢。

但夢到的不是養母,而是一個姑娘,瞧不清模樣,看個頭只有十二三歲,穿着粉裳,依稀能瞧出來是個甜美乖巧的孩子。

甜美乖巧的孩子正在發火:“是,我就是在怪祖母,責怪你一個親娘還不如蘇府那個大夫人待我阿娘好!”

“別人看你守寡這麽多年,看你年紀大了,有些話不敢說,怕把你氣死,我生來不孝,我不怕,你就是錯了,你就是沒那麽愛我娘!”

“你說的沒錯,當年如果沒有你,或許我娘不會把我生下來。但若我不出世能叫阿娘過得更好,那我情願這輩子世上沒我這個人,最好下輩子也沒有!”

“誰也沒逼你待我娘好,但你別一邊惹我娘不痛快,一邊說什麽你才是這世上最愛她的人。我是娘生的,祖母願意待我娘好,我便敬着你;你若再讓她難過,那祖母從今往後也別想笑了!”

……

蘇吟聽得發怔,心裏已猜到了這姑娘是誰,卻不大敢信自己真能養出一個性情這般剛烈的女兒來。

待她回過神來再看過去,見這小姑娘像是一下子長大了些,看身形至少有十五六歲了,正枕在她膝頭喚“阿娘”,一聲又一聲,根本不嫌膩。

在面對她時,小姑娘像是換了一個人,聲音軟軟糯糯的,又甜又溫柔。

小姑娘叫着叫着娘忽然停了下來,問她:“阿娘,如果下輩子沒有我,你只有陛下一個女兒,可會難過?”

蘇吟聽不清夢中的自己回答了什麽,只隐約看見小姑娘笑着落下淚來:“我就知道阿娘也是疼我的。”

“我才舍不得叫您難過。若真如此,我便日日去佛前祈禱,求菩薩保佑阿娘來生別記起我這女兒。”

“一點都別記起來。”

……

殿外狂風漫卷,哐哐砸着窗棂。

蘇吟猛地驚醒。

“娘娘?”女官聽見聲響,忙上前掀開床簾柔聲關懷,“做噩夢了嗎?夢見什麽了?”

蘇吟張了張唇正想答,可就這一會兒的功夫,腦子裏卻已什麽都不剩了。

女官見她神情茫然,瞬間撲哧笑了出來:“記不起來了?下官也常這樣,夢倒是真實得很,比戲本子還精彩,可一睜眼便什麽都忘了。”

蘇吟想了會兒實在想不起來,只好放過了自己,也跟着笑了一陣,然後問道:“什麽時辰了?”

“亥時正。”

蘇吟睡不着,索性下榻穿衣,打算出去轉轉,沒想到才剛命人打開宮門,就看見寧知澈大步離開的背影。

門外的雪地上還留着一雙腳印。蘇吟呆了好一會兒,忽而揚了揚唇,擡步追了上去,一直跑進紫宸殿,将鬥篷和裙襖都脫了,蹬鞋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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