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章

第 61 章

十二月初七是蘇吟生辰, 也是寧知澈最後一日飲藥。

蠱蟲将寧知澈清餘毒九成的疼痛轉移到了蘇吟身上,她日日中午拿女兒作借口,假稱要陪女兒午睡, 去芷蘭殿躲着,嚴令乳母不可洩密, 這才勉強瞞了寧知澈一月。

但今日卻不大好瞞了。

十二月初七不僅是她的生辰, 八年前的今日還是她的及笄禮, 是她與寧知澈定情之日。

寧知澈今日特意罷朝,從晨起睜眼醒來便開始盯着她瞧,不說話,也不讓她離開紫宸殿,只一直靜靜看着她。

寧知澈一刻鐘前已飲了藥, 過不多久她便要疼得站不起來了, 若這副模樣被寧知澈看見, 她想象不出寧知澈屆時會是什麽反應。

“總看我做什麽?”蘇吟本就心焦,見狀有些不自在地走到另一邊去。

寧知澈視線緊緊追着蘇吟的身影。

幼時的蘇吟愛穿粉裳, 小臉圓圓,烏眸清亮,生得白淨可愛,在旁人面前不愛說話不愛笑, 唯獨在他面前活潑一些。

第一次陪蘇吟過生辰那年她才四歲, 小小一只,收到他送的賀禮後哇地一下驚呼出聲,高興得直接撲上來抱住他大喊:“太子哥哥天下第一好!我們以後年年都要陪彼此過生辰!”

這句“天下第一好”, 蘇吟每年過生辰都會對他說一次, 稱呼從最初的太子哥哥慢慢變成阿兄,到了她十八歲那日, 許是因他們二人沒幾個月後便要成親,蘇吟破天荒沒有與他兄妹相稱,而是喚他“寧郎”。

當年十八歲的蘇吟拽着他的衣袍一點點湊近,很小聲地說:“我的寧郎天下第一好。”

一聲寧郎聽得他耳根滾燙,夜裏在東宮翻來覆去睡不着。

在那之後他們分別三年,去年好不容易重見,蘇吟二十二歲生辰那日又已逃出宮,和謝骥在一處,算算年歲,他已有四年沒有陪蘇吟過生辰,那聲只聽過一次的“寧郎”,後面也沒再聽蘇吟這般喚他。

寧知澈倏地收回目光,示意王忠去将生辰禮取來。

蘇吟回眸看了眼王忠呈上來的剔紅嵌螺钿長匣,知道這是寧知澈送的賀禮,便直接打開,只見裏面整整齊齊裝着一對對高貴典雅的絹人,以金絲為骨,細棉填肉,上等絹紗蠶絲為膚,錦綢宮緞為衣,仿着她與寧知澈從小到大每一歲的模樣,從垂髫幼童到長大成人,做得惟妙惟肖,仿若真人。

寧知澈共陪她過了十六個生辰,這裏面便有十六對絹人。

蘇吟只記得及笄那日自己穿的是素緞襦裙,外罩雲煙粉織金上襖,寧知澈穿的是墨綠鶴紋圓領廣袖長袍,餘下的便全忘了。

匣子裏真的有一對各穿着墨綠和粉白襖裙的絹人,做工精細,連華服紋樣和腰間玉飾镂空的花紋都與當年他們穿戴在身上的一模一樣。

而餘下的十五對絹人的神情姿态、穿的衣裳、戴的飾物、手裏拿的物件,也都能叫人看了之後依稀記起當年情景。

蘇吟不禁眼梢發燙:“你如何能記得這般清楚?”

寧知澈默了默,實話回答:“每年十二月初七朕都會作畫,畫我們二人。”

蘇吟怔怔看他須臾,雙手捧着長匣,像是捧着自己與寧知澈的十六年時光:“多謝阿兄。”

寧知澈眸光動了動:“就這一句?”

蘇吟愣住:“什麽?”

寧知澈薄唇向下一抿:“沒什麽。”

蘇吟終于反應過來了,迅速拽住這個又要生悶氣的男人。

說來好笑,年少時羞于做的事,如今她與寧知澈都做了個遍;從前不嫌幼稚年年都說的話,今日卻羞于啓齒。

她二十三歲了,終是沒好意思再像少女時那樣撒着嬌說寧知澈是天下第一好,只擁着他柔聲道:“多謝你,寧郎。”

見寧知澈眸光顫然,低頭欲親她,似是動情,蘇吟下意識閉上眼,可預想中的熾吻卻沒有到來。

寧知澈的唇只是輕輕碰了碰她額間綴的珠玉,一如從前年少時。

“明昭,生辰喜樂。”

十六年如一日的賀詞,一板一眼,一如既往地不會說情話。

蘇吟忍不住笑了出來,眼眶卻紅了。

寧知澈揉了揉她的烏發,“今日你生辰,我們出宮逛一逛。”

感覺到體內隐隐作痛,蘇吟知是藥效起了作用,瞬間清醒過來,着急找個地方躲寧知澈:“緩些罷,我想先陪晞兒午睡。”

寧知澈不肯放她走:“那就讓乳母把晞兒抱來紫宸殿,朕守着你們母女倆。”

這條路行不通,蘇吟只好換了個說辭:“罷了,她睡得好好的,還是別擾她了。既是要出門,先容我去沐浴更衣。你先批會兒折子罷。”

“好。”寧知澈抿了抿唇,“等你沐身出來,朕替你描眉。”

蘇吟稍舒了一口氣,強忍着疼痛走到浴房。

好在紫宸殿的熱水是時時都備着的,若要沐浴直接命人擡水進來便好。

蘇吟吩咐宮人都出去,無力靠坐在浴桶旁。

灼痛迅速在體內瘋狂爬升,就這麽幾息的功夫,她額頭上就滲出了大滴大滴的汗。

太疼了,疼得叫人發瘋。

這一個月她如被烈火燒心、灼炭燎身,每一瞬都仿佛被拉得無限長,痛苦到極致時甚至想過自盡,若非她身強體健,定然捱不下來,這才切身體會到了寧知澈過去四年有多難熬。

蘇吟眼睛發酸,死死咬唇強忍着不叫自己痛呼出聲,以免讓寧知澈聽見。

最後這兩日餘毒快清幹淨了,不會再像最開始那樣要疼一個時辰,只需熬過三四刻鐘便好了。

蘇吟正疼得意識不清,忽聞外面傳來寧知澈如沉金碎玉般的嗓音:“明昭。”

她心跳霎時停了一瞬,萬萬沒想到寧知澈竟守在外面,努力穩着聲線回應:“嗯?”

寧知澈靜了片刻,問:“為何沒有水聲?”

蘇吟疼成這樣,怕自己一個不好滑進水裏起不來,自然不敢在這時候下水,原想等不疼了再草草洗一遍身子,此刻聽寧知澈起了疑心,便撐着自己起身将手伸進浴桶裏攪了攪,笑道:“寒冬臘月泡在熱水裏舒服極了,不想動彈。”

外面又是一陣沉默,而後寧知澈壓低聲音吩咐了句什麽,接着便是一陣遠去的腳步聲,似是婢女內監通通退出了殿外。

蘇吟心口狂跳,下一瞬果然聽見砰地一聲巨響,是寧知澈直接踹開了浴房的門。

男人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光線,蘇吟呆呆坐在方凳上仰頭和他對視。

蠱蟲将疼痛轉移到她身上的同時,也讓她能感知到幾分寧知澈的情緒。

寧知澈死死盯着蜷縮在浴桶旁的蘇吟。

眼前女子額上頸間全是汗,玉靥卻煞白如雪,疼得不受控地微微抽搐發抖,目光也是散的,下唇被生生咬出一道血印來。

他被餘毒折磨了四年,自然一眼就看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朕要你自作主張替朕受苦了?這餘毒能把人活活疼死你知不知道!”寧知澈怒聲咆哮,大步走過去一把将蘇吟抱起來,摸到她被冷汗浸透的中衣,心裏頓時後怕得厲害,猩紅着眼顫聲道,“你存心要朕不好過是不是?你若因此出事,叫朕如何是好?再死一回嗎?”

蘇吟張了張唇,澀然解釋:“我只是不想再看你疼成那樣了,能替你扛一點是一點。”

寧知澈一怔,瞬間記起少時自己勸父皇放母後出宮,被罰去雨中長跪,蘇吟求皇姑母帶她進宮,急急趕來為他撐傘。

臣女不能在宮中久待,雨又下得那般大,他哄蘇吟回去,蘇吟拖着不肯走,蹲在他面前給他擦臉:“我不想叫你孤身一人跪在這裏,能多陪你一會兒是一會兒。”

能多陪他一會兒是一會兒。

能替他扛一點是一點。

記憶中那張被雨水打濕的小臉和眼前這張被冷汗浸濕的嬌容重合,寧知澈阖上雙目,驀地低頭吻下來。

寧知澈難得吻得這般溫柔,不帶半分欲念,只有萬千珍重。蘇吟攥緊他月白錦袍上繡的松竹銀紋,睜眼看着面前這雪中素玉般的俊顏,忽然有種當年那個溫潤太子跨越時光而來,抱着她親吻的錯覺。

寧知澈一直到太醫為他們取出蠱蟲時都仍是抱着蘇吟不放,下颌抵着她的發頂,安靜了好半天。

蘇吟坐在他腿上輕聲道:“今日過後你便無事了,真好。”

寧知澈将她摟得更緊了些。

見蘇吟緩過來了,寧知澈便抱她去側殿的浴房沐身,最後又将一身清爽的蘇吟抱回內室,躺在榻上摟着她:“歇會兒,朕陪你。”

蘇吟點了點頭。

她一覺睡到傍晚,換了身常服,戴上帷帽,與寧知澈一起出宮逛夜市。

臘月一到,盛京夜夜都有燈市。長街人聲鼎沸,小販的吆喝混着行人的笑談不斷傳入耳中,孩童在人群中穿梭嬉鬧,見蘇吟一襲白衣美得不似凡人,寧知澈身姿如玉文雅翩然,懷裏還抱着個白嫩可愛的小娃娃,不由停步多瞧了幾眼。

寧知澈不在意路人的目光,沉默地陪在蘇吟身邊。蘇吟一路上看了什麽,他便擡眼示意随行侍衛去買什麽。

華曜重生後才知自己父親原來這般不善言辭,和謝骥簡直是兩個極端。

若今夜是謝骥陪母親過生辰,定能笑着說一整晚的話哄母親高興,還不帶重複的。

華曜終于知道前世自己親爹究竟哪裏比不上謝骥了,着急得厲害,忍不住扯了扯寧知澈的衣裳。

寧知澈低眸瞧了女兒一眼,替華曜将毛絨絨的小帽子戴正:“風大,別着涼了。”

華曜呆呆看着自己爹爹溫和的眉眼,默默閉上了嘴。

蘇吟走到一半才發現長街挂着的都是玉蘭式樣的花燈,湊近一瞧,見每個燈籠上都用小字寫着一句賀詞:

“且喜且樂,且以永日。”

“順遂無虞,皆得所願。”

“有趣有盼,無災無難。”

“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

這些字跡蒼勁有力,勢如抽刀斷水,一看便知出自寧知澈之手。

她一個個看過去,待終于走到長街尾,見左右道旁的兩個花燈各寫着——

“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

“願為雙飛鴻,百歲不相離。”

寧知澈今日為她賀生辰時的未盡之言,都寫在這一個個花燈上了。

蘇吟心裏一暖,忍不住捂住女兒耳朵,靠近寧知澈輕輕道:“多謝寧郎,我的寧郎天下第一好。”

寧知澈眼眸霎時一暗,突然間牽起蘇吟的手轉身快步往回走。

路上都是人,女兒也還在這裏,蘇吟又驚又羞,壓低聲音道:“你這是做什麽!”

“夜深了,”寧知澈面色鎮定,“帶孩子回宮歇息。”

“……”

蘇吟紅着臉任由寧知澈牽自己,待行至骅河邊,忽聞不遠處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喊:“蘇姑娘!蘇姑娘!”

她下意識回頭,見一個瘦弱的姑娘朝她奔來,跑到一半便被寧知澈的暗衛按在地上。

“蘇姑娘,我終于見到你了!”那姑娘趴在地上放聲痛哭,“求你看着我們自幼相識的份上救救宋執吧!他不是壞人,他也不想背叛陛下,當年聽命于旭王只是為了保住我的命。求你向陛下求求情,放他一條生路吧……”

認出這人是宋執的未婚妻施婉,蘇吟頓時心緒複雜。

宋執作為旭王麾下最得力的臣屬,早在去年就已被處死了,而且是裴指揮使親自動的手。

施婉應是無法接受現實,已然神志不清了。

蘇吟撓了撓寧知澈的掌心:“派兩個人送她回去罷。”

寧知澈點了頭。

華曜在寧知澈懷裏看着這一幕,恍惚記起前世這個女子後來嫁給了定國公的嗣子霍宴,若沒記錯,好似就是明年的事。

前世這兩年謝骥還在京城和她爹爹搶她娘親,沒有回北境,是霍宴暫代北境軍務……

華曜正想着前世,忽然被自己爹爹抱進了馬車。錦簾将冷意和路人通通隔絕在外,華曜視野中只剩她的父母雙親。

她思緒一頓,乖乖窩在爹爹懷裏,再也分不出心神去想旁的事。

寧知澈橫抱着華曜,柔聲哄女兒入睡。

或許是父親的懷抱寬闊溫暖,母親又在身邊柔柔注視着她,華曜心安極了,不到一刻鐘便甜甜入夢。

一下馬車,寧知澈就将已睡着了的華曜交給乳母,然後拉着蘇吟就往正殿走。

蘇吟直接被抱進了床帳裏,帝王如一座玉山般倒下來貪婪地親着她,吮了會兒她的耳垂,哄她:“明昭,再喚朕一聲寧郎,再說一遍朕天下第一好。”

方才那遍已是厚着臉皮說的,蘇吟一聽此言頓時閉目裝死。

寧知澈解開蘇吟的裙衿,扯落綢褲,右掌順着瑩白玉腿滑入內側:“明昭,再說一遍給朕聽。”

蘇吟渾身重重顫了顫,一點點弓起身子。

寧知澈見蘇吟仍羞于開口,咬了咬她的頸肉,沉腰抵入。

解毒後的皇帝勁大力猛,蘇吟被怼得身子一點點上移,腦袋快要撞上床欄,然後及時被寧知澈攥着腳腕拽了回去,如此反複。

魂蕩神馳間,蘇吟又聽見寧知澈在耳邊誘哄,比今夜哄女兒睡覺時還要溫柔百倍:“好明昭,再說一遍。”

寧知澈說着話,仍不停往蘇吟最難耐處擊鑿,每怼一次,便如有一道白光在蘇吟腦中炸開。

蘇吟忍着羞意依言又說了一遍,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的寧郎天下第一好。”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瞬間停了下來。

冬日本就蕭索沉寂,此刻殿內無人說話,更是靜得可怖。

蘇吟突然明白了寧知澈對那句話的執念為何會深到這地步,輕聲道:“我會記住我自己每年生辰親口說的話,不會再忘了,不會再覺得旁的男人比你好。”

寧知澈通紅着眼看她許久,再度伏了下來,啞聲道:“我們大婚的吉服已經做好了。”

“這回無人能攔着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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