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探視
傅家三位夫人由張德保引路, 穿過宮門, 從一條松石小徑漸漸行來, 起先覺得秋意瑟瑟, 這會子反倒熱起來, 後悔該少穿些衣裳——怎麽皇宮竟這樣大呀!
三夫人陪笑道:“公公, 還有多久能到呀?”
太子特別指定了張德保引路,可是也專門交代他:要緊的是伺候好那位有孕的二夫人, 亦即傅良娣的母親。
至于其他二位夫人,自然不用太放在心上——反正張德保是這麽理解的。
他上回沒有随太子去傅家,但這不妨礙他一眼認出陳氏:挺着肚子的就那一位。
“就快到了。”張德保懶洋洋地接了一句, 一面卻笑容滿面地攙住陳氏,“夫人您慢些走,這路上石子滑, 當心別跌着。”
這趨炎附勢的家夥, 傅三夫人暗暗生氣。好在她這人極有肚量,且善于自己排遣,反而也跟着扶住陳氏的胳膊,嗔道:“傅良娣也說了, 二嫂你有身子就不必過來, 怎麽偏不聽勸呢?”
陳氏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抹了把額上的汗,笑道:“不親眼看看良娣,我怎麽能放心?”
意料之中的回答,三夫人覺得很滿意——她此舉本來也只為了讨好, 幫助她們彰顯母女情深而已。
三夫人笑吟吟地轉向傅大夫人,“我還以為大嫂不願過來呢,沒想到還是來了,到底是大嫂志氣宏大,心胸寬廣。”
她近來常常與大房不對付。本來三房就是根牆頭草,從前大房得勢的時候,幫着作踐一下二房也沒什麽;現在二房出息了,她反過來将大房踩上一腳。
大夫人在心底将這位三弟妹罵了個狗血淋頭,嘴裏慢慢說道:“哪裏,府中事務雖忙,可傅良娣到底是我的侄女兒,如今她有些喜訊,我這個做大伯母的怎可不來探望?”
心中卻實是不平,要不是老太太催逼着她過來,她還真不想來——那老東西怕自己的骨頭受不住颠簸,就來指派她,好不要臉!
張德保是個人精,耳裏聽着這些女人叽叽喳喳,心中早就摸清了大概:這傅家內部的龃龉竟不少,難怪太子指派他過來,敢情是給傅良娣撐腰呢。
一行人總算到了東宮,一路來到西配殿,傅瑤已在門口立着,攏着手,面帶微笑。
還未來得及招呼,陳氏就急急忙忙上前,責備道:“怎麽在風口裏站着,也不怕着涼?”
侍女們忙取了披風過來,秋竹為傅瑤披上,小香則将一件石青披風系在陳氏頸子上,吃吃笑道:“夫人別光說良娣,您自己也得當心呢。”
這一家人對她而言算熟面孔了,陳氏也很喜歡這丫頭活潑的性子。
母女倆挽着手進去,大夫人和三夫人則尴尬地跟在後頭:根本沒有人想到招呼她們,她們來是為了什麽呀?
陳氏素性是個腼腆的,但所謂為母則強,見到女兒懷着身孕不便,她反而麻利地指揮起來,又是讓傅瑤在榻上卧下,又吩咐侍女抱一床錦被來,暖爐也該拿近一些——如是種種瑣事,都是傅瑤該留意而未留意的。
傅瑤被伺候的舒舒服服,心裏反而有一種罪惡感,嗔道:“娘,原是您過來看我,怎麽勞煩起您來了?”
“這有什麽,你是初次有孕,原該金貴些,樣樣都要注意。娘的經驗可比你充足多了,你就不用擔心娘了。”陳氏不以為意地說道。都說女人生孩子越生越順當,她這都第三胎了,的确沒什麽好憂慮的。
傅瑤覺得心下有一股暖流湧過。很少有人對她這樣好,就連家人的滋味,她也是在這位二夫人身上初次嘗到——只可惜,她是個冒牌貨。
傅瑤掩飾着摸了摸陳氏的肚子,“娘已經有五個月了吧?”
五個月的肚子,早就顯懷了,倒是傅瑤的腹部看起來依舊平坦。
三夫人笑着說道:“可不是!算起來明年開春就該生産了,”她笑吟吟地瞥了一眼,“都說二嫂這一胎肚子尖尖,想必是個男孩兒呢。”
陳氏臉上盡是為人母的恬淡和滿足,“我只盼着是個懂事的,別像湛兒那樣不思上進就好了。”
那可難說,瞧你們二老爺那副蔫吧樣兒,就知道生不出好的。
三夫人将這話咽下去,轉向傅瑤笑道:“傅良娣吉人天相,想來一定是個小皇孫。”
傅大夫人在一旁冷言冷語看着,“那倒未必,生兒生女的福氣是天注定,不是要什麽就能來什麽的。”
三夫人豎眉說道:“大嫂,你這話什麽意思,莫非是在咒良娣不成?”
“我可沒這麽想,”大夫人冷笑道,“弟妹你激動什麽,你自己沒兒子,也別胡亂揣測別人呀!”
這句話正戳中三夫人痛腳:三房裏沒有嫡子,只有庶子,這些年她只産下了一對女兒,這是她心中的隐痛。
陳氏聽得皺起眉頭,明明是來看女兒的,這兩個人倒吵得不亦樂乎。
傅瑤倒不甚在意——她挺喜歡看潑婦對罵的。不過,在太子宮這樣吵鬧,似乎的确聒噪了些,且不和規矩。因此笑了一笑:“都好,無論生兒生女,我都喜歡。”
兩人這才停住話頭。三夫人小心翼翼說道:“可是,太子殿下呢?”
她自己沒生出兒子,都常常自覺在三老爺跟前低人一等,皇室只怕更是如此吧?
“孤也是一樣。”外頭一個聲音朗然說道。
身着杏黃織錦緞袍的太子旋身而入,足蹬雲靴,秀眉妙目,風采渾然天成。
衆人連忙行禮,如上回一般,元祯又攔着陳氏不許她見禮——她一個孕婦那般重的身量,難為太子怎麽一下子拉住的。
元祯蹭蹬兩下來到傅瑤身邊,拉着她的手,毫不掩飾親昵,“只要是阿瑤的孩子,孤都喜歡。”
傅瑤翻了個白眼,懶于掙脫——她方才行禮也只是做做樣子,連床榻都沒下,反正元祯不會真要她跪的。
恃寵生嬌就恃寵生嬌好了,多少人連嬌的機會都沒有呢。且她懷着身孕,自當嬌貴一些。
衆人看在眼裏,還有什麽話可說呢?當一個男子對你好的時候,說的或許盡是些甜言蜜語,不見得是真心話,可她們争的,不就是這一點表面的容光嗎?
三夫人由于方才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心下好沒意思,也沒心思待下去。
大夫人更厭惡這樣膩膩歪歪的場景。至于陳氏,也覺得不要打攪兩人比較好。
三人齊齊起身告退。
元祯沒有攔阻,只說了些客套話,并吩咐張德保:“去庫房取幾匹好綢緞并頭面首飾,別讓夫人們空手而歸。”
三夫人喜不自勝,連連道“這怎麽好意思”,卻又聽元祯說道:“二夫人是傅良娣的生母,她的東西該添上一倍。”
三夫人臉上的笑容便失了一半,旋即又振作精神:罷了,得了賞賜就不錯了,反正太子殿下賞的東西,多半都是好東西。
她總是很能給自己打氣。
傅大夫人始終神情淡淡。
傅瑤也叮囑了母親注意保養身子,別為不相幹的人事怄氣,陳氏連連答應着。
三人正要離去,傅瑤偏又叫住,“大伯母,您稍留一下,我有話同您說。”
傅大夫人臉上一僵,她只想安安分分出宮,怎麽獨獨留下她來?這傅瑤別是想找茬吧?還是因為方才那些話得罪了她?
老實說,她現在真有點怕這位侄女:光憑傅瑤能把太子哄得團團轉,這份手段就不容小觑了。
良娣的命令她可不敢不從,何況有太子在,傅大夫人只好老老實實站到一邊。
三夫人得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親親熱熱地挽起陳氏的胳膊,“二嫂,咱們先走吧。”
傅瑤要趁機教訓大夫人,她還真是喜聞樂見。
教訓的越厲害才好呢,三夫人不無快意地想。可見她對于方才大夫人的針對之語耿耿于懷。
元祯仍舊纏着傅瑤不放,扭股兒糖一般在她身上巴着。傅大夫人看得臉紅心跳,她們家一向古板方正,又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婚,就是傅大老爺年輕的時候,也沒這麽粘着她。沒想到天家風氣開放至此。
大夫人輕輕咳了兩聲。
傅瑤将元祯推開,“殿下,您先出去避避,我有事要忙。”
敢這麽跟太子說話,真不怕掉腦袋。傅大夫人看得大驚失色。
下一幕更讓她驚掉眼球,太子居然老實地點了點頭,“好。”說着帶上門出去。
這完全是将太子玩弄于股掌間呀,她們傅家怎麽出了這樣一個禍水。傅大夫人感慨萬千。
傅瑤不清楚她的想法,更不覺得自己是禍水——她跟元祯說話方式一向如此,她覺得挺自然的。
傅瑤輕輕喚道:“大伯母。”
大夫人從沉思中驚醒,忙坐過來,“是。良娣有什麽吩咐,只管明言。”
見識過元祯對傅瑤的态度,她哪還敢輕慢這個侄女?
傅瑤笑道:“伯母莫慌,我留下您不為別的,是想談一談五姐姐的事。”
“珍兒?”大夫人詫道。傅珍在數月前就已經嫁去程家了,有什麽好談的?
傅瑤沉吟了一會兒,“大伯母可清楚,五姐姐月前曾在外散布謠言,有意中傷于我?”
那一回的事她想的很明白,郭叢珊與穆懷英如何知道秦爽的底細,必定是聽了些風言風語才會設計,而能散布這個流言的,就只有通曉內情的傅珍。
“竟有此事?”大夫人更吃驚,“究竟是何謠言?”
傅瑤搖了搖頭,“伯母若想知道,回去問五姐姐就成了。總之,此事關乎我的清名,若處置不當,非但會引得太子殿下生疑,更有甚者,會給傅家滿門帶來滅頂之災。所以我在這裏跟伯母說清楚,就是希望您能好好管教五姐姐,萬勿讓她再生出事端,否則,累及的不是我,是整個傅家。”
大夫人聽到這裏,還有什麽不明白,所謂清名,自然是關乎男女之事。她倒不在乎傅瑤的處境,但的确如傅瑤所說,她與傅家同在一條船上,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确不容小觑。
大夫人面色沉郁,“良娣放心,回去後我必定與她好好分說。”
她自己生的女兒自己心裏清楚,傅珍那丫頭,不長腦子光長脾氣,若因此鬧出什麽事來,的确得好好教育一番。
“有伯母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那麽,我就在此靜候佳音,但願您不會令我失望。”傅瑤含笑說道。
這句話可算是實打實的威脅。
大夫人臉色一變,半晌,頹然應道:“是,我必定謹遵良娣的吩咐。”
傅瑤這才輕快地笑起來,“小香,好生送大夫人出去。”
小香心不甘情不願地拉起大夫人的胳膊,“夫人,随我來罷。”幾乎是生拉硬拽地将她拖走。
元祯悄無聲息地溜進來,緊巴巴問道:“你們方才說些什麽?孤在外頭等了半天。”
“秘密。”傅瑤覺得口有些幹,就着杯子飲了一口,她現在不能喝茶,都是用蜂蜜沖水喝。
元祯似是不滿,“你有事瞞着我?”
這天下誰沒有秘密?傅瑤笑眯眯看着他,“殿下就沒事瞞着我?”
“沒有。”元祯很幹脆地應道。
“真的?”傅瑤緊盯着他的神色變化。
元祯只好投降,“好的,是有的。”
“不過,”他補充道,“不該瞞的事,我一件都沒瞞着。”
這種話就好笑了,什麽叫該瞞的事,什麽叫不該瞞的事,誰來定義?傅瑤冷淡地“哦”了一聲。
“譬如說,我喜歡你,這是不該瞞的。”元祯湊到她耳邊,低聲說道。
“我相信。”傅瑤點頭。
她真的相信。元祯對她這樣好,若說一點喜歡都沒有,那絕乎不可能。然則相較于女子而言,男子的喜歡太廉價了——他們可以同時喜歡許多個女人,并且都是真心實意。
可女子不能,至少傅瑤不能。所以她不敢拿自己的真心去賭。
因為先愛上的人,便是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