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女人
傅三夫人攙着陳氏在園中慢慢走着——她口裏說得痛快, 那一位到底是傅家的當家太太, 不敢真不等她。
張德保依舊遠遠地在前邊帶路。
三夫人趁他不備, 低聲說道:“二嫂, 阿瑤她現在有了身子, 你可得好好謀劃才是呀!”
“謀劃什麽?”陳氏不解。
三夫人作出很有經驗的模樣, “你想,阿瑤現在的情況, 必然沒法子侍寝,太子正在年輕力壯的時候,若情志不能纾解, 恐怕會引得夫妻離心,到時就不好辦了。”
這老三家的,還是鬼鬼祟祟, 不知道打的什麽主意。
陳氏皺眉, “我看太子殿下倒不是那樣的人。”
“這你就不懂了,”三夫人得意說道,“這男人哪有不貪圖新鮮的,現在正是柔情蜜意的時候, 咱們瞧着才有許多溫存體貼, 若憋得狠了,你再看他是個什麽模樣。”
她說得頭頭是道,仿佛天底下每個男人都經她試驗過似的。
陳氏聽着卻覺得不堪,勉強說道:“若真如此,也是沒法子的事。好在太子宮也就瑤兒一位良娣, 還慮不到這上頭。”
“二嫂,”三夫人殷殷拉住她的衣袖,“所謂居安思危,咱們不能等太子的心意變了,再去為阿瑤着急,得想個法子幫她籠絡住太子才好。”
老三家的也太愛管閑事了,陳氏勉強壓住胸中的不滿,“依你看該如何?”
三夫人靠近一步,眼睛亮晶晶的,“二嫂,為今之計,與其等太子移情別戀,不如由阿瑤出面,親自給太子介紹一個可心的人兒,如此,既可保住太子殿下的寵愛,也能彰顯自身的賢惠得體。”
想不到她打的這個鬼主意,陳氏不露聲色說道:“這麽說,你已經有了合适的人選。”
“不瞞二嫂,确是如此。你想,既要分寵,還得是不會和自己争權奪利的,那自然是自家人最為妥當。”三夫人蠍蠍螫螫說道,“你瞧着我那兩個女兒怎樣?”
看着她這副忸怩醜态,陳氏陡然覺得一陣惡心,她冷笑一聲,“你那兩個丫頭今年才十三呢。”
話既已說破,三夫人索性坦然起來,“小是小了點,可是琳兒生得花容月貌,才學也不差,和京城那些美人比起來毫不遜色,再說,或許太子殿下就喜歡這樣嫩的呢。”
她這樣直白的粗俗,倒叫陳氏不知道說什麽好,正要反駁幾句,忽然一陣反胃,扶着旁邊一棵梧桐樹便嘔吐起來。
前方的張德保聽到聲響,忙回轉身來,撫着陳氏的背,給她順氣,一邊笑吟吟地沖三夫人道:“夫人好志氣,可惜太子殿下不喜歡這樣的毛丫頭,您還是自己留着,另覓良配吧。”
敢情方才一番話全被這內監聽去了。
這奴才好尖的耳朵,關鍵他聽到了還不做聲,一直從頭聽到尾,現在才過來,當真是狡猾!
三夫人臉上通紅,嗫喏說不出話來。
又聽張德保說道:“至于夫人的一番憂慮,實在不必,太子殿下對傅良娣,那可謂情意深厚,絕無輕易變更的道理。夫人您其實擔心錯了人,您應該擔心的,是您家兩位姑娘的教養問題——若學得像您這般粗俗,那才真要愁壞人啰!”
三夫人被他一頓排揎,臉上紅得要滴出血來,又不敢和張德保頂撞——畢竟此人是貼身服侍太子的,誰知道他會些什麽陰謀詭計。
她只好垂了頭,噤若寒蟬。
張德保看了她一眼,臉上依舊是一副笑模樣——開玩笑,宮裏的陰謀暗算比這多着呢,她一個大宅門裏出來的淺薄婦人,想鬥過他這位飽經風霜的宮廷內侍,那是不可能的。
他遞過一塊手巾把子,令陳氏拭去唇邊的污漬,柔聲勸道:“夫人消消火,別為那些不懂事的人生氣。”
太子對傅良娣有多真心實意,張德保比誰都看得清楚,就為了這個,他也絕不能讓傅良娣的母親受半分委屈——他能在宮中混得如魚得水,憑的不就是這份識人的本事麽?
陳氏吸了口新鮮空氣,覺得舒服了些,她短促地一笑,“多謝公公,我已經好多了。”遂任由張德保攙着她的胳膊,依舊往前行去。
兩人都刻意冷落了三夫人。
三夫人有些不平,欲待置氣,又沒有置氣的本錢——皇宮這樣大,她根本不認識路,少不得蔫頭巴腦地跟在後邊。
傅大夫人的到來打破了僵局。
三夫人抓着她問道:“大嫂,傅良娣跟你說了些什麽?有沒有難為你?”企圖緩解自身的尴尬。
她潛意識裏希望傅瑤把大夫人臭罵一頓,這樣她會舒服許多。
孰料傅大夫人的忍功卻是一流,她絕不暴露自己內心的隐秘,甚至還笑了一笑,“怎會?阿瑤與我很好,就是擔心老太太身子,才找我問了些府裏情況。”
她說的話,三夫人一個字都不相信——那位侄女兒才不是這樣善解人意的人。但既然大夫人一定不肯說,她也不便逼問。
大夫人面上雲淡風輕,心中着實翻起了驚濤駭浪:傅瑤那番話令她心驚,亦且焦慮不已,巴不得快點将傅珍從程家叫回來,也好問個究竟。
孰料傅珍卻自己回來了。原來她也聽說太子宣傅氏親眷入宮探視,有心打聽一下傅瑤的情況——最好傅瑤過得不快活,或者表面從容內心苦楚,如此她才能放心。因此打着看望祖母的旗號歸寧。
誰知不待她表明來意,傅大夫人就将她帶到自己房中,還将丫頭們都趕出去,目光兇狠的盯着她,“你在外頭編排你六妹妹什麽流言,惹得人盡皆知?”
傅珍摸不着頭腦,陪笑道:“母親此話何意,我怎麽聽不明白。”
“你還裝蒜!”大夫人冷聲說道,“你知不知道傅良娣把我叫去,狠狠指責了一頓,說我教女無方,讓你在外頭敗壞她的名聲。”
傅珍恍然大悟,“哦,是說秦爽那事?”
她嘟哝道:“我也沒撒謊呀,本來就是她不安分,我說錯了不成?”
大夫人劈頭将一把折扇摔下來,厲聲道:“我怎麽生了你這個蠢貨?你以為你是在害她,殊不知是把整個傅家放在火上煎烤!若傅瑤被太子厭棄,傅家也會跟着失勢,多少雙眼睛盯着,巴不得置咱們傅家于死地,你還在這裏生亂,真是愚不可及!”
傅珍的額頭被扇柄擊中,立刻青紫了一塊,她捂着額角,嗚咽跪倒在地,“我哪管得了許多,我就是想讓她受點教訓而已。誰讓她總是趾高氣揚的,自從進了東宮,從此再不把人放在眼裏……”
大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能進宮也是她的本事,誰讓你自己運氣不好。至少她可沒蠢到像你這樣,一門心思給自己的娘家招禍。”
她冷笑一聲,“是了,我倒忘了,你如今已是程家的人,自然管不上傅家的死活。”
她高高揚起下巴,聲音反而平靜下來,“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是不必再管傅家的閑事了。”
傅珍最清楚母親的性子。大夫人不容易發火,就算發火,撒個嬌兒也很容易結束,可如今這樣平平淡淡道來,卻正說明她內心的憤怒到了何種地步。
傅珍牽着她的裙角,膽怯地叫道:“娘……”
好像小時候,每每因為頑劣觸怒了母親,只要她肯服軟,大夫人一定會原諒她——因她是她女兒。
但這回卻不是撒嬌就能解決的事情。
大夫人微微俯身,撫摸女兒的臉頰,溫柔說道:“珍兒,你是我最小的女兒,所以母親總是多疼你些。即便你屢屢闖禍,母親也都為你收拾幹淨,可是這回——”
她猛地一甩手,“母親實在幫不了你了。為了你不再連累傅氏,以後你就安安分分待在程家,不必再回來了。”
什麽叫不必回來?
傅珍愣愣地看着她。
不,不是不必回來,是壓根不許她回來。大夫人是要舍棄她這個女兒!
這怎麽可以?一個沒有娘家仰仗的女兒,即便在外頭受盡欺淩,也不會有人管她的閑事;何況,此言一出,人人都知道她被傅氏冷落,哪怕是程家,也會因此瞧不起她,她還怎麽在程家立足?
傅珍抱住母親的腿,哀哀哭道:“娘,你怎能這樣對我?好歹我是你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的……”
大夫人微微阖目,“可是我希望,從來沒生下你這個女兒。”
她俯目看了一眼,決然抽身而去。
仿佛全身的力氣被抽幹了似的,傅珍頹然躺倒在地上,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
走出了門,大夫人還隐隐聽到房內的啜泣聲,心中微微不忍。可是她也沒法子,她必須給傅瑤一個交代。
那個睚眦必報的女人,若不能做到令她滿意,勢必不肯善罷甘休。到時候受苦的,只怕就是自己了。
大夫人不禁膽寒:明明二房兩口子都是老實巴交的人物,怎麽偏偏養出了一條毒蛇呢?
大房裏的動靜并未傳到二房裏,大夫人的評價他們更不曾知道。
陳氏臉上是一片滿足的笑模樣,自從看到傅瑤與太子恩愛相處的光景,她才紮紮實實地放下心來。且瞧着太子那般俊秀,想來人品也不會差到哪兒去——雖說這兩者并沒有任何關聯。
傅徽照例在收拾他那套釣具:今天女眷們都進宮,他也趁機過了把瘾,并且收獲頗豐,至少晚上有鮮魚湯喝了。
趁着妻子心情上佳,不會計較他偷溜出去的事,傅徽笑問道:“如何?阿瑤一切皆好吧?”
“被你說中了。”陳氏道,“太子殿下倒是個有心的,阿瑤看來也沒有吃苦。”
“我就說如此,”傅徽樂呵呵說道,“上回太子來咱們家時,我就瞧料了三分,你沒見太子一看到咱們阿瑤,把旁人都不放在眼裏了。”
“數你能,”陳氏嗔道,“我可沒那麽大的膽子,敢盯着太子殿下細瞧。我一見到太子的衣裳,就慌得跟什麽似的,哪裏還顧得上太子的眼色?”
“所以說你不如阿瑤,你瞧瞧,她的膽子可比你大多了。”傅徽說道,語氣裏很有幾分驕傲,畢竟那是他的女兒。
“娘,你瞧着太子殿下是不是真心對妹妹好?”傅湛問道。
“嚯,你倒操心起你妹妹來了。”陳氏瞟了他一眼。
“我這不是怕妹妹受欺負麽?”傅湛讪讪道。
陳氏哼了一聲,“那你大可不必,你妹妹在宮裏好得很,阿瑤可比你懂事多了,太子殿下也不知比你這傻哥哥好了多少倍。”
雖然被說傻,傅湛反而放下心來。他本來有些擔心,秦爽一事會不會影響傅瑤與太子的感情,現在看來他的憂慮是多餘的——也是,以傅瑤的聰慧,一定能将此事圓過去吧。
傅湛趁便問道:“娘,妹妹有沒有問起我?”
陳氏白了他一眼,“問你做什麽?文不成武不就的,攤上你這麽個廢物哥哥,也是阿瑤倒黴。”
傅湛愁眉苦臉地摸摸頭,“娘,你說我不通文也罷了,這武怎麽就拿不上臺面了?明明我的功夫,比京中多少士子來得強呢!”
“你既這般能耐,怎不考個武舉回來?”陳氏沒好氣說道。
誰知傅湛卻點了點頭,“好,我明年就去考武舉。”
說罷就要去院中演練棍棒拳腳,陳氏忙拽住他,“別胡鬧,說句玩話你還當真了?”
誰料傅湛卻神情莊重,“母親,我是認真的。我真的想去考武舉,以後投身沙場,出将入帥,一酬壯志。”
陳氏豎眉說道:“這話你想都不要想,咱們傅家雖不昌盛,也用不着你到沙場上去掙命。你願意過那刀頭舔血的日子,娘可不想日日在家為你提心吊膽,你還是老老實實撿起詩書,圖個功名要緊。”
傅湛只好悻悻地走出去。
傅徽此時才插嘴道:“你何必把話說得這麽死,他喜歡什麽讓他去不就得了,再說,你肚子裏還有一個呢。”
“萬一是個女娃兒呢?”陳氏瞪他一眼,撫着肚子憂愁說道:“我就湛兒這麽一個兒子,怎能放心得下?何況他現在還是獨身一個,若成了家,我也能少操心些。阿瑤已經進了宮,看着雖好,可宮裏人哪是好相與的,背地裏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倒也罷了,原是聖命不可違,我現在只希望湛兒能老老實實守在身邊,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罷了。”
傅徽嘆了一聲,攬着夫人的肩膀,似是勸慰她,又似是勸慰自己,“會好的,都會好的。”
大夫人處置了女兒,還專門去書一封,向傅瑤彙報進度。
傅瑤看完手裏的信紙,臉上不禁露出微笑,她随手将書信扔進火盆裏——事情既了,這樁心事也能放下了。
陳氏也專門來信,跟她說了些家中境況,字裏行間,順便提及三夫人的詭計。傅瑤看後,反而咯咯地笑起來。
秋竹咦道:“良娣為什麽事這麽高興?”
傅瑤捂着嘴,将信紙遞給她,“你自己看。”
秋竹看完也不禁失笑,“這三夫人也太滑稽了,七小姐才十三歲,八小姐更小——真虧她怎麽想得出來!”
三夫人雖異想天開,秋竹卻想到另一個問題,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傅瑤的臉色,“太子殿下不是心性不堅之人,良娣不用為這個擔心,不過,這生男生女,還真是一樁大事。”
傅瑤何嘗沒想過這個問題。換做成德帝的妃嫔,一定是希望生下皇子遠甚于公主。
可傅瑤的情況不大一樣,從來皇子娶親,都沒有将側室扶正的先例。即便她生下皇長孫,依舊是個良娣,并無成為太子妃的指望。相反,由于這個孩子的存在,一旦太子妃正式入主東宮,必定将她和孩子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為了保住這個孩子,她面臨的種種麻煩是少不了的。
出于這些考量,傅瑤其實更希望生下的是一個女兒——這樣她可以省心,別人也能放心。
可惜,她無法決定這一點。就算把現代技術搬來,可以查驗孩子的性別,她也沒法改變固有的情況。如今她能指望的,唯有叵測的天意。
她也曾問過這問題,元祯的回答還是和之前一樣,“只要是咱們的孩子,不論是男是女,孤都喜歡。”
“若一定要您選一個呢?”傅瑤任性問道。
元祯思忖了一回,“那就還是男孩吧,父皇也很想要一個皇孫。”
果然還是為了讨皇帝的歡心,傅瑤腹诽道。也是,元祯身為太子,自然志在皇位,博得成德帝的喜歡才是最要緊的,至于她的顧慮又值得什麽?
大概皇後殿下的願望,才是與她真正一致的。傅瑤暗道。皇後應該不願她生下男兒,這是她與這位婆婆唯一的共性。
元祯默默地看着懷中人,從他這裏望去,只能望見一個鴉青色的頭頂,黑鬒鬒的頭發,以及兩片飛速撲閃着的長睫毛——表明這女孩子正在胡思亂想。
他甚至可以猜到這女孩子在想什麽:她一定在祈禱生下的是個女兒,這樣可以免去許多麻煩,她這人天生懶散。
可是她卻不知,元祯的确希望她生下一位皇孫:不是為了他的以後,而是為了她的以後。
他希望她成為他的妻,不是良娣,而是名正言順的——妻。這個過程或許麻煩,可他會盡力去做,而一個皇長孫的誕生,無疑會使這一關更加順當。
傅瑤在胡思亂想中竟然睡着了。
元祯将她的頭頸輕輕挪開,放到枕上,一壁替她掖好被子。自己卻躺到一旁,以手支頤,看着沉睡中的容顏。
在夢裏她很平靜,也很生動,嘴角甚至輕輕勾起,帶點狡猾的笑意——這比她平時故作溫順的模樣來得老實。
元祯不禁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