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事

傅瑤既已決定征服這位老奶奶, 次日就讓小廚房做了些香甜軟糯的糕點——東宮膳房的手藝她還是很信得過的——并讓秋竹親自送去壽康宮。

豈知秋竹回來便為難的告訴她, 說太後轉頭就将那些糕點分贈給了下人, 自己分毫未動。

小香不禁咋舌, “太後娘娘好大的派頭, 不會是故意給良娣難堪吧?”

“不會。”傅瑤沉聲說道。

太後與她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怎會因這個為難她;再說,像太後那樣的身份, 真惡心一個人,也不會用這樣小家子氣的手段。

只能說,她送的禮物, 并不中太後的意。

傅瑤并不氣餒,原是她自己考慮不周,沒有打探清楚就貿然行動。好在, 她不清楚太後的喜好, 有一個人理應清楚。

晚上太子回來,傅瑤便向他問起這事。

元祯詫道:“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傅瑤讪讪說道:“太後娘娘她畢竟是殿下的祖母,殿下每日事務繁忙,妾身代殿下盡些孝心也是應該的。況且, 本朝以孝治天下, 妾身若能侍奉太後身側,對殿下的名聲也有助益。”

她說得好聽,口口聲聲為元祯的皇位着想,其實主要想為自己尋一個靠山而已,好鞏固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她不敢把寶全壓在元祯身上。

元祯何嘗瞧不出她這點小算盤, 雖有些氣傅瑤信不過他,但仔細瞧瞧,讨好太後也沒什麽壞處,遂将她的頭發揉搓一頓,還是老老實實告訴她:“你不知道,皇祖母的性子頗為古怪,與一般老人家多有不同。別的老太太都喜歡吃甜爛食物,看熱鬧戲文,皇祖母可恰好相反,她是巴蜀人,一向喜食辛辣,且無肉不歡。至于聽戲,宮中一向是年節時搭了戲臺尋個熱鬧,皇祖母早兩年還有興致,專門叫了個小戲班子供她點愛聽的戲,近年來只安居宮中養病,這些東西一概不興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她不喜歡傅瑤送的糕點,果真是不合胃口。

傅瑤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禁問道:“殿下這般了解太後娘娘的習性,怎不見你多往壽康宮去?”

元祯苦笑道:“皇祖母一向喜好清靜,咱們這些人多不中她的意,就連我小的時候,她也沒怎麽親近過我。你不見三皇弟才三歲,德妃娘娘也很少帶他拜見太後麽?”

真有不喜歡孩子的老人家嗎?傅瑤陷入沉思。

有了準備,她的信心便充足多了。她沒那個權力召戲班子進宮,只好依舊從食物上下手。

第二日,傅瑤便親自往壽康宮來,身後跟着秋竹和一名內侍——內侍手裏捧着一個碩大的朱漆食盒。

宮人通傳後,她邁步入殿,誰知就聽到太後煩躁的聲音:“哀家不喝這藥,給哀家撤下去。”

傅瑤擡眼望去,江太後大約是午睡才醒,頭上并未梳髻,花白頭發散散披着,幾乎有些蓬亂。

她身旁一個年歲差不多的老嬷嬷正在殷勤苦勸,“太後,您這病總拖着不見好,不服藥怎能行呢?”

傅瑤開口說道:“太後既不願喝藥,就不用強逼她喝了。”

她認得這位老嬷嬷,就是前日禦花園中陪太後賞梅那位。

曲嬷嬷也認出了她,福了福身,“傅良娣。”

對她的到來雖有些吃驚,還是憂愁說道:“良娣怎可說這樣的話呢?不服藥,太後的病勢怎麽能好?”

“治病為的什麽?還不是為了身子康健、情志舒暢麽?倘若這藥喝得不痛快,太後娘娘也情緒不佳,那倒不如不喝的好。”傅瑤微笑說道。

她這通歪理竟把曲嬷嬷說得愣住。

太後淡淡擡起眼皮,“你來做什麽?”

傅瑤微微屈膝下去,“臣妾參見太後殿下。”

心中有了成算,她說話的底氣也充足多了,“臣妾聽聞太後近來飲食不歡,特意讓小廚房做了些薄物,好讓太後娘娘開胃。”

于是讓秋竹打開食盒,望去時,只見一籠分量充足的腐乳蒸肉擺在中央,周遭還有一碟手撕蹄筋,并一碗水煮魚,上面撒了碧綠的蔥花與鮮紅的椒碎。

曲嬷嬷急道:“良娣怎麽送來這些,快拿回去。”

太後卻擺了擺手,“慢着。”

“太後,您年紀大了,這些東西怎麽克化得動。”曲嬷嬷差點跺腳。

太後橫了她一眼,“哀家還沒老掉牙齒,你倒把哀家看成死人了。”

曲嬷嬷一驚,只好收聲。

太後看着傅瑤,“你怎會想到送來這些?”

想不到老太後看着冷心冷面,居然是個吃貨,看樣子這一招起作用了。

傅瑤恭敬笑道:“是太子殿下告訴我的。”這種事情用不着撒謊,說實話就行了。

太後看了她一眼,也沒細問,吩咐道:“收下吧。”

“可是,太後娘娘正在服那藥,會不會有所抵觸……”曲嬷嬷到底有些遲疑。

太後臉上顯出不耐,正要說話,傅瑤替她開口了:“太醫也沒說忌食辛辣吧?嬷嬷若實在不放心,我随後會向太醫詢問此事,總不會害及太後娘娘就是。”

曲嬷嬷無法,只好将食盒搬到桌案上來。

傅瑤主仆倆站着不動。

太後瞪道:“你怎麽還不走?”

“太後真不打算喝那藥了?”傅瑤含笑說道。

“不喝了,怎麽了?”太後賭氣說道。

傅瑤有一副難得的好脾氣,“臣妾本來想着,若太後娘娘照太醫院的吩咐用藥,那麽為了抵償您服藥的辛苦,臣妾每隔一日都會送些好吃食過來,讓太後您解解饞瘾,現在看來是不必了。”

曲嬷嬷聽得咋舌,還有人敢這樣脅迫太後?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傅瑤臉上依舊笑盈盈的,她可是吃準了太後不敢拿她怎樣:下人都是謹慎的居多,江太後的小廚房一定不敢給她做這些肥膩辛辣肉食,免得出什麽亂子。

這樣的事,只有她敢做。

江太後無法,只好端起旁邊的藥盞,将黑漆漆的藥汁一飲而盡。

傅瑤這才揉身施禮:“臣妾告退。”

曲嬷嬷看着她的背影,悄悄說道:“太後,您看這……”

太後也看着門外,眼中卻是一片平靜,“無妨,她要讨好,哀家就受着,不必為此分神。”

這宮中的真情假意她都見的多了,什麽是真孝心,什麽是假逢迎,日子久了,自然看得出來。

她拾起桌上的銀箸,夾了一筷子手撕蹄筋放進嘴裏,慢慢咀嚼。

曲嬷嬷不禁勸道:“太後……”她真怕江太後吃了這些肉食消化不良。

太後也懶得廢話,直接将一筷子蹄筋塞到曲嬷嬷嘴裏,堵住她将要說出的話。

曲嬷嬷先是嗚哇,慢慢臉上卻轉為驚奇——不得不說,這蹄筋炖的還真是軟爛呢!就連她這樣牙口不好的人,吃起來也毫不費力。

傅良娣這回算是抓住太後娘娘的把柄了。

傅瑤自此就常往壽康宮去,自然少不了帶些可口的吃食。她也怕老年人葷食吃多了不好,耍了點小心眼,譬如在蒸肉底下墊些芋頭、山藥、薯類等,看着分量雖足,其實并沒有多少。

太後雖瞧出這些小狡猾,也只好裝作不知——若無傅瑤,她就連這點口福都沒了。

一來二去,傅瑤對壽康宮簡直輕車熟路,比往椒房殿去得還勤——江太後雖然習慣擺着一張冷臉,傅瑤卻覺得與她相處起來更加舒服,起碼比趙皇後那種隐隐的厭惡要好多了。

其實她覺得,江太後并不像她表面上那般冷情,偶爾還是有熱乎的一面。

譬如有一回,江太後說起:“這天寒地凍的,你不用天天過來,也不嫌累得慌。”

傅瑤賠笑說道:“臣妾在屋裏每日閑着也是閑着,還不如多陪太後說說話,臣妾也能解個乏兒。”

江太後當時雖無表示,随後傅瑤卻發現,多了一頂接送她的暖轎——自然是江太後派人送來的。

傅瑤心中歡喜,加之省了路上勞乏,往壽康宮去得更勤了,甚至中午也不回去,連午膳也留在壽康宮享用。元祯為此抱怨過幾回,傅瑤只裝聽不見,依舊我行我素——來來往往的實在麻煩,且太後宮中也很舒服呢。

江太後有歇晌的習慣,即便冬日也是如此。反正壽康宮的火盆終日生得旺旺的,溫暖如春,根本不懼怕着涼。

這日用過午膳後,江太後照例在內殿睡晌午覺,傅瑤則搬了張鋪了狐皮的紅木椅坐在一邊,手裏捧着一本志怪小說細細研究——元祯不許她看這些靈異神怪的東西,怕對腹中的胎兒不好,傅瑤正好借機躲到太後這裏來。

四下裏寂寂無聲,曲嬷嬷也忙自己的事去了——太後覺淺,睡眠時不喜有人旁邊伺候,恐怕吵嚷。

不知是哪裏,忽然傳來一聲幽幽的“先帝”。

傅瑤悚然一驚,差點以為自己見了鬼——誰讓她正在看鬼故事?

好在細聽了一陣,她才辨認出那是從內殿傳來的,莫非太後在說夢話?

正在躊躇,裏頭人又喚了一聲。

傅瑤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蹑手蹑腳地進去,只見江太後兩眼緊閉,嘴唇微微翕動着,果然是在說夢話。

老太太睡覺也不老實。厚實的棉被掀起一角,一只胳膊垂在外邊。

傅瑤嘀咕了一聲,上前為她将被子掖好,手指觸到江太後的手腕,卻覺到一個涼涼的硬硬的東西。翻起手掌一瞧,竟是一塊形制古樸的玉墜。

都說玉能辟邪,可是像這種古玉,上頭也許附了什麽鬼祟也說不定——傅瑤方才看的志怪小說就有一篇類似的。且這塊玉冰涼硌手,難怪江太後睡不安穩。

傅瑤小心地将那塊玉掰開,誰知江太後攥得死緊,怎麽也弄不下來。她正要再加一份力道,就聽床上人幽幽說道:“還給哀家。”

傅瑤一驚,只見江太後已慢慢睜開眼,忙屈膝道:“臣妾有罪,冒犯太後殿下,還請太後饒恕。”

“無妨。”江太後說道,顯然并沒有怪責她的意思。她将那塊玉伸到面前,仿佛珍寶一般戀戀看着,還伸出皲皺的手指慢慢摩挲,仿佛那是戀人的肌膚。

傅瑤遲疑着問道:“太後,這塊玉……”

江太後的聲音恍如夢呓,“這塊玉是先帝賞的。那時哀家已入宮兩年,可從來沒有見過皇帝,一直到永巷的夾道裏,我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夫君,這個我将托付終身的人。我低着頭,偷偷地看他,皇帝生得真好看啊,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俊美的男子……”

她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虛虛擺出一個手勢,“他這樣輕輕擡起我的下巴,還誇我長得漂亮,我明知這不過是一句慣話,他大概對每個女子都說過的,可我還是癡癡地相信了——我只有這麽一個夫君,不相信他,我還能相信誰?”

傅瑤心中猛地一抽緊,輕輕喚道:“太後……”

太後大約并未聽見她的話,依舊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裏,“後來,我承了寵,可是并沒有得寵。前有與先帝伉俪情深的元後,後有寵愛無匹的常貴妃,而我,就和宮中的其他女子一樣,很快淪落在不起眼的角落裏。哪怕後來熬成了昭儀,熬成了皇後,也是先帝見我無子,才放心把皇帝交托給我,其實在他眼中,我和這內廷的女子都沒有半分分別……”

太後笑着,依依看着手裏的玉墜子,“只有這塊玉,是哀家唯一值得留戀的東西,先帝初次見我,身邊別無他物,只帶了一把折扇,便解下這扇墜送給我,在我眼中,它卻是比什麽都要緊,連皇後之位都及不上……”

太後雖然露出歡顏,傅瑤瞧着,心中卻驀地覺得酸楚,不知怎的,兩行眼淚便落下來,落在太後手背上。

江太後覺得了,含笑看着她,“傻孩子,哭什麽,這又不是什麽值得難過的事。宮裏的女人,哪個不曾經歷過這一關,哀家還算幸運的,做到了如今的位置,早該心滿意足了。”

傅瑤愈發哽咽。這便是宮中女子的追求麽,無波無瀾,無情無愛,到老來,只能依靠一點回憶活着。

或許她也會是這樣,一輩子渾渾噩噩,所得到的永遠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不,或許還要慘,因為她根本不知自己想要什麽。

太後輕柔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傻孩子,你和哀家不同。哀家雖不常見着,每每也瞧料了兩三分,祯兒他是喜歡你的。不像先帝,有些人的愛可以分給許多人,有些人則不能。祯兒是個好孩子,他不會辜負你的。”

傅瑤臉上木木,心中也是木木。江太後說的或許是對的,可是男子的愛是最不能指望的東西,何況元祯是未來的皇帝。

元祯從前跟她說,要把太子妃之位留給自己心愛之人,所以要立她這個寵妾來做靶子,這話傅瑤五分信五分不信。

真愛或許是有的,可不會是她,也不見得是以後那位太子妃——這位置責任重大,必得經歷諸多考慮,絕不是用愛就能輕易決定的事。

至于這段時日,元祯的确對她很好,傅瑤也覺得元祯對她有幾分喜歡——連孩子都有了,說不喜歡那是假的。可以後呢,倘若他成了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她這份喜歡又能保得幾時?

亂花漸欲迷人眼,元祯也只是一個男子。她現在仗着美色一時受寵,若日後出現一個更美貌的、氣質更出塵的,難保自己不會淪為她人的腳底泥。

為了避免往後的失意,唯有不輕易交托真心才是真理。江太後就是個例子——她若是不喜歡先帝,如今也不會這般難過了。

傅瑤腦中千回百轉,江太後默默看着她,輕輕嘆息一聲。她想開解這女孩子,卻發現根本無從勸起——她又有什麽資格勸解別人呢?

曲嬷嬷掀簾子進來,恭敬回道:“太後,太子殿下來了。”

旋即便看到一個明亮的身影大步邁入,“阿瑤,孤來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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