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完勝

暮色沉沉時, 派去打聽的宮人回報, 說成德帝去了高貴妃的漪瀾殿。

趙皇後淡淡擺手, “本宮知道了, 下去吧。”

她心中雖煩惱, 但亦無可奈何。她是皇後, 不是寵妃。寵妃可以出盡百寶邀寵,而皇後, 即便心底有萬般酸澀,也必須做出賢良的名兒來,不能表現出丁點醋意。

皇後的身份固然給了她無上榮耀, 可是也從此困死了她。

趙皇後慢慢拔下頭上的發簪,正要寬衣就寝,就聽侍婢來報, “傅良娣來了。”

她怎麽又來了?還是在這個時候來?

趙皇後莫名有些不安, 上回郭賢妃給傅瑤送梅湯想令她流産,傅瑤來見她,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

這回又出了什麽事?

“傳。”趙皇後凝神說道。

這一回傅瑤進來得更快,禮數也更為粗疏。她甚至沒有行禮, 只福了福身, 就道:“母後,有人要謀害臣妾腹中胎兒,臣妾特意将證人帶來給您過目。”

她一聲令下,朱弦便被扔進來。

趙皇後一眼瞧出朱弦十指滲出的殷殷血跡,“你對她用了刑?”

“不用刑如何肯招?”傅瑤漠然說道, “濫用私刑固然欠妥,可是跟這個丫頭犯下的罪狀比起來,真是小事一樁。皇後娘娘,您還是先聽聽這個丫頭怎麽說吧。”

她踢了朱弦一腳,“現在,把你方才對我說的,原原本本地跟皇後講一遍。”

“是。”朱弦低低應了一聲,開始訴說。

趙皇後見傅瑤這般目中無人,心中雖有氣,也只好暫且聽着。

她的臉色漸漸變了。

朱弦說的話,與方才并無二致,可是在趙皇後聽來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傅瑤畢竟與郭家毫無瓜葛,郭家就是死絕了也與她不相幹,可趙家卻與郭家同氣連枝,一方有難,另一方勢必難以幸免。

趙皇後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朱弦決然說道:“是,字字句句,并無虛言。”反正傅良娣已答應保全她的家人,現在她沒什麽好怕的了。

趙皇後又驚又怒,“你怎麽敢做這樣的事?”

傅瑤冷笑道:“母後您錯了,不是她膽大敢做這樣的事,是郭二小姐膽色過人才對,朱弦一個小小奴婢,要不是有人主使撐腰,她哪敢謀害皇嗣?”

趙皇後啞口無言。這件事是郭叢珊的罪過,辯無可辯,那女孩子她之前就瞧着不對頭,卻沒想到她大膽至此。更令趙皇後生氣的是,郭氏只顧着自己的私欲,完全未把郭家和趙家的安危放在眼裏——這一點尤其不能原諒!

傅瑤鄭重地作了一揖,“如今事情已經分明,還請母後給個說法,該如何處置?”

趙皇後好生為難,謀害皇嗣是滔天大罪,哪怕誅九族也不為過,可若真這樣廣而告之,即便郭家和趙家仍能保全,有這個污點,此後也難以在朝中立足。非只如此,她這個皇後,以及身為皇後之子的元祯,也将孤立無援——最好還是盡力保全這兩家。

趙皇後勉強笑道:“阿瑤,此事畢竟牽連甚廣,不是你想的那般簡單,如今你既已無恙,那女子的詭計也未得逞,不如……”

她叫得親切,傅瑤聽着卻只覺得惡心,她冷聲說道:“莫非臣妾所受的罪便白受了麽?若臣妾這回真遭遇不測,皇後娘娘是不是還要包庇那罪魁?”

趙皇後呆呆看着她。假如傅瑤這回真一屍兩命,她還真不知自己該作何舉措。于情,她當然會恨透那殺害自己孫兒之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可是于理,她又不知自己是否會繼續遮掩下去,保住既有的利益。

趙皇後讷讷無言,傅瑤深吸一口氣,肅容說道:“臣妾明白了,那麽臣妾就遵照皇後娘娘的意思,不會向太子殿下透露半字。”

其實她一早就預料到這樣的結果,所以才獨身來此,以保全郭趙兩家的顏面,而不是對外揭發。可是親口從趙皇後嘴裏說出來,她還是不禁齒冷——無論怎樣,她都不會真心将趙皇後視作一家人了。

趙皇後自己仍有些懵懂,“你的意思是……”

“臣妾不會追究謀害皇嗣一事,可是那主謀之人,臣妾也不願放過,”傅瑤揚眉說道,“這一點,還請皇後殿下成全。”

能不累及趙家,趙皇後已經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她溫煦說道:“你待如何?我讓郭叢珊給你賠罪可好?”

光賠罪未免也太便宜了。

傅瑤冷笑道:“光賠罪就頂用的話,人人都上趕着犯錯去了。”

“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趙皇後有些尴尬。

傅瑤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主意,“郭二小姐做下這樣的事,咱們雖不追究,保不齊她哪一天自己說出來,反而麻煩。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別再讓她見人的好。”

趙皇後聽得納悶,難道讓郭家把郭叢珊關起來?可關不關得住是一說,總不能關一輩子,別人還是會疑心哪!

傅瑤坦然說道:“賢妃娘娘不是卧病在床麽?沒準就是二小姐去歲常常進宮鬧出來的。既然二小姐這般不祥,就當送去佛寺裏清修,也好驅厄。”

送去寺廟裏,又是不祥之人,那就等同于斷送了一生的指望,從此只能長伴青燈古佛了。

這女孩子年紀輕輕,想出來的手段倒是果決狠辣,半點也不給人留後路。

趙皇後聽得膽寒,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傅瑤向她拜了一拜,“如此,那就有勞母後了。”施禮離去。

侍女膽怯地看着地上的朱弦,“皇後娘娘,這人該怎麽辦?”

趙皇後煩惱的揮手,“先押去後殿關着,容後處置。”

朱弦臉上反比趙皇後平靜的多——知道自己要死的人,往往格外淡定。

趙皇後又叫來另一名侍女,“你去披香殿将賢妃請來,本宮有要事見她。”

那一夜趙皇後同她表妹說了些什麽,傅瑤無從得知,她只知道從次日起,郭賢妃的病就漸漸痊愈,衆人都說是郭家二小姐沖撞,因此郭賢妃便向郭家下了口谕,要求将郭叢珊送到城外的慈航齋清修。

永寧伯夫人領着女兒哭到披香殿來,質問郭賢妃為何糟踐自己侄女的名聲,郭賢妃冷冷看她一眼,“嫂嫂這話錯了,不是本宮糟踐她的名聲,是她在糟踐郭家的名聲,你怎麽不問問你的好女兒做了什麽?”

郭叢珊面色慘白,死死拉住母親的衣袖,“娘,別再問了,我願意去清修,不關姑母的事。”

永寧伯夫人摟着女兒痛哭失聲,“我的好女兒,你做錯了什麽,一家子血親都這樣狠心!她們既然不肯放過你,娘也削了頭發陪你做姑子去——反正這家裏容不下咱們娘兒倆!”

郭叢珊也伏在她懷中流涕。

郭賢妃自經歷變故後,比先前通透了許多,只冷眼旁觀這一對母女。從前她怎麽沒發現郭家的人都這般蠢呢?她這位大嫂也是個拎不清的,至于郭叢珊——連豺狼的眼淚都比她真呢。

永寧伯夫人鬧歸鬧,最後還是迫不得已,将好女兒送到尼庵裏去。郭賢妃大概跟哥哥提了侄女兒的惡行,所以永寧伯并未反對,反而急急地将女兒送出府去;至于永寧伯夫人,他們則索性瞞着,像這等混不吝的婦人,知道的越少才是好事。

趙皇後又叫傅瑤過去,問道:“那叫朱弦的宮人今日不吃不喝,似乎隐有死志,依你看該如何?”

她現在對着傅瑤總有一種上下颠倒的感覺,似乎對方才是主子——當然是趙皇後自覺理屈。

傅瑤輕快的說道:“她犯的本來就是死罪,要死便死呗。”

趙皇後皺了皺眉,對她的無禮雖不快,也不好說什麽,只耐着性子道:“宮人們生老病死也是常事,但若沒個由頭,也說不過去。”

傅瑤露出狡猾的笑容,“母後若不嫌棄,臣妾這裏倒有個主意。”

說罷附耳過去,對着趙皇後悄悄說了幾句。

趙皇後聽得睜大了眼,她素知傅瑤鬼心眼多,卻也沒想到她這般能于應變。

只是趙皇後還有些猶疑,“光憑這些證據,只怕不足以定高貴妃的罪吧。”

“要定罪做什麽呢?只要有一點疑心即可。做得太明顯了,別人反而要懷疑有人故意陷害,就是這樣影影綽綽才好。”傅瑤微笑說道。

這還是她從高貴妃母子身上學來的。

趙皇後仍在踯躅,“但,謀害誠郡王世子對她們也沒什麽好處,這動機上只怕說不過去。”

“怎麽沒好處呢?”傅瑤說道,“娘娘您想想,誠郡王世子是養在誰宮裏的?一旦王世子出了意外,人人都會怪責娘娘您教養不善,且朱弦是賢妃娘娘的人,貴妃娘娘此舉,還可挑撥您與賢妃的關系,進而挑撥郭趙兩家不和,打擊太子的勢力,為二皇子鋪路——道理都擺在那裏,就看您怎麽說呢。”

趙皇後一臉佩服的看着這女孩子,被傅瑤這麽一說,連她都幾乎相信高氏是罪魁禍首了——看來她料得不錯,這丫頭果然是個狐媚子人精,盡管她如今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很快,有人向趙皇後告密,說誠郡王世子落水一事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設計,引誘其去湖邊。趙皇後循着蹤跡查到披香殿的宮女朱弦身上,正待審訊,豈知當晚朱弦就自缢身亡,臨走還留下一封遺書,說自己曾被郡王世子責打辱罵,才心生不憤,作出此舉。

遺書上盡管寫得明明白白,可有心人卻在收拾朱弦的遺物時,發現了一顆東海明珠——昔年高貴妃風光無匹,成德帝獨獨贈予她一斛東海明珠,如今卻在一個小宮女身上發現,難免不惹人疑心。

高貴妃百口莫辯,不惜脫簪待罪,到勤政殿前自證清白。可成德帝礙于人言,加之誠郡王夫婦執意要為兒子讨回公道,不得已,只好奪去高貴妃協理六宮之權,罰俸半年,令其閉門思過一月。

二皇子元祈為其母求情,也遭了一頓申斥,深覺丢臉,只好稱病不出。

趙皇後見了這般,自然心滿意足——誰都以為只有高貴妃得蒙聖寵,卻忽略了她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後,要弄到幾顆明珠,絕非什麽難事。

傅瑤只是付諸一笑。她為趙皇後出的這個主意,對她自己并沒有多大好處,受利的只是趙皇後和元祯。但也罷了,誰讓他們站在同一條船上,彼此的利益都是互相依存的。

不管她喜不喜歡元祯,她都得幫着他,護着他——如同幫着她自己。等肚子裏的這個生下來,她将又多一個人需要庇護,要操的心只會更多。大概只要人活着,就免不了這些紛紛擾擾。

或許她該改一改這懶散的習慣了,只聽說過懶散的姑娘,沒聽說懶惰的母親。她必須打起精神,才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這地方好壞且不論,她既然來了,便沒有退縮的道理——何況她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暮春時節,落花如同飛雪,紛紛揚揚煞是好看。傅瑤坐在廊前,看着宮人們侍弄花草,以一種緩慢而優雅的節奏,這樣好的季節,誰也不願它匆匆過去。

然而傅瑤能清楚地察覺到時間的流逝,她撫上自己的肚子,裏面傳來輕微的震動。一個新生命正在裏頭茁壯成長,它是強健的,而且充滿希望。

元禧輕手輕腳的上前來,仰着臉兒悄聲問她:“傅姐姐,他們都說你快生了,是真的嗎?”他現在也學着昌平喊傅姐姐。

誰整天跟小孩子聊這些生育的話題,傅瑤有些為難,還是“嗯”了一聲。

元禧驚喜地拍手,“太好了,我要有小弟弟了!”于是雀躍着跑走,要向他母親彙報這個消息。

額……宮裏的孩子都搞不清輩分嗎?

傅瑤無語地看着元禧的背影。

算了,也好,至少這孩子比從前懂事多了。自從見識過元禧的豐功偉績,傅瑤很擔心會生一個像他那般頑劣的孩子,現在這份擔憂則化為無形:就算天性頑皮,她也有本事将其教好。

她有這個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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