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主謀
從未有過這樣的混沌, 傅瑤腦中沉沉一片, 仿佛充塞了一切, 又仿佛盡是虛空。
自從穿越以來, 她總是刻意保持清醒, 連夢裏也帶了三分警惕, 這令她覺得安全——同時也覺得疲累。
現在卻難得放松下來。
真的,她覺得這樣挺好, 沒有争執,沒有算計,遠離宮中紛擾, 遠離所有的人和事——也包括遠離元祯。
她常在想,假如她可以逃出宮去的話,她是願意逃的。盡管宮外的生活不見得舒服, 但至少她擁有貧瘠的自由, 而在宮裏這種沉悶的空氣下,只會一日日消耗她的生命。她必須極力讨好,必須媚笑逢迎,必須争權奪利——人人都是這樣過過來的, 沒有例外。
可是她不能出宮, 出宮就只有死路一條,連傅氏全族都不能幸免。倘若不能活着,那自由還有什麽意義?
真累啊。
要是她一睜眼,發現自己回到原來的家中,那該有多好。那個家雖稱不上溫馨, 但令她覺得踏實。
懷着強烈的希冀,傅瑤慢慢睜開眼皮。
她對上的卻是元祯焦急的目光,“阿瑤,你醒了。”
原來還是在宮裏。
兩行眼淚漸漸下來,傅瑤顫顫巍巍的抓住元祯的手,“殿下,孩子呢?”
一種強烈的恐懼攫取了她的心神。
既然她還是那個懷着身孕的傅瑤,她腹中的骨肉……傅瑤緊張地看去,想掀起棉被一探究竟。
元祯忙安撫地拉住她,“你放心,孩子沒事。太醫說多虧救得及時,你只是嗆了點水,并無大礙。”
原來秋竹趕到勤政殿時,元祯恰從裏頭出來,來不及細問就速速跟她來到岸邊,将人救起。
傅瑤松了一口氣。若按宮鬥劇裏演的那樣,恐怕她已經早産,甚至難産。還好現實沒那麽殘酷。
也多虧她勤于走動,這具身子才強健了些。
元祯握着她的手嗔道:“你膽子也太大了,就算看到元禧落水,也不該不顧自己的身子去救,若真出什麽意外,誰擔得起這個責?”
傅瑤臉上一僵。
敢情元祯以為她是為救元禧才落水的。不,不止元祯,恐怕所有人都這麽想。旁人又不知有人暗地搗鬼,落水的就只有他們兩個——總不可能是那位頑劣的王世子主動救她。
這真是個美麗的誤會。
傅瑤勉強一笑,“郡王世子情況如何?”
元祯嘆道:“他溺水的時候久些,現在仍昏迷着,不過太醫已将腹中積水控出來了,說需要一段時間休養,總之于性命無礙。”
這樣看來,那人的算計竟樣樣落空了,傅瑤暗道。她真是福大命大。
元祯在她額上親了一口,起身道:“孤去看着她們煎藥,也好放心些。”
傅瑤點了點頭,“殿下安心去吧。”
元祯去後又是秋竹進來,她将一個燒得暖烘烘的手爐塞到傅瑤懷中,“那湖水甚是冰冷,良娣別着了寒氣。”
“良娣您不是遠遠看着就好麽,怎麽自己跳下去救人了?那誠郡王世子跟咱們又沒有多大交情。”秋竹語聲似有不滿。
傅瑤凝眸看着她,“連你也相信我在救人?”
“不是麽?”秋竹納悶。
“當然不是,我是被人推下水的。”傅瑤冷冷吐露。
現在她看得很清楚了,那人原來還留有後路。她正奇怪,元禧雖然頑皮,不見得真有人要他的性命,現在看來則是有兩層用意:一是将她引到湖邊,好趁機動手;二來,無論此事結果如何,衆人都會以為她是為救人而獻身,就算她活轉來,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聲,自然也不好追查下去。
傅瑤将這番推斷說出,秋竹不由大驚,“那咱們該怎麽辦,難道任由此人逍遙法外?”
說出真相顯然是不恰當的,她現在安然無恙,元禧可正在受罪呢。若叫衆人得知,難免有袖手旁觀之嫌,誠郡王妃沒準也會恨上她。
傅瑤沉思片刻,悠悠說道:“好在,就算刨去我這樁事,誘殺王世子的罪名也不輕呢。”
敢謀害她的人,就必須要付出代價。
三日之後,傅瑤休養得差不多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元禧。
元禧被安置在椒房殿的偏殿,醒是醒了,依舊下不來床。
誠郡王妃正在床邊看護兒子——兒子當然比婆婆重要多了,常貴太妃那邊現在只有幾名侍女照顧。
郡王妃一見到她,立刻淌眼抹淚起來,用手絹拭着眼眶,泣涕不能成聲,“傅良娣……”
傅瑤柔聲勸道:“王妃不必傷心,好在世子并無性命之憂,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看您以後的指望大着呢。”
郡王妃感激地擡起眼簾。
傅瑤向床上望了一眼,同其母說道:“王妃,我想單獨同世子說說話,不知可以麽?”
王妃驚奇地看着她。
“您放心,我只是想澄清一下從前的誤會,并不為別的。”傅瑤含笑說道。
她救了元禧的性命,這點要求自然得答應。郡王妃點了點頭,“好。”便扶着侍女,帶上門出去。
傅瑤坐到床邊,靜靜地看着被窩裏露出的小腦袋。元禧故意把頭對着牆壁,用手掌捂着臉,似乎不好意思與她會面。
這臭小子還知道羞愧。
傅瑤故意說道:“郡王世子這是打哪兒學來的禮數啊?對待救命恩人,你就是這樣的态度麽?”
元禧霍的坐起,兩只鼓鼓的眼睛瞪着她,傅瑤本以為他要頂嘴,誰想片刻之後,元禧竟垂下頭,小聲說道:“多謝傅良娣……救命之恩。”
蒼白的小臉上還冒出了兩朵紅雲。
原來這小子也不是那麽可惡。傅瑤爽性大度起來,豁朗說道:“好啦好啦,我也懶得要你一個小孩子承情。以後你須記着,別自涉險境,累得旁人為你操心就是了。”
元禧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依舊垂眸說道:“……好。”
這小子如今倒乖,看樣子還算有良心。
傅瑤趁便問道:“你怎麽想到往湖邊去的?那裏頭又沒什麽好玩的。”
這種小孩子的口吻最能套話。元禧想了一想,認真答道:“有人跟我說,湖裏新喂了幾頭錦鯉,我一時好奇才過去的。”
還真是有人布下的局。傅瑤又問道:“是誰,是你認得的人嗎?”
“是個眼生的丫頭。”元禧搖頭,他形容了一下那人的模樣,“長長的臉兒,柳葉眉,吊梢眼,鼻子不大,嘴有點厚。”
這特征雖能排除一部分人,可宮裏這副模樣的人也很有幾個,看來還得再做一番功夫才行。
問的話差不多了,傅瑤便起身,“你先歇着,我改天再來看你。”
正要離開,忽覺一只小手牽住了自己的裙子,回眸瞧時,卻是元禧探出半身拉着她。
傅瑤不禁失笑,“怎麽了?”
元禧小臉通紅,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你可一定要再來呀!”
這小鬼倒像是黏上自己了。她随口一說,元禧卻視為約定。
傅瑤只好轉身,摸了摸他的頭,柔聲笑道:“當然,我不會食言的。”一面替元禧掖了掖被子。
她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仿佛來自元禧衣上,不禁問道:“世子爺有熏香的習慣嗎?”
元禧擰了擰眉毛,“才不呢,我最讨厭熏香,寝殿裏都不許焚香的。”
也是,像這種男孩子,頂怕自己沾上一點女氣,又怎會主動接觸香料呢?
傅瑤再度笑了一笑,“沒事,我随便問問。”便出殿而去。
回到東宮,她便問起秋竹,“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向咱們通風報信的宮女?”
秋竹自然記得,這正是疑心之一,“那丫頭低着頭,也看不清什麽模樣。”
“那你還記不記得,她身上沾染了什麽氣味?”傅瑤笑道。
她将一件衣裳扔給秋竹,“這是我前幾日換下來的,你聞聞。”
秋竹抱着嗅了嗅,不禁瞠目,“這是沉水香的氣味,咱們宮裏可從不用這個。”
傅瑤頤然說道:“咱們從不用這種香,必定是在前幾日,那丫頭報信時蹭上的,而我在郡王世子身上也聞到同樣的氣味,這其中的關竅,也就很清楚了。”
“宮裏喜歡用沉水香的,就只有披香殿那一位……”秋竹喃喃說道,“容長臉,吊梢眼,厚嘴唇,可不就是伺候郭賢妃的朱弦嗎?”
她大驚失色,“良娣,莫非又是郭賢妃做的手腳?咱們要不要禀報皇後?”
傅瑤擡手止住她,“慢着。”
她覺得這件事另有蹊跷。一個人不該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郭賢妃縱然愚蠢,也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得罷。
她沉吟一會兒,吩咐秋竹,“你去披香殿悄悄兒地把朱弦叫來,就說我有事找她。”
秋竹有些為難,“她要是不肯來呢?”
“她不會不來的,”傅瑤笑吟吟說道,“她不來,可不就坐實她心虛麽?”
秋竹答應着去了,傅瑤卻叫了小香過來,問她道:“小香,我記得你的針線活似乎不大好?”
小香有些赧然,“婢子……婢子正在勤學。”
“紮綢緞紮不好,紮人總該會吧?”傅瑤詭秘的笑着。
秋竹沒怎麽費力就将朱弦帶了來——看來還真是做賊心虛。只是想從她嘴裏套出話,只怕還得費一番功夫。
傅瑤高高坐在貴妃椅上,挺着魁偉的肚子,面容像門神一般莊嚴。
朱弦顫顫巍巍跪下,小聲道:“傅良娣……找奴婢有何事?”
傅瑤也懶得跟她廢話,直奔主題,“推我入水這樁事,究竟是誰指使你做的?”
朱弦益發抖抖索索,“良……良娣說的什麽,婢子聽不明白。”
“裝糊塗?”傅瑤冷笑一聲,“有膽子做卻沒膽子承認麽?誠郡王世子雖不認得你,卻記得你的相貌,要不要叫他來指認一番?我衣衫上沾染的沉水香的氣味,也只有賢妃娘娘宮裏才有,如今證據确鑿,我本可以禀報皇後立刻杖斃了你,如今特意将你叫來,是想問一問背後主使是誰,你不要不識擡舉。”
朱弦聽了這番陳詞,幾乎暈倒,想不到這麽快就暴露得一清二楚。她躊躇要不要供出主謀。
傅良娣單獨将她叫來,可見也不是很有把握——她不過是個良娣而已,還真能掌控生殺大權了?她現在供出也是死路一條,相反,若是暫且瞞着,郭叢珊怕秘密洩露,沒準還會保全她。
朱弦這般想着,小心地往上看了一眼,大着膽子說道:“無人主使,只是奴婢一人的主意。”
這丫頭倒嘴硬。傅瑤挑了挑眉,“這話不通,你一個小丫頭,陷害我腹中的皇嗣做什麽?諒你也沒有這樣的膽子。”
朱弦見她只是嘴上厲害,并未有實際動作,心下反增了底氣,謊話也編得順口了,“确實是奴婢一人所為。奴婢只是見賢妃娘娘幽禁披香殿多時,心中不忿,才想為娘娘出一口氣。”
小香叱道:“胡說八道,郭賢妃是咎由自取,與咱們良娣什麽相幹?”
朱弦昂着頭毫不示弱,“要不是傅良娣到皇後娘娘跟前告發,我們娘娘又怎會被關押起來?”
小香不禁好笑,“照你這麽說,被人害了還得躲起來做縮頭烏龜不成?”
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傅瑤皺眉喝道:“都給我安靜點!”
兩人方始收聲。
傅瑤看着朱弦,慢慢說道:“你這理由編得很好,可惜,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朱弦不禁色變。
傅瑤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就算是朱弦一人所為,她方才口口聲聲說道賢妃,分明是在把郭賢妃扯進來——真正忠心于主子的丫頭,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你還是不肯說嗎?”傅瑤凝視着她。
朱弦垂下頭,讷讷道:“奴婢實在沒什麽可說的。”
傅瑤使了個眼色,小香陡然捉住她的手,掏出旁邊的針線盒,摸出一根又長又亮的細針,毫不容情地往朱弦指尖戳去。
殿內響起殺豬般的慘叫。
十指連心,最為痛楚。
傅瑤看着自己春蔥般白皙柔潤的手指,懶懶說道:“一直紮,不必停下來,直到她說出實話為止。”
紮人的确比紮衣裳容易多了,小香的性子本就利落,加之恨透了朱弦謀害自家主子,一下一下又狠又準。
不過片刻功夫,朱弦就已經淚水漣漣,連嚎叫的力氣都沒了。
她氣息微弱的喚道:“我招,我全都招。”
傅瑤這才說道:“放開她。”
仿佛還抓着一線希望,朱弦問道:“我若供出幕後主使,良娣能饒我一命嗎?”
“不能,”傅瑤搖頭,她還沒有大度到原諒謀害自己的人。
不過她說:“我可以饒你的家人不死。”
朱弦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她自嘲地笑笑:是了,她倒忘了,謀害皇嗣是重罪,會株連親族,她一人死了不打緊,只怕會連累自己全家。
這般看來,傅良娣已是寬仁之至了。
朱弦的身軀軟軟滑落下去,頭皮幾乎貼着地面,她慢慢說道:“指使我的人,是永寧伯府的二小姐郭叢珊。”
這消息雖在傅瑤意料之外,卻也沒有偏出太遠,不過,郭叢珊那次雖設計過她和秦爽的私會,也還沒有這般喪心病狂,如今怎麽像瘋了似的,迫不及待要置她于死地?
秋竹替她問出來,“郭二小姐怎麽指使得動宮裏的人,她究竟許了你什麽好處?”
朱弦讷聲道:“二小姐答應事成之後給我萬金,還有……待她成為太子妃之後,勸說太子立我為孺子……”
又是一個被元祯的美色迷昏頭的,傅瑤不禁翻一個白眼,她忍不住問道:“她要做太子妃那是她的事,我又沒攔着她,何以處處針對于我?”
朱弦愕然擡起頭來,“良娣你不知道麽?太子殿下已經向陛下請旨,待良娣你誕下皇長孫後,就立你為太子妃。”
傅瑤愣愣地看着她。
她還真不知道這件事。
元祯壓根就沒跟她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