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本心

元祯已然起身, “母後, 那兒臣就先告退了。”說罷匆匆離去。

他不能不着急。能讓一向懶散的傅瑤主動派人出來尋他, 一定不是什麽小事。

趙皇後眼睜睜地看他出去, 臉上顏色由紅轉白, 又由白轉青。她好容易才抑制住怒氣, 看向身旁的女孩子——江誠如臉上卻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仿佛此事與她都沒有什麽關系。

不哭訴委屈, 教養倒是不錯。趙皇後暗道。

她有心刺一刺這女孩子的意願,礙于郭賢妃在場,這話不好問出口。

郭賢妃接過侍女端來的百合白果茶, 慢慢飲将起來,看起來一時半刻不會走了。

趙皇後無法,只得咳了一聲, 老着臉皮問道:“江姑娘, 不知你覺得太子如何?”

江誠如盈盈擡眼,“臣女覺得,太子殿下是個好人。”

意思是說她對太子的觀感很好,這事也就有了三分指望, 趙皇後一喜, 索性再接再厲,“那要是本宮有意将你指給太子,你待怎樣?”

說道婚姻大事,江誠如依舊未顯出羞怯,臉上平靜如常, “皇後娘娘所謂的指給太子,是打算給臣妾什麽位分?”

這女孩子是想跟她講條件?

趙皇後愕然,不确定的問道:“若是予你良娣之位呢?”

江誠如肅然起身,俯身三拜,“那麽請恕臣女難以從命。”

“為何?你可知曉,良娣僅在太子妃之下,來日太子登基,四妃之位亦指日可待,比多少官宦之家的嫡妻強上百倍。”趙皇後忍不住道。

“那臣女也不甘願。”江誠如安然跪在地上,“臣女雖門楣不高,但也是詩禮傳家,從小家中便教導,寧可孤身而守貧寒,不可折腰以事他人。四妃之位或許比貧民之妻好上許多,可臣女所求的只是一個清清正正的名分,無關其他。”

趙皇後聽得呆住,若說這女孩子是用這些話來脅迫她,倒也不像,看來真是這麽想——但,真會有人這麽想嗎?寧願守着貧窘,也要維持本心。

在亂世,這還可說是品行高潔的象征;可是放在這富貴又平安的皇城,說這種話的人一定是傻子。

江誠如依舊恭敬而服帖的跪着,大約有些吃力,肩背微微的晃動起來。

郭賢妃看了一眼,說道:“娘娘,先讓江姑娘起身吧。”

皇後從沉思中驚醒,生硬的說道:“起來吧。”

江誠如方才站起,仍向屏風走去,打算完成方才未竟的工作。

趙皇後煩惱的擺了擺手,“不用繡了,你且回去侍奉太後吧。”

“是。”江誠如福了福身,告退離去。

郭賢妃端起另一盞未動的茶飲,笑盈盈地遞到趙皇後身前,“娘娘喝口茶,潤潤喉嚨。”

趙皇後冷笑着接過,“以為長了張漂亮皮子就飛上天了,還想要做太子妃,那樣的家世,也不打量自己配不配。”

“大約她真是不甘為妾呢?”郭賢妃含笑說道。

“那也得看是何人的妾。一般人的妾,和儲君之妾能一樣麽?”趙皇後沒好氣說道,“我看她就是仗着太後撐腰,想從本宮這裏讨得好處罷了。”

“不管江氏如何想,那娘娘您打算怎麽做?”

“還能怎麽做,自然由得她去。她不想進這東宮,外頭不知有多少人擠破腦袋想進來,不差這一個。”趙皇後說道。

她努力使自己心平氣和。江誠如不願為太子妾,那是她自己無福,趙皇後可懶得去就将她,至于高貴妃那邊……她連太子良娣都不肯,必然不肯為二皇子側室了,而以高貴妃那個野心勃勃的性子,更不可能将正妃之位與她。

這一點,趙皇後知道自己可以放心。

她扭頭問道:“傅氏找太子做什麽,你可知何事?”

郭賢妃美麗的面上出現一縷憂愁,“仿佛說是皇女孫病了,突然發熱,想找太醫瞧瞧。”

趙皇後冷笑道:“想找太醫自然可以去太醫院,何必巴巴地跑到椒房殿來,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從前的高氏,不是也常仗着二皇子發病,将陛下拉到她宮裏嗎?”

這說辭倒跟趙蘭芝如出一轍。

郭賢妃沉默了一會,說道:“蘭芝也這麽說,她原想趕秋竹回去,是臣妾攔住了她。”

“就該這麽說才好,否則一而再再而三,真以為這椒房殿好糊弄呢?”趙皇後忽的一滞,硬生生地轉過頭來,“你為什麽攔住她?”

“因為臣妾覺得有些不妥,”郭賢妃凝眸說道,“不管皇女孫是不是真的病了,她總是您的孫女,出于關切,娘娘都應該裝作相信。可蘭芝非但咄咄相逼,還說等皇女孫真病得不省人事了,再來椒房殿請人不遲,這樣猖狂的話傳出去,旁人會怎麽想娘娘您?倘若太子聽了這話,也會覺得您無情無義,這不是寒了母子之情麽?”

一番話說得趙皇後陷入思忖。

郭賢妃突兀說道,“娘娘,蘭芝這些話是否出自您的授意,如若不是,那她的用心,娘娘就該好好揣摩一下了。”

趙皇後有些遲疑,“可……蘭芝伺候本宮多年,她還姓趙……”

“就算她姓趙,她到底不是趙家的人哪!”郭賢妃苦心勸道,“娘娘,您還是好好想想吧,別中了他人的詭計,畢竟,只有太子殿下才和您是真正的至親。”

她知道趙皇後尚且需要些時間想想,便起身道:“臣妾先告退了。”

出來後,點翠才悄聲說道:“這樣淺的道理,娘娘您都瞧出來了,皇後娘娘倒不知道。與其天天跟貴妃娘娘軋苗頭,倒不如趁早恢複與太子殿下的關系才是正經,瞧瞧,因為傅良娣的事,太子有多少日子沒往椒房殿來過了。”

郭賢妃嘆了一聲,“表姐是身在其中,當局者迷,本宮如今卻是旁觀者清,自然比她看得清楚了。”

換作從前,她一定還在時時刻刻為郭家的榮耀地位奔走,未必顧慮得到這些。可失寵這一年來,她卻漸漸看透了,什麽富貴榮華都是假的,哪怕她為郭家耗盡一切,郭家也未必會感激她,只有自己的性命是最要緊的,往後她只要獨善其身,必要的時候幫人一把,餘者,就不關她事了。

點翠愁眉道:“娘娘如今頗有悔過之念,可傅良娣……她似乎仍對娘娘抱有戒心。”

“本宮以前做了那麽多錯事,她不放心也是應該的。”郭賢妃苦笑一聲,“反正只要本宮不去擾她就沒事了。”

她也不打算多麽親近傅瑤,可是那個孩子……那真是個很可愛的孩子,誰看了都喜歡得緊,她雖只瞧了一眼,已經感受到那鮮活的生命律動。

唉,假如她也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那該有多好。

郭賢妃低頭看了一眼平坦的腹部,嘆息一聲,扶着點翠的手慢慢遠去。

元祯一出宮門,就忙問秋竹,“到底出了什麽事?”

秋竹一驚,忙支支吾吾道:“是小主子她、她……”

倘若讓太子知道是在騙他,會不會因此生良娣的氣?秋竹有些惴惴。

元祯見她讷讷不能成聲,也懶得細問,一路飛奔着回到東宮。

他一進門就急急地找尋女兒的身影,“皎皎呢?皎皎怎麽樣了?”

傅瑤忙抱着孩子出來,“殿下放心,皎皎她吃了藥,已經沒事了。”

元祯看向懷中的女兒,見其面色紅潤,只微微有些汗珠,便放下心來,“皎皎究竟出了何事?一路上秋竹結結巴巴的,也說不清楚。”

傅瑤賠笑道:“不是什麽大事,太醫說受了涼,有些微熱,開了幾劑藥就沒事了。”

“那就好。”元祯松了一口氣,他忽然想起其中的疑點,“秋竹才出去多久,你這麽快就找好太醫,藥也煎好了?”

“這個……”傅瑤不得已而低頭,這叫她怎麽自圓其說呢?

元祯目光炯炯地擡起她的頭,“阿瑤,你是不是早就請好太醫了,方才那樣只是為了騙我回來?”

喂,說騙也太過分了吧!傅瑤不甘地與其對視,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元祯的對手,不得已而敗下陣來。

好吧,她的确是撒了謊,盡管只撒了一個小謊。

傅瑤嗫喏說道:“你不是待得很不耐煩嗎?我只是想法子助你脫困……”

“我幾時說過不耐煩了?”元祯不禁失笑。

“從前郭叢珊在的時候,你就是這麽說的,現在應該也一樣吧……”傅瑤的聲音更低了。

元祯将臉靠近,通過縮短距離來增強眼神的力量,他好整以暇地笑道:“倘若我說江姑娘很有趣呢?和她說話并不覺得煩悶。”

“啊?”傅瑤忙碌的擡起頭來,眼裏滿是驚慌失措。

不會吧,元祯這就找到真愛了?

還是在短短的一天之內?

真愛原來這麽廉價?

“傻子!”元祯順勢在她額上親了一口,揉了揉她的頭發,“你既有這份心意,為何不早點告訴我?我若早知道,也就不去了。”

傅瑤不滿地撫平微亂的鬓發,“你去不去,關我什麽事,我還能攔着你不成?”

“你當然能。”元祯瞟了她一眼,“這世上除了你能管住我,還有誰有這本事?”

傅瑤不禁好笑,抱拳作揖說道:“您這話可太折煞我了,您可是未來的皇帝,真龍天子,除了天,誰還能管住您?”

“你就是我的天。”元祯說道,用一個悠遠綿長的吻将她未盡的話堵回去。

不免又是一陣覆雨翻雲。

完事之後,元祯看着身邊寧靜入眠的小女子——能這麽快就睡着,也是傅瑤的一種本事——元祯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他本以為傅瑤對他毫無所覺,現在看來并非如此,傅瑤對他還是有些意思的,至少願意為他吃醋,雖然這醋吃得有些不情不願——且她自己一定不會承認。

既然傅瑤現在仍是懵懵懂懂,元祯決定幫她認識到這一點,至于會花費多少功夫,他也懶得去算計了。只要她一直陪在他身邊,這樣就好。

元祯俯下頭,在傅瑤落滿細密碎發的頸窩裏啄了一口,這股輕微的瘙癢通過身體傳遞到夢中,傅瑤皺了皺眉,嘴裏仿佛逸出一個人的名字。

元祯忙湊近了細聽,想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名。

可惜聲音太含糊,他終究沒有聽清。而傅瑤說過一遍之後,也沒有再說。

元祯沉默一瞬,照例攬着傅瑤的肩,沉沉睡去。

江誠如回到壽康宮,依舊如常侍奉江太後,仿佛什麽都未發生。

江太後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麽,卻在江誠如盛飯的間隙問道:“皇後跟你說了什麽?”

很随意的一句問話,江誠如的動作依舊行雲流水,“沒說什麽,只讓我幫忙看看一扇繡屏,說是皇後娘娘送給陛下萬壽節的賀禮。”

“就為這事?”太後看了她一眼。

“還有太子殿下的事。”江誠如頓了一頓,“皇後娘娘想将我指給太子。”

“哦?她怎麽跟你說的?”江太後的笑容有些嘲諷,“讓你做太子妃?還是良娣、孺子?”

“皇後娘娘許我良娣之位,”江誠如慢慢說道,“我拒絕了。”

“怎麽,你覺得這位子不好?”江太後饒有興致地問道。

“臣女願為人妻,不願為人妾。”江誠如神情平靜。

“你這樣的出身,想做太子妃只怕不容易。”江太後提醒她。

“是,臣女也知道,所以臣女并不做此想。”江誠如為太後添好飯,才回到自己座上。

江太後也沒再說話。

江太後吃飽了便徑自回房,曲嬷嬷一邊為她沏了盞普洱茶,一邊說道:“其實如小姐的模樣是極好的,人品也沒話說,太後若有心,不妨為她在皇後跟前說項。有您出馬,皇後不敢不給這個面子。”

“哀家為何要幫她?江家也不曾幫過哀家。”江太後看着鏡中花白的頭發,蒼老的面容,“為了江家,哀家一生都斷送在這宮裏,哀家那時剛剛小産,他們就忙不疊地要送人進來,渾然不顧哀家是何感受,這樣的父兄,要來有何用?”

曲嬷嬷賠笑說道:“那是上一輩的恩怨,太後娘娘也該放下了,到底那也是江氏,也是您的族親。何況,如小姐伺候您真可謂盡心盡力。”

“哀家從來不是豁達的人,哪怕是上一輩的怨,哀家也得算在下一輩頭上。”江太後漠然看着鏡中自己,“如兒她願意對哀家好,哀家願意受着,可她若不主動提起,哀家也懶得為她多做些什麽,由她自己去吧。”

她賭氣一般說道:“別以為哀家不知道她那一對爺娘打的什麽鬼主意,巴巴地将女兒送進宮來,無非看着哀家在宮中還有點位置,想趁機提攜江家——那兩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麽便宜他們都想占盡了,簡直是做夢!”

這位老太太年紀一大把了,還和年輕時一般愛憎分明,對親友亦不留情面,那江家不也是您的娘家不是?

曲嬷嬷想笑又不敢笑,待要提醒她,還是算了——老太後又不是不知道,她一個奴婢,管這些閑事做什麽,安分守己就是了。

江誠如被安排住在偏殿,就是傅瑤從前坐月子住的那間,經過仔細的清掃後,從前那股沉重的血腥氣已經一掃而空。

江誠如小心地卸下耳墜子等物——這些頭面首飾是江太後賞的,命她戴着。可是沒明說送給她,保不齊離宮就得交還,因此江誠如自己處處小心,留神別弄壞或弄髒了。

伺候她的侍女與她相處了幾日,很是親近,便問道:“姑娘既不願為人妾室,方才何不求求太後娘娘,讓她幫您說情,或許能成為太子妃也未可知呀!”

“就算我說了,姑祖母也未必肯幫我,說不說有什麽要緊。”江誠如沉靜坐着,“況且,我并不想成為太子妃。”

她進宮的日子雖淺,已經瞧得很清楚了,傅良娣那樣受寵,連女兒都生下了,且太子的一顆心都撲在她身上——否則不會一句話就跑出去。

既然如此,何必要與別人争奪感情?勉強得來的東西,往往都不是好東西,何況她對太子并沒有什麽特殊心意,也不是非他不可。

侍女梳着她一頭烏油油的青絲,嘆道:“可是姑娘這樣的容貌,若配與尋常人家,終究是吃虧了。”

江誠如緊緊地抿着唇。

她父母這回命她入宮,本來就意在擇婿,他們甚至說得很清楚明白,一定要一位“貴婿”。至于是為妻還是為妾,江誠如自己是否情願,這些他們是不在意的。

可是正當年華的女孩子,誰不想為自己覓一個如意夫婿,誰願意早早地斷送自己終身,淪為一個庸俗麻木的婦人?

想要顧全家族榮耀,同時堅守本心,與她而言,實在太難兩全。

侍女忽然想起一事,“對了,午後二皇子的近侍過來傳話,說二殿下邀您明日泛舟游湖,姑娘,您去嗎?”

“去,當然要去。”江誠如木然說道。皇子的邀約,她一個臣女是沒法拒絕的。

侍女有些歡喜,“二皇子比起太子殿下雖說差了些,可也是不錯的人選,倘若二皇子有心,姑娘也就有機會了。”

有心,他那樣的人怎麽會有心?江誠如在心底冷笑一聲。

二皇子近來常往壽康宮來,也常在江誠如身邊打轉,仿佛蒼蠅見了血——但她若連真心和假意都分不出,她就是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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