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034章 第 34 章

早朝進宮前的那條路, 一向是京城八卦情報的集散地。

陸舫如今已是今非昔比,雖然還沒升官,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作為陛下身邊的紅人, 此子将來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大臣們多的是想要與之結交的, 陸舫剛一下馬車, 不少人就圍在了他身邊, 試圖通過攀談打探陛下接下來的動作。

陸舫的哈欠一下子被打斷。

他本就是懶散不求上進的人, 一下子應付這麽多人, 頭都大了,沒一會兒就被問得煩不勝煩,恨不得足下生風飛進宮裏。

他假笑着朝衆人拱手:“陛下昨日只單獨召見了大司農,各位大人不妨去問問他?”

可大家環顧四周,卻沒發現大司農的身影。

這就奇怪了。

陛下可是特意挨家挨戶派小黃門來通知了,今日是他親政後的第一次早朝,話裏話外的意思, 就是如果不來的話, 你們自個兒看着辦吧。

“聽說大司農昨夜突發急症,”有住得近的大臣在和同僚竊竊私語, “就在今早還有人看到, 太醫令的人拎着藥箱急匆匆進他府邸呢。”

“不會真出什麽事了吧?”

“唉, 大司農也上了年紀了, 不好說啊。”

趁着朝臣們讨論的空隙,陸舫重重咳嗽一聲,十分做作地“哎呀”了一聲, 三步并兩步地鑽出人群,從人堆裏抓出一個面帶驚恐的矮胖小老頭。

“哎呀, 這不是高大人嘛!許久不見,高大人近來氣色不錯啊,是不是府上又新添喜事了?”

陸舫先是熱情拱手寒暄,随後一胳膊攬住他的肩膀,“來來來,正好,舫有要事要與你分說,咱們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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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被他帶得踉跄了兩步,一張臉漲得通紅:“你,你這豎子!這可是宮內,你要說話,直接開口便是,怎的還動手動腳起來了?小心待會兒朝會的時候,何禦史當衆參你一本!”

沒看見何大人的眼刀已經飛過來了嗎?

陸舫絲毫不在乎,只是低聲一笑,但考慮到他和高尚的身高差,他也不為難自己,很快就收手直起身子道:“高大人,您身為典農中郎将,昨晚應該就收到上官那邊的消息了吧?”

高尚眼神閃爍起來,“陸仆射說笑了。我昨日回去後就一直呆在府內,大司農今日又病重未來上朝,我如何能得到消息?”

陸舫笑了一聲:“那舫請問,高大人是怎麽知道大司農病重的呢?你看看四周,諸位大人們可都還在猜測,大司農今日是因何要事沒來早朝呢。”

高尚:“…………”

“陸元善!”

他惱羞成怒,剛要拔高聲音罵人,立馬引來了四面八方的視線。

高尚趕緊閉上嘴巴,警惕環顧四周一圈,這才壓低聲音道,“看在我曾經提醒過你的份上,你就不要給我挖坑跳了,快說,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也沒什麽,”陸舫道,“只是覺得,大司農這病來得蹊跷。舫雖然不知道原因為何,但陛下顯然對其十分不滿。”

高尚緊繃着下颌線,“這與尚又有何關系?”

“自然有關,”陸舫笑道,“舫不是說了嗎,高大人氣色不錯,興許好事将近了。”

高尚呆站在原地幾秒,望着陸舫的背影,突然渾身一顫,快步追了上去。

“陛下想給我升官?叫我當大司農?”他吓得兩腮上的肥肉都在抖,“這可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

陸舫“咦”了一聲:“升官發財,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天大喜事,高大人怎的還不高興了?”

“廢話!大司農要真有個好歹,範家陳家傅家,這三家哪一個,不得盯着這個位置搶到頭破血流?”高尚咬牙道,“我高某既不是世家門生故吏,又非出身大族,要是真坐在了這個位置上,豈不是找死嗎?”

“陛下……”

“別提陛下了!”高尚打斷他,語帶悲戚,“陛下他還年輕,根本不明白這些世家的難纏之處!這可是大景幾百年盤根錯節的豪族勳貴,哪裏是嚴彌這種土財主暴發戶可比的?”

“這幫人的手段,可比嚴彌要陰毒百倍不止!三家平時各有紛争,若是合力,整個朝堂都是他們的一言堂,就算是陛下,也根本奈何他們不得……”

高尚越說越絕望。

他想起先帝那時,也試圖遏制這三大家族的勢力。

結果就是先帝莫名絕嗣,扶持起來和世家打擂臺的權臣,反倒與他們沆瀣一氣。

大景建國至今,歷經十二位君主,如今已陷入了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的動蕩之中。對于大景來說,三大家族是續命藥,同時也是難以根治的劇毒。

高尚沉默了一會兒,扭頭看向陸舫。

卻發現陸舫似乎完全沒聽自己說話。

陸舫正背着雙手,靜靜地望着遠處宮牆上盛開的迎春花。

枝條上嫩黃色的花朵湊在一處,沉甸甸地墜在斑駁陳舊的朱紅牆漆前,迎着春日暖風,搖搖晃晃地開得熱鬧。

連帶着為這座死氣沉沉的肅穆宮殿,也增添了幾分勃勃生機。

“你說的沒錯,這是大景幾百年來,都未能解決掉的沉疴舊疾,”陸舫輕聲道,“所以高大人,若陛下真的任命你當大司農,你待如何,辭官不做嗎?就算請辭不受,也未必能躲得過那些小人的明槍暗箭吧。”

“這個……”

“高大人應該也舍不得,”陸舫挑眉道,“那何不試試,相信陛下一回呢?換做是去年今日,全京城都不會有人相信,陛下能命人抄家相國府,還将嚴彌羅登的罪行昭告天下吧。”

“——咱們的這位陛下,有明君之相啊。”

高尚緊抿着唇,神色猶疑不定。

陸舫知道他心中還有疑慮,便低頭撣了撣袖子上的草葉,邊走邊淡淡道:“高大人,您不為別的,也該為自己背着夫人養在府外的那兩房美妾多多着想……”

“噓!”

高尚臉都綠了,要不是已經快到宮門前,旁邊有侍衛和目光炯炯的何禦史在盯着,他差點當場跳起來捂住陸舫這張該死的嘴巴。

“陸元善你要死啊!我告訴你,這事兒你要是敢說出去,被我那夫人知道了,我就跟你拼命——等下,這事兒你是怎麽知道的?”

陸舫微微一笑:“區區不才,與錦衣衛副指揮使還有幾分交情。”

高尚臉皮抽動,怒目睜眉地瞪着陸舫。

半晌,無力地長嘆一口氣。

“尚知道了,”他生無可戀道,“算是瞧出來了,你是陛下派來提前敲打我的吧?陛下好手段,尚佩服。”

“那倒不是,”陸舫哈哈一笑,“陛下确實有打算提拔一些新人,但并未與舫提及具體人選。”

“舫只是昨晚閑來無事,上街遛彎,恰好目睹了高大人趁着夜半無人,悄悄翻牆頭去會見小妾的英姿而已。”

高尚:“…………”

高尚:“尚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早朝前跟你搭話。”

“那真可惜,舫一直對高大人的提點感念在心。”

陸舫正要再打趣他兩句,就聽身後傳來一道柔和的聲音:“陸大人,宮城禁地,不可嬉言。還有,方才大人說的那些話,江都會原原本本轉述給陛下的。”

這話似曾相識,陸舫的表情瞬間僵硬。

高尚好奇問道:“小友是?”

“讓高大人見笑了,”一身飛魚服的沈江含笑道,他說話時眉目傳情,但吐出的字句卻宛如秋風掃落葉般無情,“在下沈江,錦衣衛副指揮使。”

“以及,‘據說’,還與陸大人有幾分交情。”

陸舫幹笑:“哈哈,沈大人說笑了。”

一直到站在未央宮大殿裏,他都處于一種蔫吧的狀态。

“陛下駕到——”

郦黎第一次親自參與朝會,心情自然非同往常。

他疑惑地瞥了一眼神情憂郁的陸舫,不知道這人又在搞什麽鬼。

但他今天的重點不在陸舫身上。

這次朝會共有三件大事:

第一,宣布皇帝親政的消息;

滿朝大臣無一人反對,仗都打完了,就算不走程序,所有人也都默認了陛下親政的事實。

第二,給嚴彌定罪;

朝臣苦嚴彌久矣,就算曾經身為嚴黨的大臣,也紛紛在這個時候與對方切割,生怕跟嚴彌沾上半點關系。這幫人脫粉回踩得比誰都厲害,一個個在他面前聲淚俱下地痛斥嚴彌,仿佛與對方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聽得郦黎都忍不住啧啧贊嘆:真是足以抵擋千軍萬馬的臉皮啊。

最後,滿朝文武一致認為,嚴彌該死,并且該千刀萬剮才對。

想必這也一定很合陛下的心意……

“朕不允。”

嗯?

衆人驚疑不定地聽到陛下反對的聲音,沉默片刻,曾經差點被嚴彌當庭杖殺的何兌站了出來:“陛下為何反對?”

“嚴彌罪惡滔天,确實該殺,”郦黎說,“但千刀萬剮,示以萬民,朕認為不妥。”

“朕親政之後,不希望再出現任何冤獄、酷刑,株連九族也大可不必了。既然天下人都認為朕最恨嚴彌,那朕就要以身作則,做給天下人看。”

頓了頓,他又問道:“何禦史一言不發,可是覺得朕做得不對?”

何兌躬身道:“不,老臣只是心中感慨萬千,陛下果然乃仁德之君,天命所歸之人。但老臣也有一言想問陛下——若是只保留砍頭這一項刑罰,如何震懾那些罪惡滿盈的宵小之徒?要知道,這些亡命之徒,大多都是不怕死的。”

“朕知道,”郦黎說,“這世上确實有不怕死的人,但何禦史可知,這世上哪種人,最渴望活着?”

何兌一愣,凝眉細思了一會兒,搖搖頭。

“老臣愚鈍,請陛下告知。”

“病人。”

郦黎回答道。

人世間最多的悲歡離合都在醫院裏,那些去看病的病人,除了精神上出現問題的,絕大多數,都是再痛苦、再掙紮也要努力活下去的人。

郦黎雖然心軟,但他也知道,在這個時代,人道主義是不可能完全實現的——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不太可能。

他對嚴彌已經足夠仁慈了。

在千刀萬剮都不算最慘烈酷刑的古代,讓對方免去了這份皮肉之苦。

但相對應的,嚴彌總得付出一點代價吧。

郦黎想,先讓他為大景醫學事業的發展做點貢獻,等貢獻完,再一刀嘎掉,給他個痛快,就當是廢物再利用了。

整個試藥過程,也能讓嚴彌切身感受到,什麽叫做想死但死不掉,不想死的時候又得老實去死的冰火兩重天。

想到這裏時,他的眼前又閃過了那顆滾落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的年輕頭顱。

郦黎擡起頭,靜靜望着外面初升太陽灑落的光輝。

他在心中默道:

你和你的家人,都可以瞑目了。

确定了基本方向,後面給嚴彌定罪的事情,他直接交給了專業人士去辦。

這幫文臣不說別的,筆杆子絕對是一等一的強。尤其是禦史,平時碰上個道德标兵都能找出一二三四條錯處,揪住不放狠狠參上一本,更何況嚴彌這樣的?

所以郦黎安排得非常放心。

接下來,就輪到本次朝會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項:

任免官員。

郦黎方才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雀躍起來。

首先第一位出場的,當然就是他的好哥們啦!

很可惜,霍琮人暫時不在這裏。

雖然當初在城頭上,自己已經親手把聖旨交……咳,好吧是扔給了霍琮,但是畢竟是第一次親政後的朝會,還是要公開講一下的。

“朕之前任命霍琮為大都督,兼領徐州牧,”郦黎坐在龍椅上,對着下方神色各異的朝臣們說道,“現今各地動亂,藩王擁兵自重,朕打算命他領兵十五萬,讨伐周邊叛軍,諸位可有異議?”

他說的十五萬,可是貨真價實的十五萬兵力。

不像盧弦那個還搞水分摻假的。

在這個時代,十五萬大軍,已經足夠橫掃半邊國土了。

“陛下,臣以為,此事還需再做商讨。”

一名大臣皺着眉頭,站出來說道:“霍州牧方才走馬上任,對徐州情況都尚未熟悉,怎能叫他立刻領兵作戰?況且當下國庫本就緊張,若是戰事再起,恐怕就再難以為繼了,陛下慎重啊。”

其他人也紛紛贊同他的看法。

郦黎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嘆了口氣說道:“好吧,愛卿說得也有道理。不過……”

他忽然興致勃勃地問道:“不是說,霍琮他治理地方很有能耐嗎?那要不這樣吧,朕給他發個許可,讓他可以無限制的自由招募民兵,這樣如何?反正他現在是大都督了嘛。”

嚴彌之前雖然讓各地自行組織兵力讨賊,但為了防止地方勢力做大,也是下過嚴令的:

一旦招募人數超出三萬,不論緣由,即刻以謀逆罪論處。

郦黎這麽一說,等同于給霍琮開了個口子,只要他把技能條點滿,就可以無限制爆兵。

下面的大臣們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

所以郦黎的話讓他們眼前一黑——不行,絕對不行!

“陛下,萬萬不可啊!”

“此舉遺患無窮……”

“霍琮萬一有反心,便是亡國之危啊陛下!”

郦黎一聽這話,樂了。

還有這種好事?

“諸位想太多啦,”皇位上,天真的小皇帝眉眼彎彎,沖他們笑得無比燦爛,“朕相信霍都督,他能千裏迢迢趕來救駕,一定是忠君愛國之人。”

“徐州大疫後,流民無數,霍都督就算真的組建起軍隊,能叫手下士兵吃飽飯,打打周邊的山賊就不錯了,哪裏還能有餘力颠覆朕的江山社稷呢?這事兒就這麽定啦,無需多言,朕不愛聽。”

高尚聽完全程,面色慘白如雪。

他僵硬着一張臉,緩緩轉頭望向陸舫。

——這就是你說的,有明君之相的陛下?

這國遲早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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